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与光明:路易·康的建筑精神》(二)
赖特晚年最后的作品之一,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Guggenheim Museum)建造的年代(1956至1959年),正是康第一栋重要建筑——费城理查德医学研究中心建造的剐.候(1951至1961年)。他们两人的差异颇大,除了出生相差三十二年外(赖特,1869壬1959年;康,1901至1974年)。赖特的力量源泉来自杰斐逊民主的理想和美国诗人及作家,比如说:埃默森、梭罗、梅尔维尔、惠特曼,还有蕴生于大草原的美闺印地安精神,赖特把他的房子盖在印第安人近来已离去的大草原上,建筑和大地天空浑然一体。对康而言,这些泉源都不是最紧要的。他的时代是一个精神迷失、对一切都不确定的时代,一个毫无个人特征和充满陈腐官僚政治的时代。对他而言,以建筑来诠释这样的一个时代是没有多大的意义的,因此他转而向超越任何时间的永恒去追寻,从那里他找到了道(Order),把精神带回我们的世界里。
康的个子矮小,一头蓬乱浓密的白发,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脸的下半部有幼年出意外留下的疤痕,他虽貌丑却散发出一种激情的美。斯库利形容他“没有人像他散发出那么多的光芒,一种源自丰富想象力和智慧的活力,从他的毛孔透出的光芒”。康的声音低而嘶哑,当他说话时每个人都凝神静听,他的话语经常是诗,而且总是一些询问,是更深一层对建筑的探索。他是一个建筑师,也是哲学家诗人,在他的建筑和诗里,他经常在探索起源——也就是他所称的第零册(Volume Zero)。他的建筑和诗共同构成了有史以来个人的心灵对绝对的存在(Being)所作最深入、最持续的探索。
康的话语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很艰深的,他很难令人了解。透过建筑,康体验到一个和直接思考所理解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一个道凌驾于现象的世界,物质是光线的自我消耗,人类是不可度量的居所,直觉是我们创造过程的累积,而一栋建筑物在它具有实质的外表之前就已经具备存在的意志。科学和心理学的语言以及我们平常的经验都无法描述这个世界,因此康不得已,只好发明他自己的语言来描述它,起初很艰难,然而渐渐地,这些语言通顺起来。就像用石块砌墙一样,起初麻烦地挑选每一个石块来磨平,然后逐渐修正它们直到彼此完全吻合为止,如果找不到一块适当的石块。他就打造一块,就像他使用的那些原本不存在的字眼“intouchness”或“darkness”。二十年来,康一次又一次重复谈论着道,不断努力寻找一个更精确的结论,尽管对自己的自我重复感到难为情,他自己去寻找更完美的表达方式,直到它们完整地出现,像金宇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个完美的形象,一个从未显现过的新形象,但也是一种永恒的形象,因为它的形式是必然会出现的。
康的话是新颖的,因为从未有人以这种方式说过,然而它们却是永恒的,因为它所谈论的也是伟大诗人谈及的,各以各的方式。这些话语告诉我们有关我们所存在的世界,介绍我们了解康的建筑,也告诉我们建筑曾经是、也可以再度成为一种精神的建筑。P009
在所有的感觉中,我首先感受到喜悦。我感觉到形成了喜悦的元素。我领悟到喜悦本身就是那股驱动力,在我们感受到它之前就已经存在,喜悦存在于我们创造的每一件事物之中。当世界是一片泥沼,没有形状或方向,喜悦的力量已经无处不在,且显现于外,而喜悦这个字眼变成了最不可度量的字眼。它是创造的本质,创造的力量。假若我是个画家,打算作一幅惊人巨画,若心中无喜悦的话,我不可能在画布上画下第一笔。除非充满喜悦去做,不然你创造不出一栋建筑。
当我提及喜悦,我想感受到我和你并没有忘记那股必须感受到的喜悦之流,不然的话,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感觉了。倘若我所说的这些能多少触动那份感觉,我当然会感到万分欣喜与荣幸。P012
我因此认为,第一种感觉一定是触觉。我们所有知觉的产生都与触觉有关,视觉则来自于触觉之美的渴望。去看,只是为了触摸得更精确。我们所拥有的这些知觉力是美好的,即使是来自最原始、不具形象的实存,你依然可以感觉到:
