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金论绘画：线条、光线和色彩》（四）

吴砺

                        《罗斯金论绘画：线条、光线和色彩》（四）

它已经是伦勃朗最好的一幅作品。它拥有伦勃朗表现人物性格的所有力量，也在世界范围内享有盛誉，但它完全是一幅二流作品。对人物面部的表现，只能吸引那些更喜欢烛光的效果而非喜欢阳光的人们的目光。而提香任何一幅画中对头像的表现都比它生动两倍，而且是在日光之下的效果而非夜晚的燃气灯下。这幅画的其余部分，在光线和阴影的处理上也一样既错误又自负，很多自然光源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却点缀了很多闪闪发光的小东西。肩膀上有一条印有凸饰的皮带，人们认为它画得精细，是因为它到处是不同的色块，但没有一块是必需的。伦勃朗在皮带上画的装饰图案，就像卡洛，克里韦利(Carlo Crivelli)在一幅作品里画的带有凸饰的珠宝一样，真是无知之举。一位真正的画家从不画蛇添足（请看同一场展览中的委拉斯开兹的415号作品）。

最后，从伦勃朗过渡到小奇马(little Cima)（第93号作品）的《圣马克》 (St. Mark)。所以，现在我们认识了波提切利，他代表了佛罗伦萨传统高贵的希腊画派；伦勃朗，代表了荷兰品格低劣的伪希腊学院派；而奇马，则代表了纯正的威尼斯色彩画派。

与伦勃朗相比，奇马更加可爱；与波提切利相比，奇马则更加简单和平静。他并不追求快速移动的刺激，甚至对美丽的光线也缺乏热情，但他讨厌黑暗和死亡，更加厌恶谎言和谬误。他会在明亮清晰的日光下描绘高贵的人类生灵，简简单单，既不是处在极度的喜悦中，也不是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下。他不会描绘彩虹或湿淋淋的血，将其当作引人注意的外衣。因此，你们既不必担心他笔下的东西会吓到你们，也不用期望它们能取悦你们。你们可能不会在他虔诚的艺术表达中得到心灵上的升华，但也绝不会因为他作品里的残酷而感到厌恶。但是，如果你们的眼力足够敏锐，在奇马笔下建筑物的凹处、角落和衣服的褶层里，都可以发现奇马的确真正成熟精致地掌握了对光线和阴影的控制能力，可以说他的作品胜过伦勃朗的所有蚀刻版画。过于平静的色彩可能不会在第一时间取悦你们，但属于它的魅力永不消逝，特别是周围充斥各种各样弥漫着紧张做作和强迫性气氛的作品。你们更会发现，他的作品总是能带给我们一种轻松和平静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只可能来自于画家完全没有矫饰、骄傲或失误的异常温柔的作画技巧。P078

你们知道，我有时候称呼这些流派为哥特派或希腊派，有时候则称呼它们为色彩画家或明暗对照法画家。所有这些对比，都依赖于明确的条件，正像物种之间的区别是永恒。因此，如果有时候在某些特殊的点上出现了一些暂时的矛盾或不一致，不用感到不安。不仅如此，在最伟大的艺术家之间，这种区别的形式是相当复杂的。很难解释清楚这些区别，尽管它们本身是清清楚楚的。所以你们知道，在对雕塑的学习中，我们看到了希腊艺术的本质目的是静止的运动，而哥特艺术的主要目的是充满激情的休憩，是一种平静、一种强烈感情的永恒表述。随着对细节方面的研究，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反对哥特式的激情，拥护希腊式的节制；反对哥特式的僵硬和平静，拥护希腊式的运动和自由。因此，你们可以看到这两种想法之间是多么密切又相互迥异，而且在缺乏明显的矛盾的时候，想要把它们解释清楚又是多么困难。P079

所以水晶派的艺术，是富有远见和充满激情的。它在目的上荒诞不经、富于想象；在方法上则有力、正式和清晰。而陶土派的艺术，则是绝对的现实主义，是温和而有节制的。目的上简简单单，方法上则是神秘和温柔的。尽管有时候放荡不羁，有时候漂亮出众，陶土派艺术却总是难免晦涩难解。

请再看—下陶器上这个跳舞的希腊女孩，再认真思考—下陶土派艺术，把它与旁边菲力波，利皮(Filippo Lippi)画的圣母进行比较，便很容易看清希腊艺术和哥特艺术的区别：希腊艺术作品中的动作对比哥特艺术中绝对的静止；希腊式的冷漠——冷漠的舞蹈——对比哥特式的激情，除了狂热的母爱，还有哪个词能更确切地形容这位圣母；希腊艺术的肉体性对比哥特艺术对自身身体的视而不见；弥漫的阴影和延伸曲线中的希腊式柔和，对比哥特式明朗的色彩和尖锐的弧度；希腊式的筒约和冷酷事实对比哥特式关于可信幻想的狂喜。P080

