重归的圆明园（三）

吴砺

                      重归的圆明园（三）

                                                                                                                                                                                                              ——北京行之四

                                      

                                                                                              二O一九年二月七日（星期四）

                                                                  （一）

    我不知道我昨天得出圆明园的现在的美，是一种需有中国传统绘画或园林艺术训练过的眼睛才能体会到的结论是否正确，我仅仅是通过几次去圆明园，仅仅发现个数的外国游客推出的。

    圆明园的山水是中国山水画家笔下理想的园林化山水，是参入人类审美情趣的山水，是异化了山水。只是我昨天又发现了她无限的美，这迫使我今天想再去一次，观看东部的新整理山水系统后的圆明园部分。

   

     9:33，起床。今天是晴天，阳光如清淡的水从落地玻璃窗照进亚麻色墙纸上，暗条地毯上，褐色的床柜上，还有洁白的床单上，极为安详。

    这是来北京三天中早上最亮的阳光。太阳附近天空仍是灰白色的，但有一点极淡的蓝，有极薄云丝云纱，整个天空呈亚光色，很安详。

    昨天我仅走了新整理山水体系后的圆明园一半的景区，今天准备再去圆明园走完另一半。

    我再次意识到圆明园的美感中人工加工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最典型的就是那些如龙身弯曲盘卧地面的山岗，山岗表面上人工清除去掉了落叶和自然生长的乱蓬蓬的荒草，这使这些山丘露出水牛皮色的土色表面，只有少许草根。人工洁净地表突出了山岗曲线饱满，圆润的曲线和弧线的美好，也反衬出了植于其上的疏林如国画一样有诗意……若是放任荒草和落叶灌木丛生，这里就变成了野山丘和野沟，或许这些地貌没有空旷辽远之感……同样地形地貌分布，游人观感或许完全不同，这是会少了人间的暖意，少了人气——这是人工园林景观特殊的美感……加入了重重人气的美……

    一个只有二百万人的满族小民族，统治了一亿多到四亿多人口的大汉族，这也是巨大压力也是巨大的动力——这使得清皇族成为中国历史上受教育最完整的、也是最勤奋的皇族。满族少数民族的对大汉族文化的崇拜，流淌在清皇族的血液中。溶合中国这片土地上各民族的同时，乾隆皇帝也在圆明园和清漪园溶合中国各地园林，甚至古典诗歌和文学中的美景……若是汉族人当皇族，或许反而没有这份谦诚之心，更无这样的雄心……

清王朝真的创造了中国二千年王朝的顶峰，后来连立皇太子最后都基本避开了兄弟相残的险境——他们基本上克制和约束了皇族自己的胡作非为的人性恶习，敬业精神值得我们后人称赞……

    然而，他们学中国传统太投入了，没有关注到西方世界巨大的变化，这是清王朝的悲剧，也是中华民族的悲剧，若是康熙皇帝开始派皇子像彼得大帝一样，留学欧洲国家，历史又会怎么样呢？这当然是伪命题……

    与苏州扬州园林不一样的，圆明园是皇家园林，动用土地资源造天地间山水画作品，自然气势宏大得多，能动用能工巧匠和画家的资源也宏大得多，他们才有人力财力，将全国的园林景观集景于北京的皇家园林……

    中国现代和未来，会不会有人再建造的超越圆明园的园林呢？中国人或许已聚集不起来那么一支庞大的传统艺术文化修养的队伍了？

    我这次却很想写出我所感受到的圆明园遗址。文学才能及所有艺术才能，原理上是一种人类的病态的非理性能力和能量。我不知自己是否拥有这种才能，我唯一能肯定是：我不是正常世界人类中的一员。我不知今天去圆明园那里能否找到一些描述性语言。

    人工化的自然，中国人的创意……中国士大夫的理想，中国人所独特的自然美的崇拜传统……

    圆明园与颐和园景色差异是很大的；首先是水域大小范围有量级差别，圆明园核心是居家式苏州园林，不过是多出了长长的山岗，水面比苏州园林大得多；颐和园则是借山借大水面，仿杭州西湖景区，这是用来游玩的大场面，众多园林侏儒中的巨人……

    这次来北京，若是能为北京三个公园写好一两篇文章，算是没有交白卷，也是过大的企图心了。其实，中国这一百年白话文运动中，关于北京开放皇家公园公园，仅我见到的有限文章中，似乎是还没有人写出什么出色的文字作品。

    中国园林是山水相结合体，很难想象若圆明园中无水，那干枯的山岗的韵味是怎样……

    河道连接着众多的小湖，山岗构建了山水小小迷宫，尤其对于这里不熟悉的游客，这里美感会倍增；即使来过次数有限的游客，不同季节，同一季节不同气候，不同时间段，这山水给人感觉也会天差地别的……