从触觉产生了很想去触知的努力,不只是触摸,从这里又衍生出视觉。当视觉产生的那一刻即美的领悟。我指的不是美观( beautiful)、也非十分美观或极美观,只是美( beauty)本身。美比任何你想得到的形容词都更强烈,那是一种完全和谐之感,不必知(knowing)、没有条件、不需要评断、也无须选择就能感受到)。那种完全和谐之感一如你和造物者之间的交会,而造物者即自然。因为自然是所有被造物的创造者,少了自然之助,你无从设计任何东西。
然后产生了视觉,而视觉立刻感受完整的和谐。 “Art”(艺术),最直接让人有所感觉,Art是人类使用的第一个字,第一个发音,光是一个“Ah”就够了。多么有力的一个字,只用了少少几个字母就表达了如此丰富的意义。P014
从美,产生了惊奇( Wonder)。惊奇与知识无关。它是对直觉的第一回应,是直觉作为漫长的探险旅程或者这一旅程的记录,人类亿万年来创作的记录的回应。
我不相信一件事开始于某一时刻,另一件事开始于另一时刻,而是天地万物均以同一方式子同一时刻开始。也可说它不涉及时间,它只是已经在那儿。
惊奇一如航天员从遥远之外看到地球时的感觉。我想象其间,感同身受:这个大球在太空里呈现粉色、蓝色、白色。地球上的万物,即便是人类的伟大成就如巴敦,这些大城消隐无踪,变得无关紧要。然而,托卡塔( Toccata)和赋格曲( Fugue)这些音乐却没有消失,因为它们是最不可度量的,以至于最接近不可能消失的事物。愈是不可度量的,其延续价值也愈高,因此你不能否认托卡塔和赋格曲。你不能否定伟大的艺术作品,因为它们是孕育于不可度量的。
我认为,你们感受得到的只是惊奇而无关知识( knowledge),也无关于知( knowing)。你感受到知识不像你的惊奇感那么重要,惊奇是一种不要条件、不要任何义务、不讲理由的美好感觉。惊奇是从直觉而来的最亲密的接触。P016
由惊奇中必然得到领悟。因为在创作的过程中你经历了所有的自然律,它变成你的一部分。直觉记录着创作中所有下过重要决定的伟大步骤,直觉是你最精确的感受,它是最可靠的感受,它也是最有个人味的。是它,而不是知识,可视为你最伟大的天赋e:,知识的价值在于它带来知,而知让你接触到直觉。知识可以被传授,而知永远无法被传授,因为,它是非常单一的、有个人色彩的,它只与你个人有。知的存在非常真实,可是它属于个人。
在自然所创造的万事万物中,自然都记录了它的创造过程,岩石记录着岩石的创造过程,人也记录着人的创造过程。当我们察觉到这一点,我们就意识到宇宙的法则了c:》有人只要了解一片草叶,就能重建宇宙的法则,有些人却必须要经过许多学习才能得知要如何才能发现道( Order),而道即宇宙。
我们应该学习尊重人的心灵( Mind),心灵是精神的居所:大脑不是精神的居所,它只是一个器官罢了,因此心灵不同于大脑。心灵是直觉的所在,而大脑是在自然中取得生存所需要的工具;这也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具有独一性。如果大脑是优良的工具,它会把你心灵里的精神导引出来。P018
科学家在哪儿?诗人在哪儿?诗人从不可度量的起点出发,朝向可度量的目标前进,可他始终保持内心那不可度量的力量。当他朝向可度量的目标前进时,他几乎不屑写下任何字,尽管他渴望能不写什么就能传递诗篇,到最后他终究屈服于文字。然而,在使用任何表达方式之前,他已经历了漫长过程,等他选定了方式,只需短短几个字句就已足够表达。
科学家和任何人一样具有不可度量的特质,可是他能掌握住自己,历经不可度量的过程,因为他的兴趣在于知,在于自然律,因此容许自然接近他以攫取自然,因为他再也无法克制。他接纳完整的知识,以知识研究科学,你可以说他是客观的。
然而爱因斯坦却像诗人,他不可度量的心灵维持已久,因为他是一个小提琴手。他也曾走近自然或光明的门,只需要从里面取得一点点知识,就能重建字。他追求的是道而不是知。知识经常是片段的,对像爱因斯坦这样的梦想家,任何片段的知是不够的,他愿意接纳的是属于整体的知识。因为如此,他得以轻易写下美丽的相对论公式。他于是引导你去感知所有的道,而道是知识真正必须负责的对象。
人的一切没有一件是真正可度量的。人绝对是无可度量的,人处于不可度量的位置,他运用可度量的事物让自己可以表达。P020
知识不属于任何人。知识属于那些和自然有关的事物,它属于宇宙却不属于永恒,而这两者之间有极大的区别。
有多少知识是可以学习到的?你学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行为处事时你是否尊重了学习的意义,你必须学会感受直觉,而不该认为你的知( Knowing)可以授予别人。把你的知注入在作品中,那就是你的最佳品德了。