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幅威尼斯派画作的前景部分的素描，从这里你们可以看到这种绘画技法的精准性。这是一幅鹦鹉的头像画，鹦鹉的嘴巴里叼着一朵小花。它出自卡尔帕乔之手，属于其所作的《圣乔治的生活》 (Life of St. George)系列之一。我几乎找不出这些树叶的曲线在哪里，因为它们都被修改和破坏过。但是，请看这只鹦鹉的头部，不管绘制得有多糟糕，其笔画就正如威尼斯画派那样，很少，而且绘制方法也清晰可见。首先，在整块画布上铺上一层薄薄的暖色底色，卡尔帕乔想要它作为整幅画作中色彩的底子，就像在卢瓦尔河系列作品里也有一层灰色作为底子。其次，在这层底色上，他用鲜艳的朱红色颜料绘制了鹦鹉，几乎是单一的朱红色，再简单地使用深红色的颜料勾勒了一下轮廓。他的主要精力在于如何通过单纯的轮廓线来表现这只鹦鹉的特征，就仿佛是在用深红色的玻璃雕刻这只鹦鹉。

然后，卡尔帕乔开始描绘鹦鹉的嘴巴。大部分的棕色底色被保留下来，一抹黑色颜料用来描绘嘴的内部；两条精致的深灰色线条确定了嘴巴的外部线条；一笔稍显颤抖的白色用来表示下颚的内缘。卡尔帕乔仅仅使用了这四笔一像最好的书法艺术一样精致的四笔广一来描绘鹦鹉的嘴唇。你们还会发现，在表现鹦鹉嘴部特有的咕哝和细嚼的动作，以及这种与老鹰习惯撕裂食物的嘴部动作完全不同的偏爱细嚼的嘴部动作方面，几乎没有人可能走得更远或表现得更准确了。然而请记住，这只不过是一整幅画作中很小的一个部分。

我顺带提—下，把这些威尼斯画派的作品悬挂在视线以上的位置是多么荒谬。这样一来，这个房间里几乎没人能在不使用放大镜的情况下看清这只鹦鹉的唇部，而在任何现代美术馆，这样的绘画作品十之八九都会被悬挂在距离地面30英尺以上的地方；

这又是一幅展示卡尔帕乔非凡的绘画技能的作品。这是他的签名，仅仅是一只小小的壁虎，嘴里叼着一张纸片，非常完美，那么小巧，以至于几乎看不见壁虎的脚，而即使我用笔尖最精细的画笔，也无法复制它们如此隐秘的动作。P083

我之所以给你们看卢瓦尔河系列绘画(图20)，第一是因为它们在构图上极其精确无误；第二是因为它们在色彩上极其柔和谦逊。它们比我所知的任何作品都更倾向于使用微弱、柔和的色调。两幅画都是选择一天中最让人喜欢的时间，黎明或黄昏，甚至它们最明亮的日落也是在灰色的画纸上描绘而成的。最后，也是最可爱的—点，就是在灰色的画纸上画上一丝非常微弱的色彩，以添加一种夏日黄昏的温暖质感，而这丝色彩是如此微弱以至于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会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因此，我必须请求你们努力观察，并且毫无例外地接受这条规则，即不管是欢快还是悲伤的色彩，其价值从来都不在于它有多强烈，而总是在于它有多精细。可能一位伟大的色彩画家，有能力运用其最大的色彩创作力，就像一位歌手可以使用最大的音量歌唱一样，但是，不管声音高或低，它们的品质永远在于歌者的歌声是否精良，而不是其音量是否够大。沙特尔( Chattres)西边的窗毗滴落了一些比鲜血的颜色更深的深红色，但这抹深红色依然是很温柔的深红色，依然如黎明的曙光般安静。