冬天的圆明园最打动我的是什么呢？我想起了李白的词“平林漠漠寒烟直”，或许是这种天地中圆明园山林的漠漠清淡气质……

                                                                                                             （二）

   到达圆明园。今天气温是零下9度，风有3－4级，颇有点寒意，不过有阳光，照在脸上和身上暖洋洋的，冷暖交加。这对南方人而言，真是别有滋味。

    天空中出现大片蓝天，有巨大的棉花糖式的带鱼翅条纹状的半透明云絮，看上去很有点“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味道……

    这是风带来的蓝天……

    12:07，进入公园的人流颇为拥挤，站在路上成排的在头顶悬挂的红灯笼下，你能真切的感受到人间的暖意融融。

    我在公园左边的第一个小湖湖边，顺时针方向走到了湖对岸，这里几乎没有游人。

今天再看湖边那层单薄的干黄色芦苇丛，似乎变平凡了。万物之美，似乎总是在第一眼之中……稍熟悉一点，我们人类美感探测器，立即变迟钝和开始麻木了……

这或许是为什么北京过去上百年，有这么多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写出北京公园之美的文字却十分稀少……

    这或许是为什么描写大自然的美或一个城市的美的出色文字，反而多出自那些有文学天赋的与它们仅一面之交的伟大的旅行家和探险家笔下……而伟大的文学家自传，多是从童年写到青年时代为止，因为这个时期，生命中见到的都是第一次……同样，伟大的爱情故事多出自落泊文人之手，因为他们一生多只看到过他们的女神一两眼……那些身边美女如云的花花公子，反而写不来……

小路左边无落叶土岗和它上面枝条交错的稀疏的山林在天空中剪影，成了视野之中的主角……

这湖边北方的芦苇的羽毛状的芦花是淡黄色的，与我印象中江南芦花大多是灰白色大不同……淡黄色在北方冬天的阳光下总是暖色，如新木板房新鲜的木板面，让人觉得暖和……

我想起了《诗经》中那首著名的歌颂芦苇荡的诗“蒹葭”，属于秦风，那歌颂的也是北方的芦苇啊……的确，北方的芦苇真是比南方的芦苇轻盈、暖色、美得多……

只是这首“蒹葭”，我曾念过几百遍，就是记不住全诗。如同我曾写过数百封甚至上千封情书，就是没有赢得任何一个美人……

这湖面湖边有五六米宽，十几米长的芦苇丛，高约二米，被固化在结实的冰面上，你不用担心走近它们落入泥浆中，这种安全感真是北方所赋予的……芦苇荡，变得可亲近的轻盈单薄美人胚子们……

站在这成墙状的芦苇丛边，隔着四五十米宽冰冻的湖面，看对面行人如织的在三排悬挂的红灯笼下行走；行人所在道路边，有二三十米高的树干和无叶的树枝印在天空薄而大云絮背景上，真是另一番圆明园的冬景透出的诗意……

前方两小湖之间有双层的亭阁“鉴碧亭”，而我身边芦花像墙帘一样随风自由摇晃着，四周是喜雀传来的亢奋的“呷”“呷”鸣叫声……

太阳在右边，清白稀淡的阳光洒满了公园……

                           （三）

前行。湖边巨大的柳树如灯笼，垂下上千条的疏离的金丝线般的柳条，令人想到人高马大的北方女子不多的一丝柔情……

左转沿一个河汊，走到了正觉寺旁。正觉寺前有一片大刀形状的小湖。湖边垒起的枯青石，与显得无比厚实的带白色花斑的冰面，完全固成了微凹入地面花岩石式的凹陷造型，而湖上淡淡的阳光普照，无一点阴影；对面是横卧的山丘，正觉寺庙前一片空地和酱沙红的长墙——这里给人感觉是另一种硬朗的、看似无情又有温情、辽阔的刚性世界，似乎非尘世的空而结实的世界……

