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三)
洪秀全与这两位新信徒重读梁发的书,逐渐悟出了一些他以前没看透的东西。洪仁玕后来回想起,洪秀全是这么说:“如我徒得此书而无前时之病状,则断不敢信书中所言而反对世上之陋俗…,我曾在上帝之前亲自接受其命令,天命归予。”‘洪秀全说誓言不可改,天命不可违,因“神爷火华的话是对的”,其佐证载于《诗篇》第19篇和第33篇,梁发的书中有译文。这两首赞美诗(其他的梁发没有翻译,故洪秀全无从得知其余各篇的内容)到处可见洪秀“全”的名字,洪秀全读到:“声闻全世”,便将“全世”解为“秀全的世界”‘。读到“全然公义”,便以为“秀全比黄金更可羡慕”‘,依此类推,例如“孰能如秀全知过”’。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潜心研读梁发的书,探究微言大义,宣讲其中内容,并试着领会哪个代称适合哪个人或神。三人慢慢让自己家里的人都皈依了新教。洪秀全有两个住在广西的远房表亲为了家里的事来官禄㘵(或是另外有别的事,对此我们没有文件可稽考),也给秀全说动,由他作了洗礼,之后把耶稣的教义带回老家。‘
上帝要人不拜偶像,于是三人先从他们最熟悉、朝夕相处的偶像下手,这就是私塾里头所尊的孔子牌位。他们一个一个除去这些牌位,理清这被异端神像污染的书塾。这并非易事,牌位各式各样,形状大小各异。孔子的牌位上刻有后世所追赠的谥号‘: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康熙皇帝在1686 年御笔亲书“万世师表”四字。根据官府所规定的制式,牌位高二尺三寸七分,宽四寸,厚七分;座高四寸,长七寸,厚三寸,朱底金字’。在孔子牌位的周围还各按规矩摆放一些尺寸不一的其他牌位。这些牌位都是赤底墨字,分别标着孔子的四大贤徒、十哲和两千多年里历朝历代宣谕加入配祀行列的圣贤之名讳。到了洪秀全的年代,这个配祀行列已达百人之多。这些人洪秀全都认得,他在备考时还要熟读这些人的诗文奏章10。
塾生的家里渐渐得知孑L圣人的牌位被摘下,便陆续退了学。书塾收人大减。官禄旆附近一些中秀才(洪秀全一直在考的就是秀才)的读书人责难洪秀全的行径及他传播的新信仰。有个秀才当洪秀全是个认真的读书人,才思敏捷,甚至提议通读梁发的《劝世良言》,向洪秀全逐一批驳书中谬误。洪秀全大为光火,竟与他绝交“。村中父老还尊洪秀全文才出众,在1844 年正月请他应元宵节书写吉颂诗文。但洪秀全自觉茅塞已开,视此等诗文为“歌颂偶像”,便拒绝了。这时,乡亲父老便写了一首诗斥责他:
老拙无能望后生,谁知今日不相关。
经纶满腹由人用, 听信谗言执一般。12
洪秀全用了这首诗的末句,回敬了一首诗:
非听谗言违叔命,只遵上帝教条行。
天堂地狱严分路,何敢糊涂过此生。“
这些人虽然住在乡下,而非文风较盛的县城,但到底还是断文识字的人。这个冲突看似文雅,然而其间积怨极深。故春天还没过去,洪秀全和他的堂表兄弟便丢了饭碗。l4
他们应该做什么呢?照洪秀全的说法,他们要“出游天下,将此情教导世人”I5。他们没什么积蓄,而洪妻赖氏又刚生下第二个孩子——个女儿。他们盘算沿途卖笔砚以充旅费。他们计划五人一起出游,但还没出发,洪仁玕就被迫离伙了。他的父母兄长不准他出门。虽然洪仁玕已年届二十,是个成年人,但父兄还是把他痛打一顿,撕了他的衣衫,以罚他撤去孔子的牌位,他知道自己要听从父兄的话。因此在1844 年 4月初,只有洪秀全、冯云山和冯云山的两个亲戚离开官禄㘵 16。
