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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风吹麦垄香一一心香一瓣祭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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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网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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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3 09:55: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从倒爬狮邮政局寄来的信由邮差送到姚家时,畹香正在紫来桥下洗衣。畹香一脚踏进门,小弟诡秘地笑着 ,递给姐姐一个信套,喏,新生哥哥来信了。畹香进房,擦了手,照了一下镜子,梳理短发,两朵红云贴在腮边久久不褪,连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读完新生的信,畹香感到有些不安,这是新生写给她的第八封信。信中说,这几天日本飞机经常在安庆城的上空盘旋,城外也偶尔听到炮响。上次信里讲日本人进城的消息,恐怕是真的了。

  新生从桐城中学毕业后,畹香还在城外的麻溪女中念一年级。这天黄昏后,新生约畹香出来,俩人站在紫来桥头,初月如钩,零雁嘤嘤北归,桥那头隐约传来几点砧声。新生说,这年头,兵荒马乱,毕业即失业,喝了几年墨水,想谋份差事也难。父亲托人为他在安庆四牌楼找了份事做,过几天就要走了。
  畹香有些依恋,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只脚老是在紫来桥那深深的辙印里蹭个不停。新生说,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你生性内秀柔弱,有些话到了嘴边也不愿说出来,写信不正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吗?
  畹香点点头,嗯了一声,随手递给新生一方丝帕。

  新生来安庆是1937年春,他一脚踏进倒扒狮街头,放下包袱,朝前一看,一座牌坊横跨街头,他围着牌坊转了一圈,见两侧基座上各倒立着一只小狮子,顽皮可爱。不由想起他与畹香小时候在桐城西门那座牌坊前玩耍,见那一对狮子,还求过它们作媒人呢!想到此,他禁不住暗暗地笑了起来。
  新生从回忆中缓过来,见街东头来了位戴眼镜穿着长袍的先生,便上前拱了拱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问“先生”往四牌楼麦陇香怎么走?那先生很礼貌地转身用手指向前方,又做了个向左的手势:喏,往前走,过了这条国货街,再向左转,没几步路,就到了。说完,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学生模样的后生。
  新生从倒爬狮往前走,进入国货街,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喧闹,猛回头,一群学生中还夹杂着几位商人,每人手里都举着一面三角旗,有几位打着“安庆暑期青年学生抗敌后援会” 的白色横幅,一路乱哄哄从倒爬狮牌坊下走过来。起先他没听清楚,等到们走近了,才听到一位领头的举起拳头高喊:
  抵制日货,爱我中华!后面的一群人也跟着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特别宏亮。
  新生顿时害怕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侧身让游行的队伍向东走去,才突然想起,何不尾随这伙人一齐去四牌楼方向呢?

  麦陇香在四牌楼中街。新生在第一封信里开头写道。
  信很长,新生将他来时的情景仔仔细细写了十几张纸。他在信里说,当时他目送着游队伍向东远去,站在“麦陇香” 糕点店前,抬头看那牌匾,一阵风吹落匾上的尘灰,眯了他的眼,便就地在背后铺面街沿上坐下,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端详着那块老匾:麦陇香 ?不解。只是那“香” 字顿时勾起了他的回忆。新生说,你还记得吗?畹香,离家前的那个月夜你问我:你去安庆那个麦陇香,那地方是做么事的?怎么还带个“香” 字 呢?!
  是做胭脂花粉的。我哄你说。那肯定女人多喂!当时你真的心生妒意了,可怜的畹香!我说你的名字不也带着“香” 吗?
  可你坚持说,以前听街上老太太谈白,紫来桥头有紫来街,女人多,东门大河里的水日夜都散发着脂粉香气。所以我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俗气!
  尽瞎讲!你叫畹香。课本里不是有“滋兰之九畹” 的诗句吗?你名字是兰香,雅着呢!
  畹香,来了才知道,这麦陇香是做麻饼、墨子酥、香蕉饼干的地方。哎,畹香,我问你,墨子酥吃过么?油润润地,还有香蕉饼干,又香又脆又甜,下次回去带给你尝尝好吗?
  新生写道:我坐在街沿上,望着漆黑的金字招牌,再往里窥看麦陇香糕点店,深不可测。大门两侧的墙上,一幅写着“抵制日货” 的黄色标语非常醒目。我移开目光,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衣服,拿起包袱走进麦陇香店内。哎呀,刚一进门,畹香,你说巧不巧?迎头便遇上刚才在倒爬狮牌楼给我指路的那位“先生”。
  一年的学徒生涯结束了。先生说,新生,你有文化,做糕饼师傅可惜了你的才华,还是在柜台前历练历练,将来说不定还是个经理的料子呢。就这样,在“先生”的提拔下,新生当了店里的记帐员。
  一年岁月漫长难挨,白天学徒劳累,入夜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思绪万千,不由得索性坐起来,听夜莺低吟,秋虫唧唧,就着窗外的月光,给畹香写心里话,谈近来的见闻。他将每夜所想所思记都在小纸片上,每月底定要抽空用楷书誊写一次,一月一封信,从不耽误。

