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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还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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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都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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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6 21:39: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还      乡       记

作者:刘双五

(一)


        院中央有只母鸡鸡冠丰满鲜红,精神极好,到鸡窝里蹲会儿,离窝后还“咯哒咯哒”地叫个不停,乡下母鸡每次下蛋都是如此,必“咯哒咯哒咯咯哒”叫唤上半天才歇。

         天空是瓦蓝瓦蓝的,院中泼满了朗朗的冬日 暖阳。小村落院内这只笋壳母鸡搅醒了我的甜香梦。四奶奶房中马球牌座钟敲打十一下响铃。一觉醒来,已近吃午饭的十一点钟了。

        五个月后今天,我又回到坐落在这一列名叫排门岗的低矮丘陵中部唤作凌家墩的小村落。

        在省城安庆念法专,因为放年假,我乘船到桐城县花山,然后沿菜子湖边小道步行。到达小村落前,我已经整整走了四十五里旱程。

        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年的脚步逼近,年的气息越发浓烈。一路上都可见到匆匆归乡的人们。“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这句俗话深刻在每张脸上,浸入每颗心内。五个月前,大伏天气,我正也是从这村落,奔赴位于东南方向距此九十华里外省城安庆去求学。

        我又可以看到双港铺街了,看一派徽风徽韵小小石板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又可以看到我那在此地一所中学校内做会计的姨父,我更可以看到那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说话高声大气,为人仗义豪爽的四奶奶了!当我抵达离这十数华里的水码头练潭,当我转过大小横山山嘴时,我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

        这儿不是我这次归途目的地。我要在此落一下脚,待我那姨父处理完他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账目,向校方做好财务交接手续后,同他再赶六十华里脚程,奔赴位于我这个县西北部县城家中,欢度农历新春佳节。

         一夜酣睡,恢复了我体力和精神。我又想起了昨天抵达此地情形。正如同我料想的,我由上街头河埠头攀上双港铺街,穿插过那灰褐色的街道,折向南面,迈过横跨在当地称为东濠的宽阔濠水上的一架石桥,攀上一个大土墩,即是我姨父所在的那个中学校园,我径直进到我姨父在这个学校内起居的斗室。他房中正支起了个大栗炭火盆在烤火,松木柴把一旁锅灶烧煮得水气四溅烟雾腾腾,他正在蒸制一种名叫小笼包子的面点心。

        他一见到我,就用他那带有浓重怀宁方言腔调的普通话喊我名字同我打招呼。他是邻县怀宁石牌镇人,出身老江湖。十二岁上,他爸爸经商破产,不得已小小年纪,背上个小小包袱就出门谋生,往太湖小市镇做朝奉独自打拼十六年。在这个桐城县旧时西乡乡间小地方,不论在校内在街上,在这附近村落中,他人缘都极好。但凡有人在说“矮子”,“肚子”,“胖子”,“陈会计”,那一定就是在称呼谈论我姨父。此时我姨父脸上堆着笑,满面泛着红光,显然,我们时隔五个月后的这次见面,我们彼此都很开心兴奋。

        我们彼此问暖问寒寒暄了一阵,竹蒸笼内小笼肉包子蒸熟,热气腾腾端上桌来,碗碟盛上酱油醋汁。“来吃吧!”他对我说着话就拿出两副碗筷来,他那意思是要我与他同吃。“我不吃!我晚上吃大米饭!”我不客气的回他。我知道他这个人,虽是我姨父,长辈,但待我态度从来都像同辈份朋友般平等,和颜悦色说话,有商有量。我也就有时难免僭越礼数,同他直来直去的说话。他右手握一副毛竹筷子夹住一只肉包放在醋碟内沾一下,搁到碗里,再用筷头在碗碟中沾上一些酱油,就低头香甜的吃起来,他左手食指与中指间仍夹着一支已点燃着的哈德门牌子香烟。

        他在夹第二只肉包时,又冲我招呼:“来吃吧!”。我没理会。我只是望望外面天色,近上灯黄昏时间了。过一阵他吃饱放下手中毛竹筷子,到那只大黄铜面盆旁洗了个热水脸,冲泡了两杯本县产大叶子茶。他端起一杯喝起来,一面在用牙签剔除牙齿间食物残渣。一面示意我喝另一杯。停顿一会儿,又问我:“包子真不吃吗?!”我知道他弦外之音:那是他在向我下达逐客令。晚上他还得在他房中那盏美孚洋油灯下熬夜通宵做账目报表,不希望有人打搅,也不想我被打搅而得不到很好休息。我就说:“茶不喝了!你忙吧。我去四奶奶那儿了!”

        “森来!下去吗?你送下二哥!”他探头向门外大喊一声,立马跑过来一个二十岁上下平头青年,我认识,正是我暑假在小村落闲居时一同钓鱼玩耍的杨姓小伙。接过我手中木箱,他扛上肩,一手提灯笼。我们一路向南横穿校园。这中学校园地理形势有些特别,借用在这儿校内穿长衫教书的先生们口说:“四围环以土城,城外环以水濠,自然天成,风景绝佳”。之前我是打从北面濠水上石桥过,攀土坡路进到校园,这下到了南面土坡后,同样要迈过横跨在南面濠水之上的另一架石桥,凌家墩这个小村落就到了。

        一处四合院落门楼前我们停下来,森来拍打门上铸铁大兽首铁环,“四奶奶!四奶奶!”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上身着蛋青色满襟褂子,下身着条黑灯笼裤子身材高大壮实乡下老妇。院子内一片黑灯瞎火很安静,鸡鸭牛猪已归了圈舍。冬日是农闲时节,夜长日短天气冷,乡下人必照习惯一日吃两顿饭食,更早早安睡。入睡了,这样既可于睡梦中不会知道肚饿,也可不用因点灯而白费去灯油火烛。

        “二哥哥,哪会风把你给吹来啦!稀客稀客!”。老太太见我乐得合不拢嘴,借着灯笼与天上月色,我能看清楚老太太张嘴说话时露出的大金牙。“四奶奶好!您身子骨真硬朗!不过天冷不能吹风,再吹都成花山麻条石啦!”我不失时机同老太太也大开起玩笑。“吃了么?小翠!快给二哥哥炒饭!”老太太紧跟着张口又说了第二句。

        森来有事抽身走了,从四奶奶口中得知,他在中学校当工友,负责按个学校作息时间,整天乐呵呵的敲校里钟亭子上的那口校钟。像得了金元宝。介绍这工作的正是我姨父。

        凌家墩是小村,杂姓而居。不上十户,有梁、王、汤、陈、江、汪几姓。租种中学校前身书院学田迁来落户。大部分继续租种田地,农闲在校内打零工做工友维持生计。人都极纯朴善良厚道本分。

        四奶奶情形有些特别。她不是此地人,她家本在淮河上“七十二水通正阳”的正阳关。“水过正阳才是淮”。是关口。当然也是容易出“问题”的地儿。不知遭兵燹或为“跑水反”。最先流落到此是丈夫王四。跟着接四奶奶到此落户的。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四奶奶能干,田里农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身板壮实,二百斤扎嘴的粮食袋子,扛起来悠悠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风里雨里,拿着自己好身板和日子摔打。这么下来,居然给老夫妇挣得颇厚实一份家业,除却山冲圩内数十亩一坝上好冬水田,又起造了一方人见人夸端庄气派四合院落。四奶奶乐善好施是这地方上知礼节与荣辱的楷模。

        平常老太太又心灵手巧,缝制小娃娃虎头鞋帽拿到市集去售卖,家中房子多,有这中学校中在读的学生看上的,就租住在这院内。老太太也乐意看着这些学生天天在家中出出进进的,不独是图个钱财。

        小翠自灶间端一大碗油炒饭来厅堂里,拨亮了案几上面的那盏菜油灯盏,叫我慢吃,四奶奶给我泡了热茶,就打灯笼同孙女小翠为我在东厢房铺床叠被。吃完饭,慢啜老太太给泡的热茶,疲劳已把我打倒。

        森来从学校中带来我姨父话,要我在凌家墩安心等他,忙好账目交完差事后,一道回家过年。年关迫近,并且让森来特别嘱咐我不要再乱跑到别处去。这是第二天午后了,我用过午饭,在四奶奶家四合院落中央榉树下散步晒太阳,一面举头看照壁上有蝙蝠、寿字组成的“福寿双全”雕花。

        四奶奶端坐廊上梳背椅子上晒太阳,一面做小娃娃穿戴的虎头鞋帽子针线活,岁暮年末事情多,换平常,四奶奶雷厉风行勤俭脾气,此时必在双港铺街头针线铺子上。

        因为空闲我们聊起我那个姨父。老太太开口就说:“陈会计人好,就是不顾家!”我嗯了声,心想:“老太太说的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啊!”他到任何地方,都要认出许多干亲戚来。自己家中老小全不过问,倒落得一个人逍遥自在。干爹干妈干弟弟还嫌不够,学生中,又认了许多干儿子干女儿。扫地烧饭洗碗洗衣叠被,从不缺有人替他做。一年中只有农历春节在家呆几天,没事便就拿把胡琴教别人或自己晃动着个脑袋,用肥手掌拍打着个节拍,唱那个黄梅调调,乐此不疲。

        对长辈品头论足,我终究觉得不妥当。我把话题一转:“书山何时回来?”“今晚。也许明早!”老太太回答我。书山是老太太长房长孙,是我在这个中学校念书时同学。两年前,我租住在这院内,与他同来往同吃住。我们当时就住在这东厢房内,西厢房也租住学生,一个女生,叫文绣。

