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金论绘画：线条、光线和色彩》（三）

吴砺

                       《罗斯金论绘画：线条、光线和色彩》（三）

只有这条小河被充分地人陛化了，人们才能如此悠然自得地做这些事。河床只保留了一点铺满石头的部分；一个水坝，穿过河流，把清澈甘甜的河水汇集在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为了表现河水有多清澈，透纳在河中倒影的描绘上使用了整幅画中唯一跳跃的色彩。画中有一头白色奶牛和一头红白相问的奶牛，它们显然像用早晨新鲜的露水刚洗过身体一样干净。哪怕是只有一丁点儿的煤烟污染，这个乡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干净？，所以透纳特地描绘了一圈在树林里袅袅升起的烟。唯恐不足以显示村民们焚烧的是木材，透纳还在画的前景里画上了一小撮新砍下来的小灌木，以及靠在灌木堆上的新柴捆。这些还不足以向人们显示什么是完美的洁净，透纳还在河床的石头上放置？一些要晾干的白衣服，还是不够，为了表示不仅河床是干净的，透纳甚至在修道院的墙壁上画上了更多的晾晒物。

只有和人类有直接关系的自然现象，才能成为风景画的主题。仅仅因为岩石、水和空气本身而作画，就好比一副没有武土的盔甲。

但是，第二，我说过风景画是对这些事物的富有热情的呈现。也就是说，风景画的创作必须包含力量和灵魂的深度。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原则的应用没有例外。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激情，那么就根本不会成为一个画家。一个不敏感的人进行绘画创作，无论他多么努力去描绘，恐怕也无法称之为绘画，而只能算是涂鸦或涂抹，并且，请注意，这与作品内容的宏大或微小无关。一个不敏感的人就算拿着—支骆驼毛刷和深青色颜料也只能是涂鸦，而一个有激情的人即使只有灰浆和泥）9也足以进行绘画创作。

但是，除了一般的热情之外，风景画创作所必需的远远不止这些。首先要有为数众多的物质条件；其次，精神上的条件也很深奥难解，除非情绪特别强烈，否则你—定会被唯物主义的思想征服。在画一个漂亮女人的时候，恐怕没有人会自然地先想到她的解剖结构，而画一座山的时候，人们可能会很容易先想到山的结构。一般意义上，人不会从没有意义的特点上得到乐趣，却可能会很容易对荒原、树林或瀑布等没有表情的东西感兴趣。因此，创作风景画比创作人物画需要更多内心的力量和智慧。有很多在好学校培育出来的普通人能够创作出令人愉快的甚至不错的人物画，但没有人，除了那些最有力量的人一约翰。贝利尼、提香、委拉斯开兹、丁托列托、曼特尼亚(Mantegna)、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Botticelli)、卡尔帕乔(Carpaccio)和透纳——曾经创作过优秀的风景画作品。在祷告书里经常可以看到绘制精美的人物画，近来其背景风光也画得很精致复杂，但在阅读过成百上千的风景画集之后，我特别强调，我仅在其中一本书里看到过极其完美的风景画。P054

那么，现在请注意以下这个非常清晰的方向。每次，当你着手画任何地方的时候，考虑—下怎样才能最好地将这个地方的真实状态呈现给一个没看过它的人。使用你能使用的任何手段去描绘，把观者看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而非艺术品鉴赏家。首先要给予观者的不是艺术品质，而是身临其境的愉悦感觉，然后向他们展示土地如何分布、溪流如何流动、风如何吹，等等。总是把观者看成是莫里哀(Moliere)眼中的老妇人，如果连她也无法取悦，就意味着没有创作出真正伟大或优秀的作品。P056

现在，可能你们中有人有机会注意到了，我在《空气女王》的最后，说在风景画范畴里，只有透纳是你们的唯一导师。你们可能认为我这么说，是因为透纳在色彩融和或光影聚集上的强大能力，但并非如此。我之所以总说他是唯一一位伟大的风景画画家，是你们的唯一导师，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位能够描绘出完美轮廓的风景画画家。

也许，对你们来说，和其他绘画大师的作品相比，透纳的完成作品显得更加模糊和朦胧——没有人比他更经常地淡化轮廓了o但透纳之所以这么坦诚地淡化外形，正是因为他确信自己掌握了所绘事物的轮廓，这一点也许会让你们感到惊讶。当所有其他的风景画家从色彩或阴影的角度研究自然时，只有透纳坚持用笔下的点和线条来捕捉自然的轮廓。P059

因此，这是我从一开始，在进入真正的训练课程之前，就给你们画笔，让你们从灯黑色颜料涂层开始尝试的原因。但是，请记住透纳作品的构成，永远是线条的绘制第一，而色彩第二。

