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红楼梦》遇上桐城话 离开家乡的人,年纪愈长,对故土的眷念愈深。《红楼梦》的作者亦如是,他用家乡话写出巨著,献给故乡的深情絮语。 桐城话不好解,字是语言的最小单位,从字说起。“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折”,此处用的是桐城话的谐音字。这个动作是宝蟾把碟子倾斜地端起,让果子自行滑落到另一碟子里,有“侧”的意思,但侧只是一个状态,没有一连贯的动作和效果,不能传神,桐城话的奇妙之处。还常见“在床上歪着”,“歪”,是人躺在床上不睡着或短睡;也指人半躺半靠着床边的板,小憩;又可指不脱衣倒在床上,或躺或侧着。以前人常用这种说法。 倪二醉酒耍疯,在街心躺着,挡了贾雨村的轿路,被押,后托人领回。回家酒后大发牢骚,他老婆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便是这样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挨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有天没日头”,指阴天,天气晴又不晴雨又不雨,桐城人叫“混沌天”,混沌,桐城话也指不明事理或不晓事向的人。此处用了转折描述。顺带说一句,桐城人口中的酒,心情好时称“酒”,有情绪时称“尿”、“骚尿”,作者用“黄汤”雅点。年前,乌进孝送过年货来了,贾珍说:“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砍头”是一种刑法,贾珍这样说贾府的庄头是可以的,一般情况不可随便说,犯忌讳,会招恨。 在语言学家眼里,《红楼梦》的语言不合语法——专用了“桐城语法”。宝玉过生日,大家闲谈各人的生日,宝玉说出了袭人和林妹妹同一天。探春说:“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这里有省略,单看字面是不行的,探春的意思是:连让我们给你磕个头的机会也没有。 口语多变,语序就是其中之一。“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说成“所以我……”,表示语气高昂,自信;同一回里,宝玉说:“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我所以……”,表示情绪低落、忧伤。“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这时贾兰有点胆怯、愧疚。 桐城话的句式也不古板,肯定、否定可互为表达。芳官挨了赵姨娘的打:“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我还活着”,肯定表否定,芳官挨打后出离愤怒——我不活了,拼了!贾母与甄府的家人谈起甄宝玉:“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这句否定表肯定,贾母听到她们的话很激动、惊喜。周瑞家的送花儿回来,见金钏儿仍在那里晒日阳儿。问了她一句话:“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答:“可不就是他。”书中校记时,添上了“不”字,这里不必添,因为前面写了“仍在那里晒日阳儿”,说明金钏儿是个懒洋洋的人,不会愿意费劲多说个“不”。 用“不是……”做领句,传达信息,增进彼此交流。贾母生日,邢夫人跟凤姐闹不快,鸳鸯谈起大家庭的不易:“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鸳鸯明明是当着探春说的,却说“不是”,她给探春讲清现实,有诸多无奈。这句话也可后置,但不能起突出强调的作用。凤姐说过:“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指明珍大奶奶治家确实不到位。老实头:对事不管不问的人。 施语者带着鲜明情感时,语言节奏随之变化,常用副词来调节。“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又跑了这里来点眼。”“你又不是外人。”“又”字重读,增强语势。袭人拦住要还和尚玉的宝玉:“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此句多个“是”,表示袭人态度坚决,内心坚定。贾母丧事间,贾兰对李纨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也”、“个”、“再”,在句中可有可无,若去掉,语气则平淡了许多,体会不到贾兰的孝心和上进心。 桐城口语有点任性。贾政与贾母谨慎地谈宝玉,贾母不满贾政贬低宝玉,贾政立马话风大变,贾母也客气地回应:“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这里的“几岁年纪”与薛姨妈说张德辉是“上几岁年纪的人”有区别,贾母含有疼爱;薛姨妈点明张德辉有阅历,识事体。但都是年长者的戏说。薛姨妈求托贾母将邢岫烟说与薛蝌作老婆,又说少了一个媒人,贾母说:“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折腿烂手的人”假马地这么说,有点炫耀。 人称代词的“混”用。凤姐办理秦氏后事,贾琏回来后凤姐说:“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凤姐本该继续用“我”,却用了“他”,这是凤姐故作娇羞,掩饰心里的得意自满。作者在叙贾府人事安排时,“王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王奶妈养着他”本意是:把王奶妈就这样供养着。多个“他”,对省略后的补充。 延续下来的日常短句有:“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睡着说不好过”、“来了好一会子了”、“都是你起头儿”、“我早起一肚子气”、“这一向怎么不来”、“又不为什么大事”、“我气不过”、“闲了再来”、“他也不是什么好的”、“我这是实在话”、“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一言难尽。 一字多词是此书的另一特色,如“嘴”的俗语:“怎么顺嘴说了出来”、“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这都是我的嘴快”、“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到底嘴太直了”、“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你还嘴硬”、“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可嘴很不好”,还有的暂略。 桐城话除了字、词、句不好懂,有时一件事也能把人绕糊涂。夜抄大观园后,宝钗搬回去了。黛玉生日那天,黛玉问薛姨妈宝钗为何不来。薛姨妈说:“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惜春问为何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李纨说:“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消寒会这天,黛玉又问:“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宝钗不来贾府的版本多样,真相只有一个——她与宝玉定亲了,要回避,又要瞒着黛玉。 真正会说话的是贾宝玉。凤姐叫巧姐探问宝玉五儿补小红的事,宝玉一喜,勉强捺住激动的小心脏说:“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听上去宝玉有点生气,委婉怪责着听任安排,实则内功深厚。他早盼着五儿来,但不敢忤逆王夫人。这样一说,既掩盖了五儿来的高兴劲儿,也尊重了王夫人的规定,又保护了五儿。 《红楼梦》提炼融通中国文学内涵,典故点缀,又大剂量地使用了地道桐城话 ——太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