        我们三个那时都是十六岁。我虽说年已十六,由于家风严厉,我不知道出门在外如何与人相处,一天中只知道例行公事的读书吃饭睡觉。书山与我不同,与人交往,得心应手,世态炎凉了熟于心。白皙瓜子面盘上,两只黑葡萄粒样亮晶晶眼睛会说话,走起路来透着灵秀腼腆和端庄。这就是一个十六岁在读中学校的女学生文绣。

        不论我们当时每个人情况都怎样的不同,由于身心发育的原因,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都在横着一只一爬动起来就心里痒痒着的毛毛虫。

        开始我们同文绣都不怎么说话,时间一长,她竟然学着书山的妹子小翠喊我们:“大哥,二哥”整天嘻嘻笑,于这一方四合院中像只春天小燕子,飘然的来去。

        我因为惦记四奶奶说书山会回来,黄昏时节我就到村口去接他。乡间情形并不太平,地方上半官半匪的保长街霸欺行霸市鱼肉百姓,学着梁山泊上的好汉,于大道僻径旁边忽然跳出来,劫富济贫的活新闻也时有耳闻。

        暮色中,我看到一个身影从梁家兄弟家方向出来,躲躲闪闪的不能不使人生疑。这个人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因为心生疑惑,就赶上前去一看究竟。原来这人我认得,曾在中学校内做过校工,是去这村落二三华里外的梁濠的腊三。他并没有同我打招呼匆匆走了。

        书山第二天早上自他执教的小学校回乡过年了。中午,我们一群人欢天喜地的在四奶奶家高大气派的厅堂内,围坐在八仙桌旁喝酒吃菜,划拳哄笑开怀痛饮。

        席间四奶奶得到什么消息,离席跑出村口与一群聚拢的乡下人大声谈论一件血淋淋事。原来于本地当保长半官半匪的白果人彭清文,因为抢了梁家的媳妇,还打伤梁家人,已被梁家以合族之力,打死在南面大河河滩上。

        再过了四天,一场鹅毛大雪铺压了山川大地。当朝阳重又朗照原野,我与我姨父跋涉在雪地里一个时辰。泥泞雪径上,不时有咯咯咯地叫着的野鸡和毛兔子从道傍雪野和灌木丛中奔窜而出。我们已赶到了一个叫黄桥的小村落旁一棵大枫香树下。   

(二)


        我与我姨父走六十里旱程,到达那个位于我这个县西北部群山脚下的小小县城;进城时已是上灯时候。那南向的南薰门上悬起灯笼了。

        我所在的这一个桐城县,据说因是古时多油桐树木,盛产桐油而得名,这是不是个事实我不了解, 前清时闻名,因是一个文学流派的出处。从小在这城中生活,这斗大的城内现世人情风物,不用问,我自然非常熟悉。   

        家人见到我非常高兴,但两天过后,我爸爸对我的态度由兴奋喜悦的笑脸就变了成忧虑的黑脸了,我妈妈也开始没完没了的嘱咐唠叨。这些一半是因为我自己是仍处在身心发育的青春期的末梢,有这期间特有的叛逆言行,加上我自幼又进洋学堂念书,所接受的不是传统中式古旧陈腐教育,有自己一套洋派新式处世标准原则。另一半原因,恐怕是他们太爱我了,由爱而看重,又转化为担忧,恨铁不成钢。由此陷入了处处看我不顺眼的怪圈。   

        爸妈见不得我饱饭后,两手空空,无所事事;有时我就泡一大壶茶,一本闲书,十冬腊月在大太阳底下发呆。实在感得无聊,或者体力充沛时候,又动了出游心思兴致,我也会跑出门去非玩它个一整天不回家的,恰到了吃饭钟点,我就找个城中馆子,坐进去,问那跑堂小二哥,点上一碗阳春面,怀揣上几只菜心粑,算是“祭了五脏庙” 。

        我姨父在他家中的情形并不比我强。

        “ 子若强于我,要钱做什么;子若不如我,留钱做什么? ”他平常在人前最喜欢念的口头禅就是这么一句。一年中扳着指头可以数清的春节在家赋闲的几日,正也是他这口头禅念得越发起劲时候。

        关于我外祖父家情形,我想有必要在这儿做个简略介绍。我外祖父是个有头脑而勤奋的小作坊业主,家境殷实,安家城中,乡下也有田产。早年推过八字,合是和尚命,难有香火。他只生有两个女儿,也是非常高兴满足。他在五十岁的时候病死了,那时我妈妈只有八岁。他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妈年纪有二十岁了。我小脚的外祖母不能当一家之主角色的。我那个姨父本是邻县怀宁人,那时恰在小城内县立中学里当差,经人介绍 ,“倒插门”,做了“入赘” 的上门女婿。

        他们婚礼的举行并不在县城内家中,而是在一个乡间地方:新创一所中学的一个新筑小楼上。这个中学就是坐落在旧时桐城县西乡双港铺的天城中学校。

        之前不是说过我姨父从小就是个老江湖么,这也养成他活跃,不喜安份习性。得知双港铺在办这个中学,他第一个就举荐自己来做这学校会计直到现在,他是第一批教工,当仁不让办校元老。

        世事人生看似松散杂乱无章,其实环环相扣。这样过了十年,等到我妈妈也已到待字闺中年纪,他就将学校中一个同事介绍给她,老家是双港铺本地人,这个人就是我爸爸。

        按理说我姨父当了我外祖父家顶梁柱的家长有十余年了,又是我父母大媒人。我那外祖母也常在对人说,“两个女婿为人精明头脑灵活,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算盘敲得响响的,人头上走走的,都不比上代人差。”这当中我那姨父自是居功至伟,理应在家中最有威望。

        事实恰是相反。我那姨父是不顾家的人,没有大事,平常他是绝对不回家的。我那姨妈除了每月一到了校中发薪水日子,必要步行往返一百余里路程向他取了养家的钱外,拿他是没办法的。气急的时候,我姨妈竟也有时冲着我们这些亲戚的小孩们说:“你大姨父陈何宝(这是他乳名,他大名叫陈维友)是个浪子,一生不想好的啊!”

        出于对姨父一家老小的同情,我爸爸辞了中学校工作,另于县政府里谋了份差事,索性把家搬到了这县城里来,好对他们有个照应。

        我爸爸既然这样在县政府里当差,那我于是也有机会常常上县政府里去玩的。那姓游(游铨)的县长我也熟悉,他年纪并不大,梳了个二分头,可能是常常抹了头油缘故,头发油光可鉴,长圆的面相,人很清秀,像个世家公子哥儿亦或像是个中学校的教员。

        一家家点心店,卖朝笏、油条、糍糕、雪白的丰糕和油炸锅巴,茶馆里摆上方桌喝茶的人,剃着发亮的光头。窑货铺、成衣铺、剃头铺、铁匠铺、木匠铺、杂货铺、典当铺、中药铺、银匠铺、洋油铺比比皆是。几十匹毛驴子串成一线鱼贯而入进城来,驮来西面大山内的地名叫黄甲铺与葛湾的松木柴草、山货、木炭与石灰,行人遇见即退靠两边。大清早天未大亮,那些驴蹄踢踏街上麻石条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并砸出火星,颇具古风。

        这斗大的小县城内,只有南北两条街最为繁华热闹,这就好比是我现在省城念法专的空闲时,经常也去逛的省府街与倒爬狮街之于安庆城的地位。

        出取名东作门的东门洞口,就是由旧时乡绅捐造在那里的,那用巨大麻条石构筑在一条河水之上的紫来石桥。城内外的苦力推着独轮车自桥上过身时,车轱辘颠簸得厉害,发出吱吱的响声传出去得很远很远……

        东门外河滩原是处决死囚的刑场,如今有不少妇人在那里洗衣浆衫。时有酒醉的人夜里醉眠河滩卵石间,这么冷的寒夜,有野狗在那醉酒人口上舔舐他所吐的污物。

        我通常自城外东北方位,常年香烟缭绕的东岳庙前起始漫步,于东门外大街后身沿河堤步行,打从在门前悬挂着那一副有名对联:“紫来桥下水,龙眠岭上茶”的一家茶馆跟前过身。跨过紫来桥,自东作门入城,穿北街直达西北方向的便宜门止,中间只在县立中学校南面正门前的一个小公园里稍作休息,看看那些进出来往的学生们。

        哥特式尖顶直指云表,自鸣钟声交相回荡。给斗大的小城静谧安宁的生活平添了几分神秘与空灵。我常常一来这里留连倘佯就是老半天,这倒不是我有什么耶教的信仰。 三岁养成一世行。我自幼小时就这样,虽喜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热闹,也爱此地的拙朴与恬静。      

        前清光绪十二年(1886),法国传教士石资训(译音)足履第一次踏上了桐城县的土地,开始于这小县城传播耶教“福音”。民国肇始,皖省耶教会长恩思铎(译音)由省府安庆进入桐城,认为城西便宜门西侧山坡为理想之地,遂创天主教堂“圣母堂”于此。

        我常常一来这儿,径直往草坪上一躺,晒着太阳,眯着眼,听那些教士养在那里的银灰鸽子在教堂屋瓦上咕咕的叫唤,或立在小山坡上环顾城外,蓝天白云,山峰与草木,也别有一番景致。实在空闲了,我也就无头无脑的走进那神圣的圣母堂内去,用我那蹩脚的洋话与那些教士胡乱说话闲聊。他们似乎也并不讨厌我的,待我总如初见时彬彬有礼。