绘画，也就是，形式或空间上渐变的表达艺术。我再给你们一个与对透纳的庸俗看法完全相反的观点。你们最早可以在《现代画家》第一册里发现这种观念，我在这整整二十五年来的工作里，徒劳无益地重申着它，没有人会相信透纳的主要成就在于素描，我说的是“透纳的主要成就”。尽管他在色彩的运用上也很出色，但还不是无与伦比的，不仅如此，在色彩的某些质量上，甚至远远不如威尼斯画派，但是没有人可以挑战他在精致的渐变层次上的功力，也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在风景画范畴里如此完美地呈现一个有机物体的形式。

在上次的讲座里，我给你们看了这幅画，看他如何真实地调配了提契诺州(Ticino)河床上岩石锈斑似的色彩。你们中任何一个注重色彩的人都或多或少会喜欢画中有着强烈对比的黑色、绿色，以及温暖的棕色。但是，这幅作品的精髓不在于此。它的价值首先体现在利用这些色块上渐变的阴影表现了规模宏大的群山和天空；其次在于它对类似于群山和岩石物体的完美勾勒和分割。我曾经把它当成一个没有趣味的轮廓的例子，给你们看过这些岩石中的其中一块。如果让你们画这块石头，尽管它的颜色足够可爱，你们依然会发现与花或鸟相比，它的轮廓线显得过于无趣和粗糙？-但是，如果让你们试试努力借助光线和阴影描绘它的真正形式，你们很可能会发现它不仅有意思，而且在某些方面，远远超过能够给予它的最细致的描绘。P064

你们会在美术教育系列课程，中找到很多这种方法的讲解，但现在我在小幅画作中扩大了使用钢笔的部分，因此你们可以在霍尔拜因的其他作品中，看到他如何用无所畏惧的力量勾画、描述主人公极其精美的面纱褶痕和肩膀上的浅色平纹细布。它们精致并不是由于线条的精细，而是因为它们体现了细致而强烈的真实性。

只要是正确的，再粗糙的线条，观者的眼睛也会耐心容忍，甚至会愉快地停留注视，但如果是不合适的线条，无论多么微小黯淡或多么完美，都会不可避免地带有强大的毁灭性。因此我一次叉．次地建议你们，像雕刻一样去绘画，就好像画出来的线条无法重新修改一样。P065

我不知道你们中有没有人对我记载的关于布莱尔，阿索尔( Blair Athol)附近一处景色的笔记有足够的兴趣，并在夏日的漫游里亲自去找寻这道风景。如果有，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无比惊讶：如此美丽的一个地方，却被透纳画成一幅如此简陋的画。那块伸出来的岩石，我上次看到它是在1857年，上面布满了地衣，色彩像彩色窗户一样丰富。我确定透纳看到的也是同样的岩石。那条溪流——更确切地说是水势又深又大的高原河流，卷起壮观的泡沫和旋涡穿过狭窄的通道，而岩石缝隙里的野生植被简直堪比一座生动逼真的雕塑上的阿拉伯式花纹，和我上次在几公里外的葛兰芬勒斯( Glenfinlas)的一条溪流上看到的并无二致。显然，透纳舍弃了岩石上这些美丽的地衣，仅仅在光秃秃的石板上画上了一条石英脉，把水势汹汹的河流画成了一条普通的溪流，也舍弃了所有丰富的植被，只保留了一簇了无生趣的树叶和—丛干巴巴的桦树。然而，请注意，正如我已经告诉你们的，他在里面加入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苏格兰的精神。

同样的，你们中可能有人在长假里在达姆布雷附近待过，一定会因为透纳对那座修道院的描绘而感到失望一我在上次讲座里给你们看过它的素描。那座修道院的西端有一扇椭圆形的窗户，可以称得上是十三世纪风格略显粗糙的雕刻作品里最漂亮的几件之—了。实际上它也是我在爱丁堡(Edinburgh)的讲座中的主要例子，而且你们可能知道，这样一扇比例恰当、表面凹凸不平的尖顶窗本身就是研究荒废的哥特式石造建筑的绝佳实例。

然而，我们发现，透纳仅仅用几根光秃秃的水桶箍线式的椭圆形线条来表示这扇尖头窗，用异常单调而薄弱的轮廓线暗示结构的其他部分b这一切，简洁到上学期有一位同学禁不住问我：为什么透纳会选择这样轻轻一笔带过，或者甚至可以说采取这样拙劣的描绘方法？产生这样的疑问是很自然的，也是难以避免的。