他们是想效法耶稣云游四方,还是耶稣使徒四处传教?还是只想求个活路而已?他们没有说,但他们最初的行踪透露了心中的犹豫不决,好像想远走高飞,却又不想离家太远。他们先去了广州,对洪秀全来说,他四次应试在此,这是旧地重游;公开交战已经结束,炮火平息,但广州城的局势依然紧张,满汉对立,百姓仇视英国人,不让英国人进城,即使条约已对此事作了规定。英国人不想再启战火,于是继续进行交涉,并转而经营香港。这四人来到珠江口,然后转向西北,由西门入广州城,再出东门,沿着东边的山丘绕了半圈,一路宣讲,最后在清远县歇脚,此地在官禄㘵北方四十英里处。他们受清远当地人的欢迎,并给许多李家人行了洗礼(他们可能是最早皈依洪秀全的李敬芳的亲戚),此后便坚信基督教。洪秀全一行继续往北,然后折向西,5月初到了白虎圩歇脚。他们在广东省境徒步走了三十四天,最后停在离他们出发地一百英里的地方“。
在洪秀全力议之下,他们在白虎圩散伙了。洪秀全后来回忆,他希望一个人独自旅行,但冯云山坚持要陪他同行,另外二人则回家乡 18。洪秀全与冯云山商定的计划很是大胆,也充满了艰险。他们要步行到广西的桂平县赐谷村。他们之所以选了这个地方,是因为洪秀全的远房亲戚黄家住在那儿。去年这家有两人拜访过洪秀全,回家前还由洪给他们行了洗礼。洪冯两人对这一带很不熟,甚至不知道这段两百五十多英里远的路程该怎么走最好,只知沿河道而行,然后翻山越岭,人烟稀少,或多为苗瑶土著,他们对官府和中华文化知之甚少,亦不感兴趣19。
但这一路上平静无事。所遇之人时时援手相助。一个住在山里靠教授苗家孩童为生的汉族塾师对他们的帮助尤多。这位塾师款待洪冯二人,还信了他们的教义。洪冯二人不通苗族土语,便委以塾师传教义予苗人的重任。两人离去时录了一些教义要旨给这位塾师,塾师则给他们一些盘缠。他们往往镇日赶路,只偶尔在路边村舍小摊打尖充饥。虽然路程艰辛,阮囊羞涩,但他们晓得自己是“在独一真神的保佑下游历”,走了十七天之后,1844 年 5月21日,他们到了广西的蒙圩,平均每天走十四英里。他们又从蒙圩向西走了十五英里,到了赐谷村的黄家,受到那两名在官禄饰受洗的人殷勤招待。两人轮流在姓黄和姓洪的五个人家住宿。p101
麦莲在向国务卿送呈的报告略述事件始末,他侧重太平天国信仰和行事的无可理喻,称他们“对经文真义的理解荒谬之极”,无能以“平等条件”对外交往69。但若将清廷与太平天国做个比较,他却难以判定哪一方值得耕耘:
吾人由是可见这个无知、 自负、顽梗的帝政虚 弱飘摇的凄惨前景,处处都受到一小撮反贼的攻击,这些人原来不过是内地的一群强盗而已。现在,他们的力量已足以与官府抗衡…。,..但是这些人却配不上文明世界的尊敬,他们的治理恐怕不出城墙之外。他们鼓动人群对有田产财宝者及太平天国叛徒的憎恨之情,借之攻城略地。70
对麦莲而言,唯一的办法就是扩大美国在中国行使的“权利和责任”,切实履行条约,不让国旗受侮,透过“凸显现存条约的保护精神,应能打开内地,将吾人文明的道德力量以及保障我国人民生命财产所必需的物质力量扩及内地”。71这种积极政策将使美国能“赋予这场运动以真正的基督方向,这场运动目前虽隐于异教幽暗之中,但毕竟还是建立在《圣经》之上的”,而且也可“让美国制造商提供一个最有价值的市场,这个市场迄今仍未打开”72。
太平天国的领袖如今有机会与西洋三大在华经商传教国的代表交往。他们信的虽然是同一个教,但是彼此的间隙不但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太平天国自认得宠于天父,这个想法的重要性与“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信念至少是不相上下的。p267
一天,北王和若干高官与杨秀清论过政事,上帝忽然降凡。其时只有天王府中的四名女官及其僚属在场,上帝借杨秀清之口对这些女子讲话。上帝的旨意是天王洪秀全专横擅权,苛待宫女,纵容幼主。服侍天王的这四名女官——圣旨都提了名字——不用再服侍天王,即送东王府,其职可由天王府中其他宫女接替。待北王与众官员赶到时,上帝己返回天庭,于是他们便从在场的四名女官手里跪接了圣旨。上帝又突然降凡(这次是在洪秀全的金殿中),命天王应受责四十大杖。洪秀全俯伏受杖,上帝饶了他,返回天庭。I2