  畹香收到新生第六封信时,从字里行间觉察到新生的生活起了变化。过年之前,日寇的飞机在桐城城里丢了好几枚炸弹,炸坏了老街的店铺,还死了许多人,畹香姚家和新生方家都准备搬到山里叶湾避难。她听说安庆城也要沦陷了,整天有飞机轰炸,在写给新生的信中很挂念他。可新生呢,信中却口口声声说,有“先生”在,他充满信心,再有多大的困难也能克服。口气坚定,一股热情高涨的样子,将危险置之度外。
  新生在第七封信中写道:畹香,你何曾想到,整个安庆城上空布满了阴云,敌机轰鸣。可四牌楼、倒爬狮一带的街巷贴满了“战报” ,夏日炎炎,人们的抗日热情如同骄阳一样炽烈,“万花春” 门前,周璇的美人招贴被抗敌后援会的通告覆盖了;“鸳鸯栅”戏台整天演出活报剧,学生高唱岳飞的《满江红》,就是我俩那天在桐城西山祈雨顶唱的那首曲子。春天,麦陇香糕点店派出包括我在内的十名年轻的店员,由“先生”领队,参加台儿庄胜利祝捷大会,晚上还有火炬游行呢!畹香你想到吗?我当时真是热血沸腾啊!
  畹香从新生的信中得知,又是“先生”领着他们麦陇香的店员们加入了声援抗日的队伍中。新生变了,他从一个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学徒,变成了一个有理想的热血青年,畹香回信说,她从心底感到高兴,也敬佩他那位“先生”。

  敌机好久没来桐城城里丢炸弹了,在山中躲了十几天,畹香一家又从叶湾回到城里,方家也一起回来了,还没进城,老远就看见城墙被拆得干干净净,整座古城像一位文质彬彬的士绅被人扒去了外衣,瑟瑟地站在寒风之中。畹香没进家门,直接去了东门,没有了东作门城楼和蜿蜒的城墙,她和新生常去的紫来桥也毫无遮挡地卧在龙眠河上,少了许多回忆的标记。畹香回到家,母亲将新生的信递给她,她急忙躲进房里,展开信,一股热浪扑入她的眼帘。
  从信中得知,新生最近参加了“安庆读书会” ,是“先生”介绍的。下个月他们就要以抗敌后援会的名义,到各县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活动。新生说,“先生” 希望他回到家乡桐城,发动青年学生成立学兵队,加入抗日的队伍。读到此处,畹香心在怦怦地跳,脸上开始发烧起来。
  这年春天,桐城县各区、乡都成立妇女抗敌协会,畹香在麻溪女中的许多同学不顾父母的反对,都毅然加入了妇抗会宣传队,那种激情和神气令畹香羡慕不已,她是多么想新生早一日回乡,劝说她父母同意她也加入宣传队。可事情越来越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原本每月给她写信的新生,最近三个月一直未来信,畹香心里发怵,一股其名的惆怅郁结在心头。
  前封信新生说他要随省城的抗救亡宣传队来桐城,可前几日这支队伍已经来了,在文庙前搭戏台演出。三位男的扮作新四军模样,一群女的扮作学生模样,女学生送那三位军人上前线,还送了荷包。畹香看到那场景,先是一阵欢喜,紧接着心里一阵悲凉。新生说过要来的,怎么没来呢?新生要是来了,那文庙戏台上的军人兴许就是新生演的呢?转念一想,幸亏新生没有来,如果是新生在文庙的戏台上演军人,那送荷包的女学生就成了新生在戏中的恋人了,演着演着,不就假戏真做了!
  可畹香到底还是希望新生回来。新生回来了,可以一起去西山祈雨顶望龙眠山月,一起去紫来桥头听浣女的砧声,她就能如愿以偿和同学们一起参加妇抗会宣传队了。
  一日,畹香独自去了紫来桥,听浣女的砧声。砧声声声慢,畹香似乎隐约听见浣女的哀怨。第二天晚上,她又登上西山祈雨顶,看到龙眠山月,她想起了那位可怜的貂婵,也学她对山月拜了起来。月华如水,天空澄碧,她想起了远在四牌楼的新生,便踮起脚,向南眺望百里之外的安庆城。