每当透纳用这种方式在简洁或看似失败的地方停下来，特别是他所画的与我们中的每个人肯定会画的刚好相反的时候，就是我们向他学习的时候1请回忆……：下莎士比亚( Shakespeare)笔下的英雄人物里最强大的那一位，当所有其他人都选择在瞬间拔出剑时，他所说的那些平静的语句：

收起你们明晃晃的剑，它们沾了露水会生锈的……

若是暗示战斗，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动手。

不需要敦促氛，

现在，你们必须时时敏锐地观察透纳的“暗示”是什么。你会发现“暗示”到来时，透纳的手会毫不犹豫迅速地移到刀柄上。达姆布雷修道院是一座相当漂亮的建筑，这倒是没错，但是这整片风景的优点和意义并不在于这些石造建筑。在别处有得是漂亮得多的石造建筑和精彩得多的废墟，世界上有些建筑的一道拱门就能让达姆布雷修道院的高塔、过道和其他所有地方甘拜下风。看看如果“暗示”是石造建筑，透纳会怎么画竞技场。你们可以借助放大镜观察其中的常春藤和城垛来判断该画作的技巧到底何在。另外，不多地表现达姆布雷墙壁上的卵石或接合处的用意又是什么？p068

现在，我想要你们特别注意透纳这幅画左上角那座丑陋的高楼。你们的第—直觉可能是惊呼：“真不走运，那座丑陋的高楼怎么会在那儿！但透纳为什么不至少把它置于视野之外呢？”他不仅无缘无故地把它保留在视野之内，还清晰地画上了三条滴水石线，使它看起来又方又正又单调。一点儿也没错，这块没有任何装饰的空白，以及与狂风和战争相对的角度的荒凉场景，正是透纳想要强迫你们注意的。以这样的方式，他把你们彻底地带离意大利和希腊的绘画艺术，带领你们进人：……片野蛮未开化、被霜冻冻僵的大地。一旦确定这幅画的昏暗基调，透纳便可以更集中、更强烈地展示杜恩(Doune)的河堤和山坡上，以及每一条汇入福斯—克莱德运河( Forth and Clyde)的溪流旁，有着怎样天真、纯洁的田园生活和怎样可爱的自然。

表现苏格兰的民族气质和精神，正是这两幅习作的主要目的。至于如何在对石头、树木，以及人物等的描绘中表现出这种意味，我会在以后的时间里谈到。此外，这两幅画还有一个共同的主要元素，那就是表现天空和溪流的光线，尽管清晰，却略显柔和黯淡，给整幅图平添了一份悲伤和深邃的味道。

我再次重复这两幅习作的悲伤效果。如果对我去年的讲座有印象，你们—定逐渐地习惯了我对希腊画派绘画艺术的定义。它与哥特式绘画至少有以下三点明显的区别：希腊画派绘画本质上采用的是一种明暗对照法的画法，而哥特式绘画则喜欢运用华丽璀璨的色彩；希腊画派的绘画更偏向写实主义，而哥特式绘画则充满想象力；前者往往是绝望的，后者则充满了希望。可以通过这三个条件中的任何一条来区分它们。只需注意，明暗对照法从技术上来说，其实就是加入了光线和阴影的效果。希腊画家喜欢运用光线和阴影有两个原因：光和影帮助他们立体地表现事物，而色彩则是平面的；光和影拥有一种忧郁的气质，而色彩则是轻松明快的。

因此，色彩上的缺陷，灰色和阴暗效果的丰满的渐变始终传达了两个特点：其一，学院派或希腊式的肉体陛和固体性，对比哥特式的想象；其二，希腊悲剧式的恐惧和忧郁，对比哥特式的欢乐。

在卢浮宫宏伟的法国展厅里，如果你们清楚地记得这些历史上传世名作的共同特点，一眼就能认出它们：绘画手法上圆满丰润，强调肉体性和固体性；色彩上使用偏灰色调，泛着点绿色和棕色，绚丽耀眼，有一种月光般的朦胧感；主题选择多阴暗忧郁，比如诺亚时代的大洪水( Deluge)、埃劳(Eylau)战役的战场、救生筏上的饥肠辘辘以及希腊月神恩底弥翁( Endymion)之死，风格则总是阴沉忧郁，往往也显得有点恐怖。P070

现在，你们可能注意到了，我几乎从来不谈希腊画派，即使要说也是有一点担心害怕。虽然我告诉过你们，透纳也属于这个画派，实际上几乎所有身处艺术成熟时期的最出色艺术家都属于这个画派，但是也请记住，所有最基础的艺术家也属于这个流派。不管是委拉斯开兹、提香还是雷诺兹，对学院派艺术的学习都是他们自身力量之外极好的附加资源。不过，除此之外，整个艺术世界还充斥着对学院派的基础学习，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傻瓜学习掌握这些，他就会变为傻子中的灾害。