杨秀清接着说了洪秀全的蛮横与纵容:四岁的幼主恣意妄为一他冒着伤身之虞,在雨里玩耍,这不可再犯,他把别人送的礼物弄坏,这也不可再犯,以免将来虐待子民13。洪秀全也有不同的方式苛待妇女:宫女为洪秀全挖了一处水池,他把这当带兵,令之在雨雪中劳作;妻妾嘲笑责骂女官,不让她们在宫中做事;女官若是关心修宫室或扫花园之类的小事,天王总是怒斥、妨碍或吓唬这些替他做事的人;洪秀全在气头上还用脚踢或惩罚嫔妃,即使有身孕也不例外。无论妃嫔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孩子没出生前都不能以暴力相向14。
东王杨秀清如此阐释上帝的话语,两日之后,他在另一个场合以忠臣的身份(而非上帝降旨)说了自己的意见。显然杨秀清希望洪秀全回应,好似杨秀清在代上帝发言似的。在太平天国的运作中,最重大的变化是现在杨秀清把审案(包括刑及于死的案件)的决定权归于自己。杨秀清也会把一些可法外施仁的案件交还给洪秀全,这么一来,洪秀全“天性严厉”和喜“枉杀”的情形就会因杨秀清慎断“冤狱”而得缓和。其结果便是“天父抚育人生的意向彪炳千秋,温和平静的性情流芳百世”。15
在这几次会面中,还有两件事杨秀清也推翻了洪秀全的决定,这看似无关紧要,但都触及太平天国信仰礼仪的核心。一是要洪秀全放松对太平天国信徒“探家”的严格限制,这些女信众“为国合家,因公忘私”,如此“一心敬奉”应获奖励,让她们每二三十天或每个安息日“探家”一次,好照看小孩,孝敬公婆,侍奉丈夫16。至于礼仪华饰一节也应作改变,譬如天王急于铲除“邪魔”,乃将龙归类其中,但是龙乃是帝王威仪荣耀之象征,应与“邪魔”加以区分。杨秀清表示,龙宫、龙船,龙袍都值得敬拜,不应与害人作孽的东海蛇妖及其属下妖怪相混淆“。
这种有关礼仪的讨论——或说冲突——要回溯到紫荆山“拜上帝教”形成期间,甚至可溯及1837 年洪秀全的异梦。因为天父皇上帝在梦中身穿黑色龙袍,太平天国的书刊皆如此刊载,甚至信徒梦中的天父形象也是如此18。1 849 年,洪秀全最忠诚的追随者得到允诺,他们若坚持不懈,取得胜利的话,总有一天也会身穿龙袍,腰别角带;而他们若是行恶,就会死于非命19。在1850 年,洪秀全避居乡间的地方就被称为“金龙殿”,太平军的主要将领(包括杨秀清)都去过那里20。洪秀全对杨秀清辩称,兄长耶稣早在紫荆山就曾下凡说“龙是妖”,不过,“金龙殿之龙是大宝也,非妖也”,洪秀全取其前者,而略后者21。
有一份太平天国的内部文件(该文件并未向所有的太平天国将士散发,但是洪秀全和杨秀清应该知道)引用了1848 年秋耶稣在平南山的话,原文如下:
“洪秀全胞弟,星宿说及龙妖,尔还不觉乎?海龙就是妖魔头,凡间所说阎罗妖正是他,东海龙妖也是他,总是他变身,缠捉凡间人灵魂。尔当前升高天, 同天兵天将逐这个.四方头红眼睛妖魔头,就是他。尔今就忘记乎9”天王日:“微天见说明,小弟几不觉矣。”22
洪秀全按杨秀清所欲的思路解释这段经文——他随即温言表示“今而后,天国天朝所刻之龙尽是宝贝金龙,不用金眼”——其实,洪秀全在有关肖像、肖像解释及其与偶像崇拜的关系等问题的长期争论中作了让步。
如果洪秀全要保持他在太平天国运动中的至高地位,就不得置疑他那次天堂之旅。杨秀清或可代传上帝旨意,但洪秀全可是亲眼见过上帝,和上帝说过话,记住上帝胡须和衣服的颜色,他还见过耶稣,同耶稣说过话。因此,当他读到一长段经文,大力宣扬基督教的信念,但却否认上帝有形的说法,洪秀全便仔细改过,然后才把它当作太平天国的圣书散发出去。他对《圣经》作了增删,删去“上帝无形、不可见”的说法,却加上“只有升天的人才有见上帝”。洪秀全还删了一大段话:“上帝无形、无声、无味;通过凡身,我们看不到他的形体,听不到他的声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洪秀全用譬如“上帝能知屋子漏水”之类的通俗比喻来代替,用意在把他见过的上帝人格化。这些文字经过删增之后,成了太平天国的圣书,在1854 年刊行于世。23