我刚才说“不管是欢快还是悲伤的色彩”，请记住，必须是其中之？。我告诉过你们，纯粹的哥特式色彩完全是兴高采烈的。运用到风景画创作上，哥特派艺术认为所有的自然都是美妙的，也可以清晰地被画者所见；而毁灭和衰败则是暂时的，永远不具备认真思考或描绘它们的价值；任何整齐有序、健康、喜悦、富有成果和美丽的事物，我们都应该全身心地去热爱并且尽全力地描绘。P085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是大家认为这种工作过于简单，尝试过它们的年轻人这样想，而且一些更有能力的艺术家则流于庸俗又缺乏教育，这些都使得他们对精致绘图的品质越来越不敏感。普遍来说，他们往往能够画一头猪，却没有能力描绘维纳斯的美。比如，两位在英格兰享有盛誉的风景画家，其中之：-在法国也声名远扬——大卫，考克斯(David Cox)和约翰·康斯特布尔(JohnConstable)，他们代表？—一种率直和未受训练的天赋，一方面非常坦诚和简单，强且有力，在观察任何事物时都无需思考和智 慧，也不会遇到麻烦；另—方面则完全无序、不修边幅和放荡不羁：，正好可以引发思维混乱大众的即时同情，当时的这些大众正好对每样束缚都感到愤恨，对所有规律都充耳不闻——这样的两位画家，我觉得，代表了与风景画艺术里精准的科学或技巧完全相反的品质。尽管他们的作品只是聪明农夫所犯的错误，并且在任何真正实践的流派中都没有立足之地，但它们却是很有危害性的——首先，它们满足了画家自身的自满情结；其次，其虚伪做作的绘画技能蒙过了大部分的大众，使他们无法看到美术创作中毅力这种美德和力求精准时遇到的困难。即使是在乡村布告牌上写字的最谦逊的画家，也比这些自鸣得意的人更接近伟大的艺术流派，更接近贝利尼和提香。P087

这并不是说米开朗基罗对龙的理解和其他人：……样。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位足够出色的色彩画家，既无法捕捉到这个生物的外形特征，也无法感知到对它的厌恶，但我得承认，无论在哪里看到米开朗基罗的作品，我总是惊讶于他对物体解剖结构的漠不关心，当然人类身体的构造除外。如果对龙的颈部的唯一想法是它本质上和一个卷香肠没多大区别，那么绘制这条龙的颈部变得异常容易。此外，只要拥有全套的画具——从白色高光到黑色阴影，任何人都可以绘制任何事物的轮廓。P090

在这幅伯恩—琼斯的作品中，风景中显然是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光线，以及色彩或者玻璃光。也就是说，轮廓是仅仅为了色彩上可能的修改而准备的。草地上的每个植物都是正规布置的，完美地生长着。精致的秩序、普遍与永恒的生命和光，正是水晶派的信念和努力方向。只要引用乔叟( Chaucer)在温柔情绪之下所作的任何诗篇，你都可以相当轻松地按照字面描述和完成他的作品，也可以观察到乔叟如何首先强调清晰度和明亮度的重要性，之后才是秩成

在这幅赛克的画旁边，我摆放了两张透纳最美丽的经典风景画作品。你们马上就从赤裸裸的日照之下脱离出来，置身于被颤抖的树叶遮挡了部分阳光的树林里，或身处落日的余晖之中，黑暗的冬青木自然也没什么温暖可言。这两幅画中的这些植被，尽管美丽，却绝对是野生的和无人照料的，因为它们看起来受到了人类或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的照料，这种更强大的力量规定了它们这些生物的准则，使它们在春天到来之际展示自身的美丽，在枯萎的时候展示疾病与更替。

在最纯粹的风景画创作里，‘人类“这个主题通过爱的忠贞传达灵魂的不朽。在这两幅透纳的风景画作品里，都表现为因为急躁和错误的爱而导致的身体死亡。其一是埃萨克斯(Aesacus)第一眼瞥见赫斯佩里娅(Hesperia)：，不到片刻便永远地失去了她。其二是一个包含更深含义的神话主题，涉及普罗克里斯( Procris)的死亡(图23-26)。P093

这是早期去瑞士旅行的情景，你们应该对此很清楚；在麦格兰斯村( Maglans)附近，从日内瓦到查穆尼(Chamouni)的路上，有一条来自艾吉耶。德，瓦伦(Aiguille de Varens)- -大家熟知的艾吉耶山(Aiguillette) –较低山脊上的小小瀑布。你们中现在可能已经没有人见过这番景象？，因为你们现在去瑞士的唯一目的就是去查穆尼，登上勃朗峰( Mont Blanc)再爬下来，而当时那番景象给透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场景的真实感仅仅被他用最简洁的方法表现了出来：一座不怎么优美生动的桥，寥寥几棵树，被暴风雨中的洪流冲击着，一个有磨坊水车的村舍一新近因为马路加宽而被拆掉了一一小溪从岩石间流下来，最终汇人阿尔沃河(Arve)。这幅场景绝对是田园牧歌式的。所有希腊山丘的纯正传统，都是在类似这样的岩石和阴影里建立起来的，透纳用一种有形和庄严的方式给你们描绘了牧羊人赫尔墨斯在库勒涅山( Cyllene)上的诞生，赫尔墨斯在山丘上创造了天空和白云，还有小溪，作为人类生命的标志。来自云层最后又回归到云层，只留下心事萦绕于人类生命的标志。来自云层最后又回归到云层，只留下心事萦绕于耳戈斯的守卫下，悠然自得地喝着溪流里的水，像白云自身的倒影一样。