每个人所具的天赋不等,虽然都很了不起,但却并不相等。无人不具天赋,天赋无所不在,问题是你的特色要如何才能发挥,因为你不可能学会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事。我相信你们之中有很多人都学过物理并且通过了每次考试,可是却一点都不懂得物理,我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上课是抄坐在我旁边的学生的笔记,因为他能边听边写,如果我听课的话我就无法,如果我写字的话我就无法听课了,教师曾经对我说: “路易·康,学物理对你很重要勺,因为你想做一个建筑师,可是我宁愿你上课时不要抄笔记,只要听课就好了。考试时我会要求你把物理画出来。”而我的表现也会令他惊讶,因为那正是我的专长、我的方式,因此也不应该受到扰乱。如果你脑中装满了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会忘掉它们,它们永远不会留在你脑中,而且你会丧失对于自我价值的意识。
我尊重学习,因为它是灵感启发的基础,它与任何责任无关,它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学习的意念和学习的欲望本身就是最好的鼓舞。我并不那么被教育所吸引,吸引我的是学习。教育是永远在接受审判的,因为没有一种制度能真正抓住学习的意义。P022
我曾试着去探索道是什么。我很兴奋地写下了许许多多有关道是什么的文字。每一次我写下几句,总觉得还是不够,就算写满了两干页有关道是什么,我对这份陈述依然不满意。于是我不再谈论道是什么,只写: “道存在(Order is.)。”然而我还是无法完全肯定,直到我问了一个人,他说: “你一定要就此打住,太奇妙了;就在这里打住,说‘道存在’。P024
灵感是对太初( Beginning)的感觉,仿如一道门槛,静谧与光明在此相会。静谧,不可度量的,存在之欲,表现之欲,新需求之源泉,与光明邂逅;可度量的,实存物的施予者,出于自然律与意志,被造物的度量。而交会的门槛即灵感,即艺术之圣殿,即阴影之宝库( Treasury of the Shadow)。
艺术家在表现圣殿中为艺术所做的奉献,我称之为阴影之宝库,位于那双重地带:由静谧到光明+由光明到静谧。光,实存物的施予者,投射出它的阴影,而阴影属于光明。所有的被造物都属于光明也属于欲望。
我将光的散发比拟为一对兄弟,我心中清楚得很,既不能称两兄弟,而说一亦不妥。然而我看见一是欲望体现的存在,是欲望体现的表达,一(我不说另一个)是为存在而在。后者是不涉及光的,而前者,是无所不在的灼烁之光。这个无所不在的光源可以视作是狂舞中的火焰,燃烧自己,化身为物。我相信物质是发出来的光(Materialis spent light‘)。
静谧与光明,静谧并非很静很静,你可以说它是无光(Lightless),无暗( Darkless),这些都是新创的词。Darkless-根本没有这个词。但为什么不呢?无光;无暗。存在之欲,表现之欲。有人会说是双重灵魂——如果回溯既往,思及静谧与光明曾经并存的事物,它们可能依然并存,若分开的话,只是为了讨论方便罢了。P026
我给自己出了一份作业:画一张展示光的图。如果你也给你自己出这样一份作业,你最先做的便是逃了出去,逃离到某个地方去,因为这事根本做不到。你说白纸本身就是这样一张图,还有什么可画的呢?可是当我在纸上用墨水画一笔,我领悟到墨水画过的黑色就是没有光的地方,然后我便真的能画了。因为我能识别哪里是没有光的地方,就是我画过的黑色。这张图于是莹莹发光,明白易懂。
我说过自然里的所有物质,山陵、溪流、空气以及我们自己都是发出的光,这一团被称为物质的实体投下了阴影,而阴影属于光。
因此光其实是所有存在物的来源,而我告诉自己,当这个世界仍在混沌状态时,没有任何形状或方向,混沌便充满了表现之欲,是喜悦的美妙凝结,而欲望是它的外壳,让它被人看见。P028
每一道光都不同于前一道光。你在自然的许可下出生,你出生的时刻不同于其他任何时刻。自然赋予万事万物可度量的与不可度量的特质。在可度量当中,每一时刻均不同于其他时刻,但其精神则相似。
自然在无意识中赋予你万事万物,而出自自然的你,从中有了精神的意识,于是,你的独一性在于你如何被塑造成精神的守护者,而感知这一切的工具是大脑,使你从自然中取得生存所必需的。
静谧是不可度量的居所,也是存在之欲和表现之欲的居所,独一性是从静谧移向光明借以表达的工具。光明降临到你身上是因为它其实并未被分离,而只是那些渴望显现的和已经显现的同时降临罢了,这种移动在你的独一性之点会合。