此外，所有不同时期的伟大的人物，其心灵上都不可避免地潜伏着一种严肃和多少有点绝望的忧郁——不管是荷马、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品达(Pindar)，还是莎士比亚。而因为意志消沉而带来的粗俗、追求感官刺激和软弱等特点，正是最低级的精神和身体疾病的特征，而随犯罪而来的愚蠢和懒怠，个人也好国家也好，令他们垂死的感官只能在对死亡摄人心魄的沉思冥想中找到最后唯一的刺激。P071

如果让你们描绘两只几乎没有什么色彩的大孔雀，我想你们首先应该会觉得不知所措。对，就是两只几乎是黑色或墨绿色的孔雀。所以现在你们知道了人们为何总是把鲁本斯誉为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或称赞其为卓越超群的色彩家。正因如此，你们很可能会预期鲁本斯第一眼看到一只孔雀时，首先看到的是金色和蓝色，而不是其他颜色I—一难道不是么？可是他看到的并不是这些色彩。对他而言，一只孔雀本质上不过是一只深色的鸟，扭动脖子时像条蛇，挥动羽毛时像片云。他用华丽的绘画手法遮盖了每片羽毛上的细丝，在这两只鸟身上，他也没有给你任何一丝绿色或紫色的色彩。

出现这种情况，正是因为鲁本斯并不是一位技艺超群的色彩画家，甚至不是一位好的色彩画家。他是一位非常平庸和粗糙的着色者。因此，他的着色才吸引了低层大众的目光和讨论，但他的确是一位希腊画派技艺超群的传承者。除了丁托列托，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无论是死尸的肌肉还是一只鸟的羽毛，都能驾轻就熟地描绘下来。

更进一步说，他没有成为一位伟大的色彩画家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能力成为，而是他没有选择成为。他的低级希腊式的本能和对粗糙、暴力的形式和场景——如战斗、狩猎、殉难的痛苦，以及地狱等的动物性的兴趣，阻止扭曲了他对色彩的追求，但他的确拥有更高的天赋，如果这种肉体性的追求没有抑制它的话。这幅画里有一部分的画法是鲁本斯从威尼斯画派学习来的，即朱诺身后的二轮战车里金发的彩虹女神(Iris)。在彩虹女神的绘制上，师从委罗内塞和提香的鲁本斯尽了全力。在他威尼斯风格的色彩运用上，也处处显示出璀璨的北方哥特式风格，雷诺兹或庚斯博罗( Gainsborough)也受到过威尼斯画派色彩上的影响。恐怕在任何国家的艺术作品里，都很难再找到比这颗脑袋更美或比它的构成一包括镶嵌在朱诺长袍下方的花式——更熟练高超的作品了，可惜在鲁本斯的全部作品中，我再也没能找到第二幅可与之相媲美的。

那么，请看如何划分这幅画的不同特点。在肉体中，主要构思的粗鲁和愚笨就是画中的荷兰风格部分，也是鲁本斯自身的，而在对死尸和鸟的高贵描绘里，可以看到的是通过米开朗基罗沿袭下来的，来自希腊雕刻家菲迪亚斯的部分。朱诺长袍上的刺绣可以看到希腊雕刻家代达罗斯的风格，通过委罗内塞传递下来。彩虹女神的头部则是纯正的北方哥特式风格，通过乔尔乔内和提香流传下来。P073

现在我将请你们仔细看—下在伦敦画展上展出的三幅画。

第一幅，波提切利的《耶稣诞生》(图19)。这是波提切利早期的一幅作品，相当完美地代表了佛罗伦萨纯希腊画派的大师风格。

希腊画派的一个主要特征是不表现人物面部表情。你们第·一眼看这幅画时，会觉得人物的面部很丑陋——往往没有任何表情，不是看上去显得病态，就是画得很粗糙。这幅画的全部目的也就是运用人物的动作和明暗对比来描绘神秘的象征主义。首先通过动作来表述。在这幅画里，天空的上方有一团圆顶一样的燃烧云朵。十二个天使围绕在拱顶下方，围成一个圆圈，或漂浮着或跳着舞。所有天使的衣着都被绘成了漂浮状以表现其运动带来的旋风。这些天使身上都泛着银色或火焰般的光泽，来缓解由深邃和可爱带来的明亮蓝色。

几乎找不到一幅比它更加高贵热情的希腊式明暗对照画——光影的盛宴。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希望你们立即对照—下伦勃朗(Rembrandt)的《市长肖像》(Portrait of盒 Burgomaster) 古典大师作品展77号）。

那是一幅低俗情感的明暗对照画，是对黑暗的欢呼而非光明。

吴砺

2019.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