        我去圣母堂次数一多,那些教士与在教堂庭院周遭和屋瓦上上下翻飞咕咕叫唤的鸽子全成了我的熟人与朋友似的了。

        一次一个三十岁模样的教士做完祈祷,看我默默地站在教堂玻璃彩窗下看他发呆,就向我笑了一脸,走到我面前,极有礼貌态度极真诚的对我开口说:“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险,有恐惧,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们所负担不了的危险恐惧告诉给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牧人,使他为我们负担了去,我们才能够安身立命”。说完,他顺手一指耶稣的受难的圣像。

         我听了似懂非懂。

        一封注明收信地址为桐城县城南门内,由安徽公立法专寄出的快信转交到我手中时,已是农历正月初六日。内容为我上学年学业操守考核成绩等第。并告之新学年开学日期是旧历正月十二。

         我姨父已于早一日就询问我过何时动身返校,是否愿意与他先同行至双港铺。

         开始只有零星鸡啼声,慢慢城内外喔喔喔喔公鸡啼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了。屋外面洋洋洒洒的下雪下了一整夜,我背上行李,忍了寒气出门,清冷街巷上没有人迹,我也感不到一丁点鸡声茅店的晓行的趣味。

        我回望了一眼家门,暗自洒了几滴清冷眼泪。啊啊!幼小时我一直认为爸妈是天底下最好的爸妈,我是天底下最幸福快乐的小孩。如今一切全若中了魔法一般变味儿了,他们加于我的态度言行,明明是爱我的,可一切都若成了杀我不见血的利刃。

        依之前约定,我只身先行到西门外柴场与我姨父会合,然后一同步行赶往双港铺。

        到了才知道这次我们一行共计有十人,三十匹毛驴。十人中四人为挑夫,负责将在这县城中购得的三挑黄豆一挑咸盐挑运至学校,三十匹毛驴是用来驮运木炭和松木柴草,为学校烤火烧饭之用。三人负责赶驴。余下三人为我、我姨父,一个是这中学校的事务主任汪慕陶。

        这个汪主任很客气,见到我后硬要拉我上一家馆子里吃早餐。我道谢后说已在家中吃过了。他同时是县议会内的议员,一次因为意见不合,于议会里,当着众人面竟动起手来打了另一个很有势力的议员,因此得了个“大炮”的名声。

        我们这次所走路线为:由本地文人所歌咏的“镇日对薰风,图南道不穷”的南薰门出城,东折过河,经油炸巷、栀子沟、白马庙、火炉岗、蔡家店、蒋家山、天林庄、金神墩、香铺、万圣庵,折向南,渡挂车河抵达双港铺。

        晚上七点钟我们方才抵达学校,当我们一行人货过双港铺街,过东濠上石桥,攀上土坡,由北校门高大石坊下过身时,坊上那每一个字有斗大的“皖水桐山钟灵毓秀,春风化雨由义居仁”的石刻对联及横额“凤鸣高岗”的刻字。我们已看不分明了。

        学校招待我们的晚餐空前慷慨丰盛。白日里他们宰杀了一头肥猪,于池塘里打了鱼。又往双港铺街上采买来麂子、雁鹅、野鸭、山鸡、山兔野味和菜蔬,抬来大坛烧酒。开学在即,全校教职员工于这晚聚餐,以示对新学年开始的庆贺。他们也邀我入席。

        席间我体验到许久不曾有的惊喜,让我重燃起对前途人生憧憬希冀,又令我无比郁闷伤心,对人生感到了从未感到的无趣、悲哀和失望。

         我居然见到我同学汪玲燕。她是个漂亮女生,是当地人。通过攀谈,知道她在外省念大学。母亲新故,弟妹年幼,遂休学应天城学校聘请,来这儿教英文。谈了许多,我似乎要将郁积的愁苦在这短暂时间里向她倾诉个痛快。看得出,她非常乐意作我倾诉对象的。

        她也对我倾吐困惑挫折,她谈得更多是她成长、理想和抱负。受了感染,我内心变得轻松活泼开朗起来。末了,她将我大大夸奖一番,看得出,她夸我时态度是真诚的。虽是夸奖,却也是事实。遇见理解我给我鼓励、信心与动力的人了。啊啊!难得难得!她就是个丑人,此刻在我眼中也是貌胜天仙!

        想到文绣,问她知不知道文绣近况。她睁圆两眼,现出惊愕表情。“前年就死了。你不知道么?!”

        “怎么死的?”

         顿时我感到莫大悲哀,涌出两行泪水。

        “自这儿毕业,死于一次伤寒。”

        她回我说。态度平淡从容。我明白这不是冷血,生命本就脆弱,生死本是寻常。

        第二天没等天亮,我背上行囊匆匆就跳上一只贩运稻米篷船。

        船抵安庆城下,望到寒夜里振风塔影,想起那天那个教士的话,我滚出两颗热泪。

(三)


        节气上已打春,还若隆冬般寒冷。法专校园内树木,不时有枝条被冻断了而啪的一声跌落地上。

        我当要重新振作起来,发愤读书,不负自我父母,不负社会!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去,开学已有一个月了,一切都入了正轨。学业上我异常刻苦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发愤时”。同时可喜的是,我止住了之前悲哀泛滥情绪。

        天空是一例的澄碧,浩浩长江滚滚奔流。法专傍侧菱湖里,也不知何时消融了冰雪。

        近来有一些不妙的是,我感到食欲减退,腹胀,厌油腻食物,容易感到疲倦,伴有恶心。也许太用功读书了,身体没得到很好休息的缘故吧。我给自己放了一礼拜假,情况并不见好转,我需要去看医生了。

        关于安庆的病院,有人做过描绘:“这A城虽则也是一省城,但病院却只有由几个外国宣教师所立的一所。这所病院地处在A城的东北角一个小高岗上,几间清淡的洋房,和一丛齐云的古树,把这一区的风景,烘托得简洁幽深,使人经过其地,就能够感出一种宗教气味来。”。这说的是同仁医院,被认为是“省会和方圆200英里内唯一的医院”。

        安庆城病院自然不止一所。

        我这次去求诊的是位于天主堂大门北端的圣心医院。

        做完一番检查,我自圣心出来,撞见我一个堂姐夫,他在城内一所学校教书。他说我面目发黄浮肿。之后,我又走上省府路上来。一则散心,二则找家饭铺子吃饭。

        “哈哈!老弟,不认得了么?”,一个年轻商人模样的,猛拍了我肩膀一下。因为没有防备,我被他那么一拍,愣住了。

         “我是那个姓龚的啊!”

         “哦……”

         “龚立人么?!”

         “哈哈哈哈。”

        这人名叫龚立人,读书时整日逃学。进一家馆子去点了酒菜,我因为不喜吃油腻食物,要了盆青菜豆腐热汤。我们聊起来,才知道这位老兄书早已经不念了,现在做棉麻桐油稻米买卖发了大财。末了他大手一划招堂倌过来结了账就告辞了。临出门将一根粗得吓人的亨牌雪茄照口中一插,打了个漂亮响指。他抽的那个牌子为下江最名贵的,出产自马尼拉,英文名称“Alhambra”。卖价要昂贵到2块大洋一根。

        我要急着赶回法专学校去听课,也没有再跑省府路西端龙门口书铺子了,出酒馆后,径直朝北城门洞口奔去。

        一周后我在圣心诊断的结果出来了。那一位西班牙耶稣会修士的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他跟前,将诊断报告单递交到我手中时,很平静的说:“很抱歉,你患的是肝炎与肾炎,需要治疗和静养。”

        “啊……啊……”

        “什么?!”

        顿时我感得头上像被挨了什么人家的一记铁棒的重重一击,只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那医生他把他刚才对我讲过的话又向我重复了一遍。

        我两条腿灌了铅般沉重,一路上,我拖拽了两条沉腿,一路捱进了法专校园的门房,捱进了我在校内的住宿舍,“啪”的一声把门关紧,仰面往床上直一倒,将棉被捂住头止不住大哭起来。

       浑浑噩噩的中间过去了几天。我内心平静了一些。圣心以眼科小儿科与内科著称的,那诊查的结果也许是不准确弄错了。不行,我不甘心,我还得要更换另一家去重新去就诊看!

