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趣的灵魂

乡愁

一个有趣的灵魂

读《红楼梦》者众，各人看到的和汲取的部分不同：有政治的，有经济的，有文化的；有诗词歌赋的，有儒释道的；有美食的，有服饰的，有建筑的……太多！我只想说作者有一颗有趣的灵魂，善于将眼见、耳听、亲历的种种故事，真实而委婉地创作出来，我们受益，人类共享。

宝玉生日，贾母王夫人都不在家，那些平常被约束惯了的小伙伴们，突然有种要放飞的轻松，抓住“无阎王管小鬼”的机会，借着“生日”这个特殊的日子，狠狠放纵一把。他们糊弄走管家查夜的，请了几个好友和相关的责任人李纨，在怡红院关门尽情畅饮，有说有笑还有唱。夜深了，酒光了，人也喝高了，芳官晕晕乎乎地被袭人扶到宝玉边上睡了，早起芳官醒来惊讶地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说：“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这类鬼事我们小时也玩过，坐在后面的同学常在前面同学的后背贴纸条和写字，有些低幼，但乐此不疲，在那个年龄段。

“挨打”是突发事件，宝玉正在为找不到传信给贾母的人抓狂时，来了一个路过的老婆子，跟她说了事情紧迫并强调“要紧”，婆子听成“跳井”，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作者还有雅兴搞笑，缓解了故事因紧张而产生的压抑感。宝玉与秦钟相邀上学堂，上学前宝玉去跟贾政打招呼，贾政正与清客们闲谈，清客们少不了对宝玉的吹捧，贾政却声色俱厉地指着宝玉的小厮发火：“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贾政一句随口说的话，小厮李贵很畏惧很认真地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众人听到都笑了，贾政恪守的威严被“打败”了！作者乖巧的外表下，埋藏着顽皮的心灵。

宝玉与宝钗黛玉她们一起放风筝，图的放晦气求吉利，但宝玉的“美人”风筝飞不起来，他生气地对着风筝说：“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作者巧借同字同音不同意的词语，逗趣。

汉语言在语言和文字上表现出来有差异，作者加工成了笑话；他又运用交流方式的灵活性，让读者体验“过山车”式心情（桐城话叫“雀比人”）。刘姥姥在贾府留宿，谈白少不了的，宝玉听得兴犹未尽，就缠着刘姥姥。为了敷衍这个没完没了要听故事的富家公子，刘姥姥又敷衍了一段：有一个美丽的小姐不幸早夭，她的像供在祠堂里。宝玉陷在刘姥姥话语的情境里，认了真，叫茗烟去刘姥姥说的地方求证，茗烟带回的信息是：找到个庙，见到泥胎，活似真的。宝玉欣喜地说：“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说：“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宝玉生病请了王太医，贾母急问病的轻重，王太医说“不碍”后，贾母说：“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太医院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只听到了前半句，激动的心正在飞扬，却被贾母来了个大反转，逗乐了大家。

很多有趣味的语言，来自生活中的真诚朴实的老实人的老实话，平白又耐琢磨的是袭人的。宝玉告诉她与姊妹们在一起打禅语的事，她说：“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词，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黛玉死后，宝玉苦苦地追问：“我虽见了棺材，到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没有。”袭人说：“你这话益发糊涂了，怎么一个人不死就搁上一个空棺材当死了人呢。”

小时候邻村刘老会计家开了小商店，有次我与嫂子一阵买葫芦瓢，那时刚出来的塑料的。老会计说，这葫芦瓢好，经搭（摔）。嫂子问老会计，可搭得细（碎）？试一下。说完就做出掼的架势。老会计开玩笑地说：“打细了，把嗯头剜一个！”

“头做葫芦瓢又不照。”我在一旁慢性掏意地接上。

“么话不照捏？”老会计问。

“没有把（霸）扭子哇。”我刚说完，他们就大笑。

老会计笑我是“小帮手”，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那时的我比商店里的站桌高不了多少，没有坐在椅子上的老会计高。

自黑是常见搞笑手法，作者自黑的不光是不发狠念书，吃胭脂。紫鹃心血来潮试探宝玉，对他说了黛玉他们要回家的话，宝玉信以为真，病了！症状是：“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到了茶来，他便吃茶。”得知宝玉生病，林之孝家的来看他，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这个故事里宝玉年龄不大。

人类世代相传，离不开生息繁衍，书里以“性别”说笑的趣事也有，不带有性别歧视。湘云与翠缕走在大观园的路上，见到荷花未开的翠缕，谈到石榴花长得好，楼子上起楼子。湘云说：“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又耐心地与她讲“阴阳”，本是抽象的，为了让她听懂，湘云讲到具象上，她听得稀里糊涂，岔开话问起湘云身上的金麒麟：“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她的思维切换很快：“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说：“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不知她能否听得进去，反正从后面的话语中知道，她是有非常思路的人“人规矩主子是阳，奴才是阴。我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作者通过“两性”在汉语中的不同说法：男和女、雄和雌、公和母、阳和阴、牡和牝，由这对主仆演绎出古代相声段子，涉及到词意的内涵和外延。

宝玉对宝钗说：“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来，你们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宝钗说：“嗳，你说话怎么越发不留神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吗！”

性格细谨的宝玉，遇到事情反应出来的总是困在里面转不出的样子，这次被宝钗一句既是老实话又是笑话的话说得急扎乌星（无言以对）的，后来他有所改进。

越是身边的琐碎事，越不容易将它们艺术化，作者不仅是写故事的高手，也是搞笑的能手，把语言、文字掌控拿捏得从容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