现在，你们可能知道了，为什么我一开始给你们看多雾峡谷中的《格里塔河和蒂斯河的交汇处》，因为它是你们风景画创作思维上的开始。格里塔河上面的峡谷，透纳在那里用尽全力地描绘了秋季过后冬日里依然顽强留存的树木——曙光会随着黎明的到来再次出现——溪流轻快地流过悬崖，蒸发进入云层，又化成雨落下来，但是透纳说，如要表现人类，比如一个小男孩爬上树去找被卡在树枝上的风筝，那么这些山区教堂墓地的白色石头则显示出了所有的力量和结局。

回想—下关于希腊画派的那句名言，品达总结的，希腊派艺术是让人悲伤和卑微的。看，至少你自己达到这种卑微的人格。相信你们的生活中不会发生比爬上树找缠住的风筝更糟糕的事。如果想成为放猎鹰而不是放风筝的人，那也不错，或者成为那个不听从伟大的牧羊人最后几句话的人一喂养羊群并生活下去——而是听从战狼和秃鹰的话的人。还是，你们认为一个人把死亡视为永恒的安息是不光彩的？想象—下死亡日复一日地临近，你们可能会期待它，至少有时会向往这种永恒宁静的甜蜜，然后意识到死神终于来临？，就像一个牧羊人在黝黑的夜晚将你收进他的羊圈。P097

某些相同的差错还出现于《渡船》(The Ferry)这幅不可思议的画作中。一位年轻的艺术家当然可以向人们展示他在一英寸的范围内能够画下多少作品，然而对一位年过57岁的老先生来说，需要用放大镜才能分辨出其中所有的图像无疑是痛苦的。我可以因此而对这幅画作做一些充满恶意的评论，但我不会，我把“不合格的赞许”留给更不那么重要的画作吧。即使因为我上述过于坦率的评价，这位高贵的艺术家的朋友也不应该将我看作是极不友善的人，我比他那些盲目的崇拜者更了解他真正的能力。我认为，将他们未想到的、沃克先生没能地位显赫的原因解释清楚很有必要。让我们再次悼念尊敬的沃克先生，他那年轻的坟墓上写满了热情激昂的愚蠢行为及对现代英国社会无知的困惑，延伸到黑暗的远方.P109

亲爱的校友．

很抱歉没有及时签收并回复你的信件，请相信，我并不总是这样。我最近正忙于绘制一系列作品，没有闲暇，而且为了保护我不太好的眼睛，不能长时间用眼做比较精细的事。学院开学？，我还待在家里，但几乎每天上午都去城里向透纳学习，这会消耗上午的大部分时间。我会记下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然后开始专心地研究自然。如果不去户外，我就拿一片叶子或一些植物放在最突出的位置进行描绘，所以不得不弄清植物的名字并学习关于微观植物学的知识。可我从未荒废对历史画作的研究，尤其是意大利学院的作品，我通常会研究拉斐尔的作品，以及一些历史读物，以了解意大利共和国时期之后的事。我也涉猎了关于基督教的研究，为此我需要读一些关于上帝的作品（虽然还没开始读，但在我的计划之内），并研究宗教信条和早期教会的一些分支。我也因此学习了解剖学和一些绘画技巧——处理色彩、构图等。然而，我必须要说，我所学的这些已远远超出艺术范畴。学习地质学后，我开始学习化学。学习化学需要经常性地温习和精细地阅读，另外还有一些需要死记硬背的内容，但有机化学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的投入比预计的多得多。我同时学习化学和矿物学，但事实上它们的本质是不同的，相对应地，我做了一些解剖，尤其解剖了一些鱼的标本以便更好地了解化石的特点。同时，我没有停止学习希腊语，不然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我每天必须读一些柏拉图的作品，从柏拉图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语言。最后，因为接触古典学院的宗教作品，我必须去意大利，这样就可以对它有深刻的了解。我每天都要读塔索(Tasso)的作品，我一两个月前才开始学习法语，读得很艰难，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总记不住。P111”

吴砺

2019.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