        再过几天后,我就出现在 位于城里一条最好的街道上,处在人口聚集区的那个同仁病院里来了。诊断的结果和圣心的如出一辙。

        此时,我的失望伤心除却心内感到有一些苦涩外,并没有如前番在圣心的那般强烈。对于这个患肝炎肾炎现实,似乎已可坦然接受。

        同仁病院一直维持较高的医疗卫生标准,让每位病人在入住病院之前洗个热水澡,脱掉他们自己的衣服,换上干净的病人服,让他们睡铺着褥垫的弹簧床,用干净的床单、枕头和被褥。不管是男病人还是女病人,一律如此。

        同仁进行一个疗程最正规最严谨西医治疗后,建议我回家静养至少半年以上时日。

        办好休学手续。我给我爸爸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生了肝病肾病休了学,几日后即返回家中养病,请他勿念。

        船在木闸靠岸。我手拿书箱行李又一次进到我姨父在天城中学校里的那个斗室里来了。

        我姨父见到我来非常吃惊。我把我这开学两个月以来的事情同他都说了一遍,他建议我先留在此地静养一阵子,理由是这里环境安静清幽适于静心养病。二则这儿有图书馆可方便学习看书,生活开销也不大。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他说的非常有道理,我不能不听从他的安排。

        “天下名山僧占多”。这个天城校园也是一方胜境,古名梵天城,我在之前不是说过么:“四围环以土城,城外环以水濠,自然天成,风景绝佳”。传为四大菩萨之首的地藏菩萨道场。当年这个菩萨驻跸于此,两足踩踏出这校内南北两口大池塘,中心的一方小小水池,是他用脚尖踮了一下留下的痕迹。

        野老土人进得校来,于这几口水塘边,弯腰伏身在塘中洗手洗脸,口中必喃喃有词:“看!这是菩萨当年踩出的,水多清甜呵。”这个样子的情形,我看到过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区区几百亩弹丸之地,竟也有四景,曰:“濠荡烟柳”,“梵境疏钟”,“天池印日”,“重城暮雪”。

        白日里我在一幢新筑小楼“格诚”图书馆中看书,夜里就睡在这楼上房里。楼顶有一口校钟,森来如我一样的住在这楼上。系在钟舌上的麻绳一端就系在他房间窗户上。他就是躺在床上伸出手来也可拉绳敲钟的。

        日光射上纸窗,满室光浪,一切溶解在光浪中。高天外亦是不尽的青空。            

        学生们出操齐诵《建国方略》,于自修室高声念着:“   This is a flower,   That is a cat。(这是花,那是猫。)      ”蚯蚓般溜来溜去的洋文。活泼得如尾尾游鱼,打球运动,矫健得像小豹子。   

        我通常不与人交往。除却在校园内那墙壁上镶嵌有不少学者名流和大法僧碑刻的富有古老气息的藏书楼上喝了一回新茶,听过一回野鸟乱啼,同身材高大壮硕有书生气的钟(钟子勉)先生,只在傍晚时节,步出校园,踏着乡间松软土路作一回远足。东、西两濠柳色如烟,举目东眺,大横山像一列画屏矗在那里。

         此间生活是寂寞的,我日日在图书馆中看书,我在那里常看的是馆中所藏青柯亭版半部破碎《聊斋》。白日里的时光尚好打发,暗夜却难消磨。居住木楼上,听到房门外木梯上有人踩踏声,亦或头顶天花板上有虫鼠的跑动声啃噬声传送到耳鼓上来,灯影摇摇,枯坐房中,我也就每每要想起白日里在翻看的半部破碎《聊斋》里的那些狐鬼花妖来。脑中幻想着这寂静小楼上,也当要有青凤黄英的出现。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但那样的奇迹终不曾与我有缘。

        一日,住在校园里的之瀚和梦复两兄弟跑到我房里来玩,他们父亲就是这校中的事务主任汪慕陶。我顺手抓起搁在桌上的几颗橡子,陪他们试着用小刀子挖成烟斗玩儿。“你为什么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啊?”两个小孩问我。童言无忌,被他们这么一问,我心内一震,脸上涨得通红,一时竟无法回答!

        爸妈为我寄来五十块银元与夏天衣物,书山陪我自双港铺街上领取回来。这小小古街上,我经常碰见一些当地乡下人,会跟我点头打招呼问候,他们并会说:“这是松之儿子,这么大了吓”之类的一些话,有我认识也有我不认识的。因为我爸爸是双港铺当地人,他们多半是这附近我爸爸的同族亲戚和朋友。

        书山诚心邀我住在他家,我慨然答应了。

        我不再住在天城校内,自学校搬下来住书山家,我打算住到洋历八月底。法专开学前我都要吃住在这里,我付给四奶奶二十块银元。

        洋槐花一串串的白花朵,朝暮在空气中吐着清芬。紧跟着,那些苦楝  、女桢   、乌桕的花朵会成片次第开放。夹裹在轮番上阵花香中,必定是一年一度如约必至的毕业季。

        暑假开始之前,桐城县南部乡间这个中学校,在它佳木葱茏、占地又极阔大校园中,必又送走这一年中毕业的学生们。  

        旧历立夏节气已过去一个月了,天一天一天炎热起来,我头脑越发昏沉得厉害。这一则因为我患肝炎肾炎还没有痊愈,二则是由于我心情郁结对前途感到渺茫失望。并且我知道了自我走后,安庆城发生了不幸的“六二”风潮。更令我心死的事还在后头,时间再过去了七天,省城安庆方面传来“六二”事件最新坏消息,学生有多人惨遭毒手,有人死于非命。法专下学年开学也许是无望了,那么我的求学之路到此已经断绝。

        白雪样女桢花怒放,满校园薰蒸着花粉花香味,我闻嗅着,感到莫名的噪动与伤感。

        我自南面土坡上下来,跨过护城河上石桥,三脚两步地跑回书山家,“ 三槐世泽;两晋家声。”的石刻对联,还如我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它时的那个样子,镶嵌在书山家四合院落门楼前砖壁上, 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书山赶往四十里外小学校教书。中午,汪玲燕也从天城校园里跑下来,到凌家墩四奶奶家里来向我辞别。她告诉我说她下学期要继续去外省念她的大学去。

        这夜我睡得很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一盘银月倾泻着清辉,若水如玉。此时你披衣拿一册书籍出门来读,大约是可以看清书册上印在那里的字迹的。我心乱如麻,胸中忽然翻涌上来无穷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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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都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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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6 21:41:11 | 显示全部楼层

还乡记2

(四)

        洋历7月初,各洋学堂在放暑假,我所寄住着的书山家近傍的这一个中学校园内,学生们在梅雨季的雨水声中考完了期终的大考,都陆续回了家,教职员工无特别工作要在暑假中加班的,几乎都不见了踪影。


        我那个姨父不愿回家,草台班请他去操琴和做台务的指导,我更见不到他。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旧历七月半的中元节,这一天是洋历8月18,乡下唤做鬼节,大小寺庙里称这天为盂兰盆节。依习俗,家家免不了要忙着放河灯、祭祖、祀亡魂、焚纸锭。节气上已过了立秋。“立秋分早晚”,白日里太阳虽则猛烈,秋老虎淫威正盛,早晚可有了一丝凉意了,就在这一天的夜里,远远的有人在野祭之后燃放炮仗的啪啪声和暗泣声飘送到了耳畔,我听了不禁心生悲凉。


        日间我收到法专来信,被告知受时局动荡和办学经费积欠原因所致,学校不能如期开学,开课日期另行通知。


        时间又过去了多日,在这中间,我于学业上一日也没敢放松过。几册英文课本与一册社会政治经济学的厚书我能倒背如流,就是那一册平日不大爱看的几何学书后,让人开动脑筋绕来绕去才能解答出的练习题也难不倒我。


        暑假已结束,天城中学校内学生们开课了半个月。


         中秋节前一日,系洋历9月15,天气非常好,朝霞已在东方微露,澄碧青空中飘浮着几缕棉絮样白云,这天是学生们照常在上课的礼拜四。一大早我就起床,穿好衣服鞋袜,叠好被子,漱洗后,带上干粮和一套换洗衣服,就步出书山家,步行六十多华里旱程赶往县城家中去与家人团聚。我知道日间行走在路上,太阳暴烈,临出门我还不忘了找了一顶帽子来,就这么端正地一扣扣在头上。


        傍晚时分我迈进家门,同爸妈打过招呼,洗了个热水澡吃了晚饭就早早安歇了。第二天即是中秋节,爸妈一大早就特意准备好早饭等我起来吃。


        我昨天白日里赶了一整天路,昨晚上沉沉睡去,第二天的中秋节的侵早,我一觉醒来后感到浑身酸痛,尤其一双脚痛得厉害。 座钟敲打过八下,时间已是上午的八点钟,我才起床漱洗后,一瘸一拐的走上厅上来吃早饭。


        因为我上次离家还是在旧历正月的初七日,距此次归家已逾七个月了。爸妈这时早饭早吃过了,他们留在那里只是要当面向我询问我这在外面七个月来的情形,问我康复得怎样,学业怎样和几时开学,钱够不够。等我一一回答他们后,我爸爸就板起脸来训斥我一句“在外面要早睡早起,不能够像今天在家里睡到八点!”紧跟着,不知怎的,我妈妈又向我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来数落我。我想辩解,可无从开口!


        “爱屋及乌”这一句话我如今倒真可以反着来证实它。


        接近正午时候,家中陆续来了一大帮亲戚,是爸妈请他们来家中作客的。乱糟糟人客挤满厅上,多在说着一口糯米饺儿似的江淮官话,他们多半是这一个桐城县城内外的目不识丁的粗人。相互间说着一些套话空话,大声谑笑,随意地吃着瓜子,抛吐着瓜子壳,将大口痰吐在地上,然后用脚那么随意地一踏。


         他们交谈中有人说到黄甲铺,就有人“山猴子!山猴子!”的大叫起来,说及双港铺,也就有人面露不屑说“那是乡下!”。也有人在问我我在念书的安庆城,究竟有没有这个桐城县城大?长江是否也同我们这个门前的龙眠河一般在天旱时会干涸?我真被他们问得哭笑不得。


        我原不想坐到酒席上去,被他们拖拽不过坐了上去。我外祖母也在这席上。我第一个就向我那外祖母敬了一杯酒,说了声“外祖母中秋节好!”没成想这激怒了我妈妈,她就用了她那一口地道的这桐城县城的当地的江淮官话的方言土语,毫不客气的当着大家面前指责我大不孝顺。原来我妈妈平时在家里早立下规矩,我们小孩子见了外祖母不可叫外祖母,一定要称呼祖母,叫外祖母是万万不可的。接着我又犯了一个大错,我盛了一碗米饭在吃时,我又淘了一大碗汤在喝,我妈妈就又丝毫不顾情面的在酒席桌子上大骂我糊涂,原因是她有一个迷信,就是她平常已告诫过我们,吃饭时不可淘汤,淘汤出门下雨。


        紧接着,我那大姨妈家大表姐又用了一口同我妈妈绝没两样标准正宗当地口音江淮官话对我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们的话一定要听!”