我第一眼看到这，里心里真的觉得非常非常奇异，别有洞天……

这个寺庙有高大屏墙让我惊叹，而墙外几株高大的落叶枯树，在天空中像极了芥子园画谱中的古树，它们印在半云半蓝的天空中，像珊瑚树丫式的，真是扭曲成了非真实的生物。

进入正院，太阳在正庙上方暖洋洋的照下来。院中的大地砖上，亮斑不均。庙宇纯蓝色彩檐，厚实厚重；朱红的庙墙，特别抢眼夺目。院中央圆八角亭屋穴，是四方形向上，很特别。

皇家的佛寺，总是有一种特别的祥和与宁静。

走进第三个院落中，可看到庙外西方的土岗枯黄色的坡面，构成了阳光明媚照亮的坡墙，使整个寺院有一种特别特殊厚实、接通了地气的充实感和幸福感。

院中的两根白皮松五六根枝干的粉灰白色，与苍绿的叶片构成了奇异的视觉效果；沙红色的院墙，在阳光下真是太暖色的艳丽……

站在大青砖的院子里，真是风轻云淡的感觉……

    只是今天的风吹得很有点冷意……

    我是第一次知道圆明园有这样的一个寺庙建筑。从网上得知，这是圆明园唯一的幸存的建筑物。先是躲过1860年和1900年两劫，后历经为北洋政府代国务院总理的私人别墅，清华大学教职工宿舍，四九年后成为北京海淀机械制造厂等三家企业的厂址。到二十一世纪初正觉寺保护复建时，寺内仅残存山门、文殊亭、四座配殿及二十六株古树。

资料上说，上世纪六十年代，该寺内多数建筑和古柏尚好。中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十年动乱，摧毁了的众多古建筑和古文化遗产。洋鬼子们造成的破坏与之相比，真的是小巫啊。

                             （四）

    出寺，从左边的小湖道北上。右边小湖前山岗上，几根大白杨树前合后抑，枝干印在带云丝的蓝天上，似乎在仰天大笑，有绿林好汉般的豪迈……他们每个个体都很丑，可是丑得雄壮，丑陋得有大气势，丑得美……

    这让我想起来了俄罗斯画家伊利亚·列宾（1844－1930）所绘的油画《扎波罗热的哥萨克回复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四世的来信》中的那些豪放的哥哈克武士放声大笑的场面。

    走在一片起起落落的土丘上，疏松高大树木中，全是阳光灿烂，真是让我的心情特别的畅快淋漓。更远一点前方湖边的金色柳条，成片地落在这些起伏山丘无叶树林重叠成视觉屏风后面，形成暖色清淡的空中色斑，真的特别……

这乍暖还寒的二月初，冬天的威力已被削弱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春意……似乎这种看不见的春意，开始改变冬天塑造的世界……

春天正在悄悄地到来了……

    天空降落到了山丘的树林上，阳光将自己灌注到树林和山丘之中，气流似乎带着光亮，在圆明园上空流淌……

   “我听到鲜花盛开的春天正迎面而来”，古希腊著名诗人阿尔凯奥斯曾这样咏唱……

    下到大片似玻璃花般密集的白斑的冰冻的湖面上，站在阳光照射白花花斑点的冰面上，这感觉就是特别，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面上冻结实的冰面……

    走到“生冬室”，这过去的古戏台只留下一小片冰面。这里看四周不高山丘起伏，真像长龙的龙身拱起和落下……

    再次来到荷花观赏区的“春泽斋”的位置，东西走向湖面另一侧湖面上那长条枯荷叶杆区，此刻成冰面上金灿灿的长带，而对岸八九处金黄色微青的柳条堆,悬挂在那金灿灿的残荷长带外侧的湖岸上方……一种不完美的、艳丽大自然的图案……

此处顺着阳光方向，湖冰面是灰暗的，而湖岸边那片柳带与杂树带上方是清淡的云影天空……

好一幅清淡的冬末春初的北方风光啊……

湖左岸有拱起白石桥和长长的红灯笼，湖右岸是另一远处的三洞桥……美，淡极了的美，阳光清淡……

我的手机中传来《羔羊经》，水一样缠绵圣歌式的曲调……

无疑，在圆明园恢复山水系的做法是对的……但愿不要再添加恢复古建筑群，那就是画蛇添足了……

圆明园春节时的柳色，是大自然的怀春之作……最艳丽的冬天的美色……清淡得恰到好处……

当我走到这片湖冰面的对岸的时候，突然发现迎着己经倾斜的阳光，看冰湖面上的枯荷杆枯荷叶，它们全变成枯黑色了……我意识到，只有顺着阳光方向，枯荷杆才是金黄色啊……，

我开始沿着小河道向西前行。左边四五米宽河道冰面上，太阳有一片白花花的反光……

在太阳下方，三大片薄云向西倾斜，而太阳在西南方向……薄薄冰片式的云层，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很美很美……

传来乌鸦叫声。我怎么评价这北京乌鸦的叫声呢？生机勃勃，总带着亢奋，从不悲观，那是热爱生活的大声喧哗啊……

远处又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这曾是三十多年前青春时代，我同我的同学储谦谨在圆明园一个春天傍晚听到过的最打动我的歌声……

“杜鹃啊！我该把你当鸟，

        或叫你飘荡的歌声？

   我躺在草地上，倾听着你

        那成双捉对的叫唤；

    这声音像在山丘间飘逸，

         听起来既很近又很远

    现在，如青春气息，

          笼罩这都会，静谧而一览无遗”

这是诗人华兹华斯的歌声……

吴砺

20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