洪秀全正式宣布,东王坦诚,忠实无畏,甚慰朕心,加封“劝慰师”和“圣神风”,此举在神学上的意义甚深。是太平天国将“圣灵”(HolyGhost)译为“圣神风”。洪秀全称,授予此衔意在呼应耶稣的话语,耶稣对门徒说:“来日劝慰师将降临人间。”洪秀全这里指的是《约翰福音》第14章,太平天国虽然还未刊印《约翰福音》,但在洪秀全几年前已有郭士立的汉译本了。据约翰所记,在最后的晚餐结束时,耶稣告诉那些心焦的门徒:“又吾求父,另以劝慰师赐尔,可与尔永居也。”耶稣又讲:“劝慰师而圣神,父缘我名而遣者,彼将以万理教尔,又以我语尔诸言示尔记忆也。”(《约翰福音》第14章第16节、26节)
以圣神风,劝慰师称杨秀清,始于太平天国癸丑三年(1 853 年)1 1月。当时,杨秀清以天父身份杖责洪秀全,事后又以东王身份登朝劝慰。洪秀全欣然称杨秀清所奏乃金石名言,曰:“前天兄耶稣奉天父七帝命,降生犹太国,曾谕门徒曰:厚曰有劝慰师临世,尔兄观今日清胞所奏及观胞所行为,前天兄所说劝慰师、圣神风即是胞也。”
“圣灵”一词在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教义中极为重要,但郭士立的译本却将之淡化。当洪秀全对杨秀清说“前天兄所说劝慰师、圣神风即是胞也”时,他涉险走入一个新的困境,洪秀全很清楚《约翰福音》的内容:“天堂有证,三者存在,圣父、福音、圣灵,且三位一体。”24
光从洪秀全以“劝慰师”相称,就可知杨秀清精心摆布洪秀全,在太平天国之中更上一层楼。因为,在《约翰福音》第16章第7节中,耶稣说道:“然吾实讲缘,吾往,尔受益,因吾不往,劝慰师弗就尔,如吾往,则造之就尔矣。”
杨秀清志不在小,,但一个人若是高升,其他人必要下降。上帝在1853 年 12月驾临了几次,杨秀清还公开羞辱了洪秀全的两位心腹。一是北王韦昌辉,另一个是顶天侯秦日纲。两人早在紫荆山就追随洪秀全。韦昌辉粗通文墨,拜上帝会众为他在家乡出力,他便把家财全捐给了“拜上帝教”。秦日纲在矿坑里干活的时候就研习兵法,素养极深。这些年来,两人都为洪秀全处理军机要务,秦日纲在健在的诸王中位高权重。
杨秀清借着为上帝代言而多方羞辱北王韦昌辉。上帝一显灵,杨秀清的女侍就击鼓传唤北王,北王若是来得迟,就由这些女侍从向他转达上帝圣旨。杨秀清为上帝代言时,韦昌辉必须俯伏在杨秀清面前,叩头聆听。杨秀清若是在轿里恍惚出神,韦昌辉必须随侍轿侧,不得骑行;甚至连杨秀清的侍从也能让韦昌辉忙个不停,他们不想打扰主子,便拒绝替韦昌辉去请示东王阐明圣旨,也不去查看东王的出神是否结束。秦日纲也不得不忍受类似的羞辱,甚至还得帮着把东王的轿子抬上宫殿台阶。25
东王与北王在1853 年 12月的冲突也说明了两人如何向洪秀全争宠邀荣:东王力图证实自己的道德教化力量,北王则表明他对洪秀全帝王之尊的支持。杨秀清先是向洪秀全建言,天王宫中的锦绣龙袍已足,应加以节俭约束。北王不理杨秀清所言,向天王奏以:“二兄为天下万国之主,富有四海,袍服虽足,亦要时时缝来。”
这显然是挑战了东王的权威,东王答以:“求二兄赦小弟之罪,容小弟直言为奏,袍是不足方要多,若云既足,缓些再缝,方显二兄节用爱人之美德,正弟(北王)何为奏要时时缝也?”
眼看着两造相持不下,天王称赞杨秀清:“清胞真是古之所谓骨鲠之臣。正胞,尔虽是爱兄之心诚,终不若清胞直言无隐更为可嘉也。自后在尔幼主之世,凡为臣者,当如清胞今日之直言,方尽为臣之道也。”
吴砺
20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