        我被窘得满脸通红,草草地扒了一口饭菜就借故匆匆地逃也似的一个人先跑下了酒席桌子。


        我一个人找了一处没有人客的地方,独自枯坐在那里发了一小会呆。


        啊啊!爸妈生养了我们兄弟三个,大哥和小弟于外省念大学,一年中也难得回家一次,一家星散聚少离多。我虽则出门读书离家最近,可这次也是时隔七个多月后第一次归家。此刻,我脑中思绪同纸片样纷飞,我眼角脸上不觉又滚落下了两行冷泪。尤其令我无法接受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爸妈与我本应互为最亲的人,不知道他们可为什么要这样好似有绝大冤仇的待我?!我在家中,既然这样的被爸妈怒对斥责,我又能怎样?!啊啊!我能做的只是沉默,心内想的只是赶快的逃离。


        至此 ,我不能不逃离这个伤心之地,对这么一种软语柔声的方言土语,我也不能不心生嫌恶!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天城校园内那一排笔立的喜树,宽大叶片子也开始在秋光中一日一日的变黄,一簇一簇的果实缀满枝头,如同一盏一盏喜气高悬的小灯笼。有一阵秋风拂过,叶片与果实也有的纷披掉落到树下的泥地上,却也烘托出一片恬淡圆融的氛围。


        我又回到了双港铺已有三天了,这次中秋节的返家,除却从家中带来一包供我读书生活之用的银元外,同时也带回了比从前更加重的绝望、伤心与失落。


        “过了重阳没有节,不是雨来就是雪。”中秋节又已过去了一个月光景,天陡然似掉进了冰窟窿。白日里农人们打赤脚在水田中猫着腰挥刀收割稻谷,稻谷高过人胸。书山家阶前,被我们唤作夜饭花的紫茉莉开了,饿饿的花香阵阵熏拂,醉人如酒。


        时光又一日一日地过去。


        不知不觉中,入秋后我的肝炎肾炎的病症竟然也奇迹般可喜的得到了痊愈。我的面庞不再发黄浮肿,睡眠好起来,饭量也大增,体力精力亦一日比一日愈加充沛旺盛,心情自然又变得活泼开朗乐观起来。我于洋历11月初头一个天气晴好的周一早上乘船去安庆城内的那个同仁医院里做了一次复查,结果证实了这一点。


        我这一次进安庆城不单只是在同仁医院内做了病后的检查,顺便我又跑回法专校园里探看了一次。眼前的法专已经同我半年多前离开时的情形大不相同了。整个校园几乎没有人迹,冷冷清清没一丝一毫在准备重新开课的迹象。就是在我们之前的住宿舍前,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也长满了杂草。我想于校园中寻找出一个我认识的师长熟人来打听一下关于我们何时可以重新开课的最新消息,也终于办不到。


        高天里的雁阵把芦花叫白的时候,我也曾独自一个人跑到双港铺近傍南北湖沼里去看芦花。


        记得新近有一个诗人在说: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皓月芦花,眼对着这一个清景,不觉间我又滚出了两行清泪。     


(五)
        我自从搬住到凌家墩,绝少再上到天城校园内玩耍倘徉。有时候有事情要办,非得去一趟双港铺街上不可,我必迈开脚步子径直地从南往北地贯穿这个中学校园,在校中打一个过身,回来的时候必又反着方向地依着原路地走回来,在这中间,倘若碰见熟人,我只冲那人点一点头,远远地抛一个笑脸,脚步子匆匆地却也不作片刻停留。

        双港铺街南面的乡下人,但凡往来街上,必从一条贯穿这个中学校的看起来并不见得怎么宽阔的土路上过身,不独是我如此。

        乡间风景质朴而清纯,真无处不在。就是行走在这么一条土路上,我眼前同样呈现令我心生欢喜的无限风情。

        一户人家养了头配种的公猪。公猪在主人的引领下,扭动着屁股晃悠着行进在配种途中。鹭鸟飞起飞落,片片水田望不到边际,秧苗叶片子上擎着晶莹的露水珠在发着碧油油光。春光老去时节,野蔷薇丛丛开放,油坊飘出香气直往人的鼻孔里钻。炎天烈日里,土埠头,濠水边,枫杨树上知了声此起彼伏,白条鱼贴着水面穿梭地游,有人走来,唰地发一声响,在水中散开不见了,溅起白水花。

        土路上行人皆徽赣移民后裔,在说来自江南的赣语,发声脆而硬。

        我蛰住书山家,也许是一个人在房内复习功课憋闷得太久,一天,我忽然起了带上纸笔,上到那一幢古老的藏书楼上去抄录古碑,放松调剂自己一下的念头。

         天城中学校内一个老年的杂役,矮小的身材,耳朵有一点背,口齿也不清,大家叫他聋子。认得我,把我让进了楼。

        “桐之西,前天柱,后兔子,左大龙,右栲栳,中则半平岗、半平原,经双港突起大阜,顶平如掌,围高如墙。前人建寺其上,名梵天寺,又名梵天城,寺言其舍,城言其基也。”

        这个楼原是中学校前身,满清时于此处所办书院遗留下的一百五十余间房舍中的一部分。楼内有古碑多通, 聋子一一指点给我看。眼前的两方,一方是《梵天寺长明灯记碑》,另一方是《保田庄屋记碑》。我用眼光匆匆掠了一下,另外一角里有一方古碑,是《天城书院条约碑》。一通满清道光时古碑前,我立住了,撰写者为彼时里中名士刘存庄,碑名为《梵天城记碑》,我几乎伏下了整个身子去抄写下了这一节文字。
        时间进入中华民国十年,即洋历1921年末,天气异常寒冷。我的手冻得僵硬不听使唤,搁下纸笔,我将两只手插进棉袍子内取暖。聋子见状拖我过去喝茶。
        推开门,我一脚跨了进去。  隔壁房里,两个人在烤火,燃着的炭火盆上正吊烧一只注满水的铜茶壶,茶壶里水烧沸了,在发很大声响的滋滋声。见我进来,他们立起了请我来坐,聋子将铜茶壶自熊熊炭火上取下,又拧开了一个洋铁的小茶叶罐罐,抓了一撮本地产大叶子茶到一只杯内,沏了茶给我。手舞足蹈的,口中说:“好!”一面用一只手在我背上用力地一拍。我被他那么地一拍,手中的茶水全洒到了棉袍子上。

        烤火的两人,我认得他们,是这个中学校的教员。身材高大的是钟子勉,另一个叫桂立中。钟先生我本来就是很熟的。他们在说着流传于潜山县和桐城县这个西乡的一个荒诞传奇,名叫《狐坟》,讲明朝潜山县书生徐桂和一只狐狸的事。我围坐在炭火旁,烘烤被茶水洒湿了的棉袍子,一面也就听起来。

        听了一会,我又在炭火的盆旁立起了,拿一只烧火钳不住的在拨弄着炭火,让它燃得更旺些,我索性又把我湿了的棉袍子从身上脱下,放到炭火上去烤。又过了一息,这时候,我的棉袍子差不多已经在炭火上烘烤得干透了。

       钟先生是香铺人,讲江淮官话,声如洪钟,掷地有声。桂先生是本县青草塥人,一口纯正西乡赣语,自然又要多一份儒雅的气息。他们讲了许多,可我只记住了四句:

        “细雨洒芭蕉,

         孤灯独自熬。

         不嫌奴貌丑,

         陪君度良宵。”

        聋子用铜茶壶往我们茶杯中加注烧开的沸水。一面自说自话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明天就是大家口中在说着的洋历的新年了,即中华民国十一年1月1日。 校园里,学生们来来去去地走动着,一个一个脸上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活力,似乎与这个校园早融为一体,沉浸在一种希冀喜悦憧憬中。他们要召开一个盛大的庆祝大会,就在今晚这个中学校礼堂内,庆祝洋历1922年的光降!