这种会合的次数如同人的数目一样多。从某方面来说,这种会合的次数必定和树上的叶子一样多,因为我相信,在一棵树或微生物里所存有的这种感觉,必相当于任何其他生物里所存有的。P030
自然律和人定的规则之间有别。我们依规则行事,但我们却引用自然律去制造某件东西。规则可以改,可是自然律不能改,如果它改了就没有所谓的“道”可言,那就会呈现一片混乱。自然律告诉我们沙滩上卵石的位置、重量、颜色,如此无懈可击。因为那些石子是由自然律的相互作用摆在那儿的,是无心地摆在那儿的。规则是有意识的行为,它需要环境去证明它有效或它需要改变。
你所拥有的规则事实上正在接受考验。改变一项规则的伟大时刻:即当规则提升至更高一层的领悟而导致另一项新规则时。发现一项新规则就是发现一条新的表达途径。
这就是为什么处理美学、艺术的规则是很不可靠的。我认为人不应该引用任何美学,美学是从作品的独一性中领悟而来的;一个对规则运用很敏感的人,在作品中创造出一套美学原则。美学是在创作了之后才有的,不是在创作之前。你不妨把美学留给别人,比如说建筑评论家。
我刚才所说的这些是武断的说法,应该忘掉它,因为还是有些人很认真地以另一种方式去看这件事。不过,就随他们去想吧。我这样想是因为我可以用这种方式去做,而别人也可以用他们的方式去做。人类之美就蕴涵在这里面,构成了一部完整人类创作过程的史诗,以各种方式呈现出美丽。P032
惊奇感可以带来领悟。而领悟出于直觉。有些事物就是如此,你虽看不见,它却明确存在着。你努力是因为那个实存促使你想到要表达的,在试图表达的过程中区隔了实存与形象。当你要赋予某件事物形象的时候,你必须参询自然,这就是设计的开始。
形涵盖了系统的和谐、道的意识和辨别实存与实存之间的差异。形就是对一物之本然的领悟,由不可分割的构件组成。形无状,亦无大小尺寸。完全听不见、看不到。它无形象,只是求诸本性而存于心灵,你必须借自然使它显现。形先发于设计。形是“本”,设计是“手段”;形是非个人的,而设计属于设计者。
设计赋予各个元素形状,从心灵中的实存带到可触摸的形象来。设计是一种因地制宜的选择行为。在建筑上,它赋予空间和谐的特性,而这些空间适合特定的活动。P034
这个决定出自对整体的考虑。你从许多地点当中,挑选一处别人也能定居的地点来建造。这是个很重要的决定,其重要性就像把一座希腊神殿安置在群山之间一样。从众山之中挑选出一座山丘来安置神殿,于是所有其他的山丘都向它召唤致意,如同对这个决定鞠躬致敬似的。而今,你看不到众山丘了,把这座颂扬神主的建筑安置在未曾出现神殿的地方,它是如此引人注目,你只能对这个决定表示敬意。P036
空间有它的音调,我想象自己正将空间谱成高耸的、有穹隆的或是在圆顶下的,以赋予它音乐的特性,交错着空间的调子,高而窄,从银色、明亮逐渐隐人黑暗。P038
结构体是光的给予者。当我选择的结构体顺序是柱子傍着柱子排列,它代表着暗一明一暗一明一暗一明的韵律。穹隆、圆顶,皆是呼应光特质的结构体。P040
我认为,平面是一个由房间所组成的社会。一个真正的平面,许多房间会在里面彼此交谈。当你见到平面,你可以说那是许多空间在光里的结构体。P042
设计一座纪念堂,我从一室、一园开始,那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为什么选择一室、一园作为出发点?因为园是自然的个人采集,而室是建筑的肇始。
园和自然有关,把自然纳入一个由人所选择的地点,以特定的方式安排供人使用。建筑师变成自然的拥护者,抱着对自然最崇敬的态度去做每件事,却完全不模仿自然,也不自认为是设计者——倘若他模仿自然的方式,就像鸟为树撒种子一样。然而,在种树时他是一个人,一个有选择、有意识的个体。
室不仅仅是建筑的起点:它是个体自我的延伸。如果你能想到这点,就会了解为什么你在小室里所说的话绝不会在大房间里说。如果我要在一个大厅讲话,我必须找到一个对我微笑的人我才能说出口。
大房间和小室,高和低的房间,有壁炉和没有壁炉的房间,在心灵中这些都成为重大事件。在你开始思考时,你不要去想计划书里的需求,只想有哪些建筑元素可以应用,制造一个适合学习、适合生活或是适合工作的环境。
房间里另一令人惊叹的是光,穿透窗户而入的光,属于房间的光。在房间建造之前,太阳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奇妙。人的创造,房间的制造,并不亚于奇迹。试想,人可以要求拥有一小片阳光。P044
吴砺
2019.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