  新生的信还是没收到。近二个多月的煎熬,她开始盘算着独身去安庆的打算。她曾装作不经意地试探过哥哥,要哥哥带她去安庆玩,问去安庆城的路怎么走?一路有什么好风景?哥哥借机卖弄他的见识,却无意告诉了她去省城的方向,她心里复述了好几遍,便记下了去省城的路径:出桐城西成门,沿着西大路,右边是高高的栲栳峰,左边是庄严的朱公祠,从三里的茶亭一天赶至练潭驿歇脚,第二天再沿山西铺到总铺抵达安庆。到了安庆城就容易找到新生了,按新生在信里写的,对照着向人打听去倒爬狮,牌坊下有两只可爱的狮子,那是新生当年落脚的吉祥之地。还有鸳鸯栅,歌台舞榭;还有国货街只卖中国货,还有那些写满标语的万花春墙壁,那里是新生每天必经的地方,找到那块灰头土脸漆黑的“麦陇香” 招牌,就是新生在安庆的家了。畹香将自己所记的按顺序写在纸片上,锁进抽屉里,每天都拿出来默诵几遍。
  一天傍晚,母亲突然来到她的房中。一脸威严的母亲盯着她久久不说话。
  你好大胆子哟!母亲突然说了一句,声音很小,房外听不见。
  怎么了?妈。问你自己吧,母亲回问了一句。
  畹香尽力翻检着记忆,心想不会吧?那件事只有我心里有数,别人那里知道呢?是哥哥告诉了妈?
  那纸上写的什么?什么“倒爬狮”“麦陇香”,你什么时候去过?怎么那样熟悉?见母亲问这些,她心里慌乱起来。母亲怎么知道她心里所思所想呢?哦,昨天从紫来桥洗衣回到房中,见那纸片放在梳妆台上,母亲肯定看到了。畹香想到此,眼泪不禁漱漱往下流。
  母亲声音柔软起来,问她,想新生了?畹香点点头。母亲说,想归想,可不许胡来啊!或许新生他命大,根本没事,看这兵荒马乱地,邮差送信容易吗?
也是,母亲说得有理。其实新生根本没事是吧?畹香心里在宽慰着自己。
  母亲在畹香房中问话后的第二天清晨,父亲突然决定去山里叶湾,说是又要避难。畹香心里寻思,近来日本飞机很少来桐城轰炸啊?隔壁绸布店和南货店都开门做生意了,父亲的药店也开门了呀!畹香停了学,可张家姚家左家的女儿照样去女中上学。畹香不解,父亲为何又拖家带口地赶往山里呢?药店交给哥哥打理放心吗?
  整日在山中闷得慌,听山鸟啁啾,畹香倚在枫树下打盹,一只山鸟竟化作鸿雁,衔着她寄往四牌楼的素笺飞去,山风吹醒了她,鸟声停了。她来到小溪旁,流水淙淙。她拾取一片桐子树叶,用树桠在叶子上划了一个“生” 字,放入小溪,心里默祷着,树叶呀,漂往长江边吧,新生或许也在江边戏水呢。
暮秋,父亲与母亲商量:山中寒气袭人,还是回城里吧!母亲望了一眼畹香,放心地朝父亲点了点点头,一家人终于回到城里。

  第二年麦收时节。畹香家来了位戴眼镜的人,讲安庆口音。客人与父亲谈了些生意上的事,要在父亲药店里购进一批药材,特别要多买一些跌打损伤丸,这是畹香家祖传的药丸。畹香在一旁端茶续水,显得非常殷勤周到,趁畹香父亲离开一会儿工夫,那人急忙递给她一个信封,示意她快收起来,畹香顿时明白了几分。
  客人走后,畹香躲在房中,闩起门,一颗心忐忑不安,几次拿起剪刀想剪开信封,又停了下来。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盼了半年,新生终于来信了。转念一想,信怎么不是邮差送来的?新生他先前那八封信都寄自倒扒狮啊,这回怎么让一个生意人带来的呢?新生啊,你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畹香这回拆信终于不用剪刀,她开始用手轻轻拨开封口,再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拿出银簪子,慢慢挑开了信封。一看,字迹陌生,不是新生写的。新生一手柳体字写得很有风骨,他每次写信都用楷书呀,这回何至于写得如此潦草?再看抬头,称谓也变了。畹香顿时惊呆了。
  信是“先生”代写的,就是买药那位客人。先生说,新生去了该去的地方,那里正需要他。过几天会有人在贵县西成门外三里茶亭与你接应,会带着你一道去麦陇香,然后再去安庆江边的广济圩,新生在那里等你。

  芒种那天,畹香只身来到桐城西成门外三里茶亭,两位身着新四军服装的女兵早已站在亭子里,四野是黄灿灿的麦穗,三人一起走上田垄,风吹麦浪,好一阵清香。女青年递给畹香一个信封,畹香拆开,只有一方丝帕,是新生去安庆前畹香送给他的,丝帕上写着一行诗: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这般心事唯你知。
  这是一首流传在桐城民间的山歌,畹香听祖母唱过。新生将原歌的最后一句“这般心事有谁知?”改为“这般心事唯你知。” 畹香读到此处,会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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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春,男,1958年生,桐城人。皖雅吟社社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桐城派研究会常务理事,安徽省文史资料学术研究会会员,政协桐城市文史资料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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