         晚上,我在书山家默默吃过夜饭,早早睡了。

        朝日的一支支绯红箭射上了窗棂,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的侵早。旁边的这一个中学校正式放了年假,小小双港铺街上,人声鼎沸,有人在放炮仗,种种迹象都在宣告,这日是洋历1922年的新年。

        新年新气象,我一大早就起来,听到院子中有很大声的鸟叫,抬头一望,两只花喜鹊在隆冬时脱尽叶片子的榉树上叽叽喳喳地闹着。“莫非有喜事么?”同样早起的四奶奶,见了也这么地在说着的。

        我打算上一趟街上,去探听一下法专的消息。走到凌家墩小村落北首,远远地望到设在华大商号内的邮政代办点里那一个小邮差,正自天城校园里一路跑下来。过濠上石桥时,也望见我了,就高举起一封信在招呼我。

        我三脚两步跑了过去,自他手中把信取了拆开一看,我更加高兴得要飞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太好!”我接连大叫了三声太好了。原来这是法专寄给我的一封快信,信上说法专已经于1921年年末正式复课了,特此通知我火速到校报到上课不得迟误。

        小邮差看我疯癫样子,愣住了,之后也就高笑起来在替我高兴。      

        黄昏时,南面濠水石桥上又出现了三个身影。前头一个是书山,最末一个是汪玲燕,走在中间的竟然是文绣。我惊诧得张大口子说不出话。我把他们三个迎进四奶奶家,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三个一个劲的笑而不答。“文绣不是好好的么,哼!汪玲燕乱说文绣死了,害我上次白白伤心了一回!”我在心里暗想着。

        这天的晚餐由我做东,自街上买回了酒菜,酒席就摆在四奶奶家高大气派的厅堂上,他们知道我即将动身往省城里去读书,继续已中断的学业,一齐举杯向我庆贺,我也回敬他们,尤其是见到文绣,恍若隔世,我更是喜极而泣。吃过了鱼,也吃过了肉,酒不住地往喉下送,个个的脸色红润了。喝了两满坛白酒,又喝了元红,酒我们怎么喝都是不醉的。我们四个的说笑把四奶奶家这个厅堂都要给震动得发起抖来。

        “当当,当当……”四奶奶房内起了那只马球牌座钟的敲钟声。被钟声惊醒,我眼前一片黑暗,原来我只是做了一个梦。租住在这院内另两间房里的学生们,大约是刚参加完了夜里中学校的庆祝大会,兴奋得很,只听见这几个学弟学妹还在各自房内隐隐的说着话的。

        “细雨洒芭蕉,

         孤灯独自熬。

         不嫌奴貌丑,
         陪君度良宵。”
         无心的, 我的口竟念出这四句……               


(六)
        湛蓝湛蓝的冬空,真蓝到人的心里去了;冬空之下:大沙河,挂车河两条碧流呵抱着的这么一列窄窄土岗之上人烟聚集。岗下湖沼片片接至天边。


         “西北环山,民厚而朴,代有学者;东南滨水,民秀而文,历出闻人。”


         潜、怀、桐三县交汇处原是泽国水乡,数不清的河流水系密如蛛网,自西向东串起珍珠颗颗,源潭铺、青草塥、新安渡、金拱、凉亭、双港铺、练潭、罗家岭,居民多徽赣移民后裔,吃一泽水,习俗一个模样,土白说南方方言赣语,不尽是一县更像是一县。与这北面说归北方方言的江淮官话的桐城绝大部分地儿大不同,这其中的青草塥、新安渡、双港铺、练潭、就是桐城旧时西乡地界。春夏涨水,潜、太、岳、霍、英、怀、桐各县砍伐的原木与毛竹扎成排筏顺流而下,门板般鳡丝子追赶鱼群从长江上溯而来。河流两岸满眼皆肥沃而极易耕作的湖田。


        这洋学堂两字校名源自校址古名梵天城,不在平地,矗立地面上十数丈高,“四围环以土城,城外环以水濠,自然天成,风景绝佳” 脚畔一列东西向小小石板街铺只缘地理上是“南北川泽,左右陂湖”南北皆可行船,因名双港。


        立在小小石板街头,抬头南顾,高耸着的便是那一个土人呼作洋学堂的中学校的校园,土人或传为商纣王登基之所。西北角上,高约数丈一漏斗型高台,中有一洞,深不可测,土人唤作妲己台。有苏姓人家居住于此。迁自江南的谢姓人家建筑的祠堂,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大沙河河汊与岗上街铺相接。古书上呼为挂车巨溪的挂车大河紧贴石板街北侧土岗日夜奔腾,发源于大别山余脉,由山中泉水汇集而下,途径挂车河镇、老梅树街、新安渡口、双港铺,最终汇入菜子大湖。


        两条大河水皆清澈见底,产野生鲶鱼、鲤鱼、鲫鱼、甲鱼、白条、鳑鲏、黄鳝、花鲢、白鲢、黄骨丁、鳊鱼、翘嘴鲌、草鱼、青鱼。两岸各类野生植物生长极为繁盛。有兰花、竹林、桃树、桑树、枫树、杨柳,近岸水中生长莲藕、茭白、菱角、芡实、芦苇和各种香草。大量禽鸟栖息其间,如鹭鸶、翠鸟、野鸡、黄鹂、水鸡、野鸭、大雁、鸳鸯、鸬鹚。河中产黄沙、铁砂。沿岸低丘多黄麂、山兔、碗口粗大蛇。临水矮埠生长一种野生白蒿,书上亦称篓蒿。春日里当地居民采摘制作最具本邑特色蒿子粑粑。制作时主要食材有白蒿、米粉(本地做蒿子粑粑几乎不加糯米粉)、腊肉。制作食用这种粑粑以农历三月初三日为盛。乃徽赣移民带来风习。


        依傍街铺,青、白、麻褐色条石垒就埠头,泊靠江船,运进省城安庆转口至此咸盐、洋油、洋布、杂货,运出稻米、湖鱼、桐油、生茧。早晚,成群妇人来此淘米洗菜洗衣浆衫,棒槌声、捣衣声、说笑声络绎不绝,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因临大河,街中并无水井,有体格壮实劳力来此担水灌满灶间陶瓮瓦缸。有好事者,担来老糠,倾倒妲己台顶洞内,必自距此东去数里开外河中浮出。


        自木闸乘船穿菜子湖至长江南北各大小码头极易。有人也欢喜自高岭山搭贩运稻米帆船出门。若与船主人相识,搭船分文不取。油桐花开的春日搭船,你只须出一点小钱,船老板必欢天喜地一反平日极节俭饮食,在船中请你吃湖鱼、吃腊货、吃不花钱的时新菜蔬,必要你喝稗子酒,给你泡桐城大叶子茶。前清阮先生(阮强,字仲勉,桐城人,清末民初教育家。)于此倡办公立天城两等学堂,是拾陆年前事。


         今天是中华民国十一年(1922年)洋历元旦,我一早起床刷洗后,在房里攻读英文。我接大哥来信,他要我报考沪上一所大学,我不能不下一些功夫。


        四奶奶和孙女小翠在灶间烧火准备着早饭,四合院落内较平日清静不少,租住的学生各自回了家,平常时节在院中踱着方步子的几只大麻鸭不见了,体肥毛亮的黑毛猪伙着几只笋壳鸡在院门外麦垛旁觅食,还时不时的哼哼唧唧的。


        我在房中手翻书册,翻看了一忽,心思很乱,一颗心怎么也不能平复宁静下来,终于把书本子就只那么地一丢,早饭也不吃匆匆跑出四奶奶家,上街上去打听消息。


        华大店内,朝日已铺上大香樟木头柜台的面上。一个大脸妇人正在柜台前购买红糖和洋油,看见我跑进店来,朝我憨笑了一脸。柜台后面立着一个人,正是这一个石板街上最大商号的主人。这人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盘得一手好账,身兼本地商会会长。因为同我那个平日里最欢喜与人结交,朋友满条街的姨父认识,我每次上街上来,他一见到,就笑笑的学着我那个姨夫有时称呼我的口吻,称呼我为姨侄子。


       此时见到我,他照例笑笑的喊我:“姨侄子。”


        我也同他打过招呼,翻开一堆报纸来看,一面向伙计打听消息。法专消息照例无从打听。日头的光柱子从玻璃亮瓦上直射下来,跌落到方砖地上。店里的人出出进进的,各人都各自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店堂内“宝”字牌座钟,时针和分针构成一个大大的九十度直角。我在听过耳畔响起当当当当的9句钟的响铃后,喝过伙计泡的一壶热茶,坐等了一忽,才又跑出店来。我想去河埠头运邮件的木壳船上,试看一看能否等到今天新邮送来的报纸。


        天气出奇的好。这一列土岗上的田园、村落、人家、房舍、市集躺在湛蓝的天幕下懒洋洋的沐浴着冬日。


        石板街上赶早集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有卖鱼卖肉卖菜的,有卖稻谷卖米卖糠的,有卖牛卖猪卖鸡卖鸭卖鹅的,有卖柴草、木炭、篾器的,这些是席地和露天交易。两旁店家,拆了排门招揽生意,有人跑进跑出,买黄烟卷烟,土、洋布匹,买油盐酱醋茶酒,买窑货瓷器,买粥、草鞋板子(亦作朝笏)卷油条、水饺(实为馄饨)包子馒头,三个铜板管饱,茶馆子饭铺子当街挑出布招牌,伙计手提铜茶壶,当街吆喝:“东濠水泡桐城大叶子茶,好喝不贵!”街上有杂货铺子、膏药铺子、牙医铺子、剃头铺子、成衣铺子、花圈铺子、木匠铺子、铁匠铺子、窑货铺子、杆秤铺子、客栈、银行、邮政代办点。


        人家青瓦屋顶,炊烟袅袅,朝日射人头上、身上,射石板街面上,浮泛淡淡青辉。收捐课税人穿插其间,我知道平常时节,这人与木崖乡公所乡长、保长(此地为双港铺保)、师爷、乡丁,寄驻中学校一个院内,不在这街中。         


        洋历元旦日各学校必照例放假,早上自中学校过身,偌大的校园空空荡荡的,在水塘边一株老树下,我见到一个金姓小学弟手拿一册洋书在高声念洋文。他见我,同我打过招呼,又开始念他的洋文了。


        石板街南北两侧河埠头,泊着比平日里明显要多许多的木壳帆船,装来整船瓷器窑货,在等来人搬运上岸。米粮老板忙着将稻谷装船,载往下江贩卖。远处湖沼里有人在收割变枯黄的芦苇 ,地里的豆、麦已经长出嫩苗。要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会长得很大,在春日里开出有撩人的花香的花。


        我在石板街中逗留了整整一个白日,当从南向的一条子街步出时,暮色已从周遭围拢起来。人家放养在野地里的猪鸡和别的小畜牲也回了圈舍。在走过铁匠门前,一只大狗在暮色里汪汪的叫。


        凌家墩四奶奶家厅堂上燃着灯火,我吃过夜饭默默进到租住的房里。黑暗中摸索着了一盒洋火,取出一支,点亮了房中的那一盏美孚洋油台灯,坐在灯前我发了好一会呆。在这么一个隆冬时节偏居一隅的乡下的小村落里,夜深了,寒气沉沉,桌上一方砚台,结了冰,我用口呵气化开,拿一支毛笔,蘸了墨,想在簿子上记下一点什么。


        我又想起了早上碰见的那个小学弟。            


        春间因病我自法专休学,寄住到中学校那个木楼上。一天听到人声嘈杂,见楼下有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被人围着。问急急忙忙气喘吁吁跑上楼来的森来,答说是乞丐,奄奄一息了,大家正着急不知如何是好。我往楼下跑时,一个少年已一手推开众人,将一件棉袍脱下覆在那人身上,也不说什么,背起那人奔北面街上去了,旁边两个貌似是他同学一路跟去。之后大家也就散了。两天后森来忽然面露喜色的告我,那个少年救了那个人一命。少年姓金,是这校中学生。


        楼下一株满树繁花的棠梨树下,一个少年领着三个衣着非常考究的小女孩子在玩耍。见我,朝我笑了一脸,说姓金,那天救人的是他。我才用心打量他:人长得很文弱,谈吐儒雅,同那天好像换了一个人儿似的,完全看不出那天的勇猛强势。相貌上异于常人,一头黑发,发式为城里必才见到乡间倒难得一见顶顶新潮的一个漂亮中分,梳洗打理得那么整齐光亮。我心里琢磨,他这必是抹过上好头油和打过上好发蜡的。缺了一只右耳,嘴巴生得很不周正,向一旁歪斜。 他爽快地自报家门:家在三十华里外张云乡青桥保。父亲名荫程,字来程,号振侯。早年留学日本,供职皖省测绘局。全家现在搬住省城安庆倒扒狮街。本人名丽生,字兆松,号镜清。光绪丙午(公元1906年)又四月生人。三个小女孩儿是他三个妹子,分别叫桂生、兰生、菊生。


       之后我常常撞见他,人喊“没耳朵”或“歪嘴”,他必要发怒。他有时候忘记了也好好的答应。


        知道我住校中,他偶尔也会噔噔噔的踩着那个木楼梯子上到我房间来玩。我才晓得,桐城的西乡有四位显赫绅士,名号中都带个“侯”字,人称“四侯”。他的令尊名列其中,是四人中最年轻彪悍富足的一个。这个洋学堂开办当初,捐出过一石种(约合10亩)租田,聘为名誉董事。经办这个事情的不是别人,正是在这个洋学堂中做会计的我那个姨父。


        可是此时我不会想到,数年后这个小学弟自这儿毕业,念了大学,又回到这校来教书,又过了几年做了这校的校长,忽然一天就死在这校里,年仅三十二岁。他在西乡名气很大,妇孺皆知。关于他的死因:有人说是被人一枪毙命,有人说是吞金而死,有人说是暴病而亡,至今成迷。死后多年,还有人谈论他,有人说他是负隅一方的土顽,有人说他是保一方安宁的绅士,有人说他是令人尊敬的这堂堂的洋学堂的一校之长。我更不会想到,又隔数年,另一个我认识的小学弟,大学毕业后同样回到这校教书,同样做了这校的校长,人生巅峰时候身兼数职,几百条人枪,在这个桐城县一县之中,人都视他为“王中王”,他同样英年早逝,令人痛惜!你若一翻本地县志,在关涉这个县的许多历史进程的大事件的记载中都不难发现他的大名。他是桐城县西乡青草塥小河沿人,这人姓张名护棠!                    


(七)
        双港铺小小石板街弯弯曲曲成个大大的英文字母的“S”,长不足一华里,两侧房屋接瓦连椽一派徽风。行走街中抬头上望,人家屋瓦之上触目满眼皆是高高马头墙。有的人家马头墙重重相叠,多可达五重,有人给取了一个文雅称呼“五岳朝山”。

        侵早落了一阵子冬雨。东北方向鸭子湖里,菜子湖里于前一晚以排枪火铳猎获的大雁、野鸭,还有古书上称为鹄的天鹅,肥都都的,有人用细棕麻绳缚定,十二只一打。步行个六七华里、十几华里担来街中售卖。石板街的上街头外,那有三进房屋两个大院落徽式气派的谢家祠堂前场坪上,较平日里冷清不少,只有一两个人立在那里,东南方的苏姓人家门前白石牌坊下赶早集人,三五成群结伴而来,一路说笑着,络绎不绝。白石牌坊傍一棵大皂角树,在冬日里脱尽了黄叶,光秃枝丫直刺天空。


        我挤身在熙熙闹市中,在两耳充斥嘈杂市声中跨进华大商号店内。内设邮政代办点的那个认识我的小邮差见我到来,知道我心思,笑盈盈地迎上前递给我一封信件。上面赫然注着寄自沪上,我认得那挺拔秀逸墨迹,正是我大哥的手迹。我顺手讨要过一把小刀将信封裁开,掏出信展开来读。同他上一次给我的信并无不同,我大哥他那意思仍是劝说我应该早早另做打算,重新报考沪上一所大学,不要做个白白坐等消息下去的呆人。待得明年春暖花开日与他聚首那个春申江畔十里洋场。因为是深知我的人中的一个,知道我生性纯良,但是也不免有时有痴拙毛病,末了他仍然不忘了引用我爸爸常常在训诫我们兄弟的话鼓励我:“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当有不屈之心。”



        他说的没错儿,看来我真的不得不重新要来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从头再在这个方面来下一番苦功夫!农历春节,我打算不回桐城县城的家中了,独自一个人埋头在这个旧时西乡乡间用功苦读!我在心内暗自打算暗下决心。



        白昼短暂到只允许乡下农妇们做三顿饭的工夫。



        时间又已经到了洋历年头旧历年尾,天气接连落了一礼拜冬雨,异常寒冷,滴水滴冻。天色阴沉沉的。



         “天必落雪才会放晴。”我往日单薄经验告诉我。



        石板街上店铺点起了灯火,白花花的洋油灯光透过擦得清亮的玻璃灯罩子把店堂内照得雪亮。也许是天气太过寒冷了吧,伙计们英雄所见略同,搬出大铸铁炭盆,支起新栗炭烤火,那些燃着的新栗炭在炭火盆内吐着金碧火舌,哔剥爆裂着快乐火星。



        恒泰、德友、善交等几家章姓人家开的茶饭铺子及中药铺子李同春号、方春霖号、下街头寿乐堂里,以及何姓人家开的何泰裕号南北杂货铺子都有很多乡下人聚拢在那里出出进进。



        逢旧历三、六、九,这一条充斥烟火气小小石板街铺必照例成为牛羊猪鸡等牲畜和乡下所产土棉纱极重要交易集散地。影响所及北至金神墩,南至黄马河,东到罗家岭,西达青草塥的旧时桐城县西乡的大部和南乡的一部,以及邻县的怀宁县的北部和潜山县的东部,方圆百数十华里地方,或远或近,或大或小,或丘陵山岗,或河湖圩区中不可数计村落人口烟火万户人家。      



        在这个旧历春节的前后约摸一个月光景,小小石板街上买进卖出商业照例进入鼎盛时候。



        所售卖商品当中除出那些应节老品种人家迎神祭祖必备的香烛裱纸,烟花爆竹,对子年画,南北杂货,糖食糕点及送人或自用年节必备品外,自然也缺少不得从上下江泊来的洋油洋灯,洋火洋烟卷,洋纱洋布,洋伞洋碱,洋钉洋铁,洋药洋纸,洋笔洋墨水,洋蜡烛洋年画等新奇古怪高端新潮紧俏货。此外还有乡下人绝少见过的进口饼干,海带鱿鱼干之类海味。      



        华大字号一次购进十几、二十几条船的美孚洋油,那些洋油分装在一个一个草绿色方方正正洋铁皮子罐内。洋油被伙计们肩扛手提自码头搬运进仓库伺机而售,他们出出进进的忙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兴奋并快乐着。天气太过严寒,我两只满是泥泞的脚冻得像被马啃过麻木疼痛。在一张榉木大椅上坐定,烤着火我抄起一册积着厚厚灰尘《地理诀要雪心赋》的风水书心不在焉翻着,一面用并不纯粹地道西乡赣语同他们大开起玩笑,惹得那些伙计哈哈大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果然洋洋洒洒的飘落起了大雪花,不一忽,对街人家屋顶和石板街上就被覆了厚厚白雪。有人脚穿带钉齿牛皮雨鞋手撑黄油纸伞,有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大风大雪中穿梭。漫天大雪无声落着,有一种虚无缥缈梦幻感觉,不像是真实的存在。



        我下定了心思报考沪上的一所大学,需要购买备考书籍,委托这店内邮差为我代办,下过定金,脚踏一双圆口布鞋子深一脚浅一脚跑离街中。



         旧历新年脚步迫近,旧历新年气息越发浓烈,长年出门在外的人都陆续归家,准备着一家人团团圆圆欢天喜地过农历的新年。



        长久不回家,我爸爸推开县政府冗务,跑了六十华里旱程,亲自从桐城县的县城来到双港铺,特意为了来看我。同时给我带来我需要开销的金钱。平常时候在家中,我爸爸训斥我最多,我知道那是他对我最为担心,老要对我放心不下。我们兄弟三个,他放在我身上心思最重。



        时间一长,我遂养成个习惯,我遇事通常不与他商量让他知道。因此在家中,我爸爸常常大发脾气大骂我,像个暴君,将我当作臣民,践踏蹂躏。但我不记恨他。



        父子见面,可说的极少。他明白我的希冀,他明白我满打满算今年才只就十八岁。他更明白我离家独自一个蛰居这个西乡一隅,正拼尽着全部气力,追逐梦中那一座七宝楼台!  



        返程前,我爸爸同我,还有我那个姨父在石板街上恒泰茶饭铺子吃了顿饭。我们要了鱼圆子、肉圆子、猪腰花、猪肚四个水碗,外加两个干碟,三碗米饭。掌柜的是一个叫章毛氏的老太太。饭菜非常可口。待到大家放碗时,我爸爸始终不怎么说话,更少动筷子。步出饭铺子,大太阳底下,我看到他两眼湿莹莹的。



         清代里中名士刘存庄称:“桐之西,前天柱,后兔子,左大龙,右栲栳,中则半平岗、半平原,经双港突起大阜,顶平如掌,围高如墙。前人建寺其上,名梵天寺,又名梵天城,寺言其舍,城言其基也。”今人亦有:“四围环以土城,城外环以水濠,自然天成,风景绝佳”之誉。   



         地当冲要。由于历史的瓜葛和现实的考量 ,天城洋学堂校内,除出几百名学生和几十位教职员工,同时驻有木崖乡公所和乡保联防大队计百十条人枪,另外有两户人家。西头一户人家姓王,东头的一户姓汪。汪姓人家有十二间大瓦房,租种校中一石种租田,每年秋收时,洋学堂里就照例派人过来象征性的收过几十斤糙米权作一年田租。这工作,通常由我那个在洋学堂里做会计的姨父,受了校方的指派,上到各租户家里来完租。校外东濠冲里,汪家尚有块自己保有的三石种水田,约摸20来亩,长年雇用了三五个长工。这家男主人的户主死得早,当家的是一个叫汪潘氏的老太太,有三个儿子,次子未成年就夭折了,只剩有叫德祥的已娶妻生子的大儿子同排行老三的一个还是小孩子的小儿子。



        早在数月前的旧历六、七月,赶在立秋节气前,乡下人就在种有稻子的水田缝隙播下泥豆种子。待到当年新稻米如金如玉,颗粒归仓。泥豆成熟。小孩们帮同大人们一棵一棵自田中拔起,收拢来打成捆担回家去。收获泥豆,照老习惯,搁到腊月里打豆腐吃。旧历新年里吃的菜品中,不论水豆腐,豆干,豆腐乳都离不了这豆腐。乡下人家一年四季中都有人在家中酿糯米酒吃,自家酿酒自家吃。街上酒坊也有售卖。十冬腊月,专门酿酒师傅肩挑背负酿酒器具上人家门庭酿酒的更不稀奇。酿个糯米酒,磨个糯米粉,打个糯米糍粑,炸个糯米圆子、烘个糯米粑粑,遇初一,十五,人家里大人小孩子要煮个汤圆、元宵吃,均少不得本地出产上好雪花糯。



        冬闲不闲。刚跨进旧历腊月门槛,四奶奶家里就忙得不可开交,整天人客进出,乱哄哄的,实在不成个样子。先是四奶奶将纺纱织布积攒了一年的老土布,组织家里人投到用枫杨树皮熬出浓汁的大锅里蒸煮上色,待老土布由原先的白色染成灰蓝,根据家中各人所需,拿去街上请师傅缝制成新衣新袜子。接着是杀年猪打塘鱼,杀鸡宰鹅腌制腊货。腊月腊八腊八节,熬腊八粥,磨糯米粉,打豆腐,酿糯米酒。



         初九老太太70大寿。“男做九,女做十”,本地风习,不能免。这一户虽说是个外来户,在本地原没根基,一切靠白手起家。但经过这多年吃苦持家得法,今非昔比,虽称不得豪富之家,但却也是在中产以上,这凌家墩小村落门面户。



        多子多福,瓜瓞绵绵。老太太生养无数,长成的有二儿七女。两个儿子在本乡和外乡当乡保长,女儿们出嫁这附近七村八落。这样一来,整日迎来送往客人自然又不能少。乡下人大嗓门,礼数多。来客必要吃饭,吃饭必要吃酒,吃酒必有人吃醉,吃醉必要留宿。我租住的房间由于是木板墙壁,隔音不好,有好几晚留宿客人鼾声如雷,弄得我整晚都不能入睡,大白天哈欠连天,更无心读书备考。



         这终归不是个办法,我同我那个姨父一商量,决定仍搬回洋学堂居住,为了方便,就近在校内汪姓人家搭伙吃饭。这事一切办得特别顺利。



         除夕那天大清早,我从街上购买了两起红纸包封细点心给两家拜个早年。四奶奶特意追出院门要我这晚上在她家吃年夜饭守岁。我因为已搬住到洋学堂,下到四奶奶家要过土城墙,过一个高耸土坡,过护城河。便用了一个“隔山隔水,大有不便。”的玩笑话谢绝好意。



         在德祥家吃年夜饭大约是在这晚戌时的八点。在被菜油灯盏照得灯火通明的厅堂上,身着过年时才穿着上身的新衣服,大家围坐在酒席桌前。欢乐融融。这晚年夜饭非常丰盛,开席时大家先共同喝过一通糯米酒,接着德祥的妈用毛竹筷子夹住两只炆蛋搁我碗内要我吃,老太太高声说:“这个是大元宝!二哥哥吃了新年发大财!”她三岁大孙子庭杰听过这话,忽然眨眨眼睛,一脸疑惑:“咦,元宝怎么像鸡蛋咧!”大家哈哈大笑。德祥的妈,那一个油头小脚老太太笑出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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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6 21:42:14 | 显示全部楼层

还乡记3

(八)
        年夜饭算正式开席了。我第一个站起来敬老太太一杯糯米酒,我说:“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太太客气回敬我说:“祝二哥哥来年名登金榜,位列三台!”酒我们都是一口干。老太太一个劲儿说吃菜吃菜。



        乡下人家辛勤劳作一年,省吃俭用,条件许可,年夜饭必极重视极丰盛。“四凉八热”,“南米北面”、“南糕北饼”、“南甜北咸”老习惯老规矩自不会少。


        本地年夜饭筵席上必上鸡鱼肉三牲,鱼必用大鲤鱼,全首全尾,不出旧历正月十五不得动筷子,取年年有余、鲤鱼跃龙门之意。鱼圆子、肉圆子、珍珠圆子、山粉圆子、糖炒糯米圆子,喻意甜甜美美团团圆圆。肉和豆腐表示富裕。用新栗炭旺火烧上大红铜火锅,昭示日子红红火火。必喝糯米酒,吃甑蒸饭。吃鸡头有人求,吃到鸡爪子,鸡翅膀,鸡屁股,意味来年挣大钱发大财,飞黄腾达。一切离不开象征,唯其象征,举手投足间即充满牧歌的抒情。


        大家陆续向一家之主老太太敬糯米酒,之后是互敬,吃着谈着说笑着,看得出大家同时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胡乱中说错了话,匆忙闪失中碰洒了茶酒,打翻打碎了碗碟。


        几个小孩子鸡嫌狗弃年纪,开席前就被家中大人们用草纸各自擦过嘴巴,任由大声吵闹说话胡作非为,百无禁忌。年夜饭大约吃了两个时辰,菜饭剩了很多,足够我们吃到正月初三日。我明白这是依照本地古旧风习。旧历正月,头三天讲究不下冷水不吃生食。大家都吃得很饱,脸上泛着红光有醺醺的微醉样子。酒席拆除后,我们就又围坐在燃烧着树根桩的火塘傍谈天说笑。


        香案一方板壁上新张贴上了一大整张刘海戏金蟾金宫尖,火塘搭支在厅堂正中央地上。火光熊熊,不时哔剥爆裂快乐火星;铜壶里白水沸腾,飞溅开水冲泡这个桐城本县产大叶子茶,真香。炒熟了的带壳花生果、罗汉豆、葵花籽、南瓜子、瓜蒌子,大把大把的熟豌豆,红薯条,六谷泡,长的酥糖、芝麻糖、方方的冻米糖、团团的麦芽糖,装在大漆螺钿镶嵌百子婴戏图乌木果食盒子内。家中女眷端上面前来要你品尝,殷勤异常。在这隆冬寒夜里,温暖而温馨。


        汪潘氏老太太深谙世事,明白待客之理,也许是要打消我一个人在外做客尴尬孤寂吧,自然会又谈到我那隔山隔水在一个下江大城中帮佣的祖母,自然会又谈到我那是一个乡下成衣人又做过笔墨生意英年早逝的祖父。我老家原在离此地南去两三华里地的倒流河保,与这儿人是家边人,他们原本是极熟的。


        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风雨雨,倍偿生活艰辛不易。除夕夜晚上难得围坐火塘说笑守岁,本来要谈些高兴事。说着说着我们又说到老太太已经过世多年老伴,说到她不曾成年已定了亲事,但已夭折了的那二儿子德元,我看到了老太太眼中噙着泪花。


        夜空断断续续传来噼里啪啦鞭炮声,还有人家嘭嘭的放铳的声音,在寒冷夜气中传的老远老远且有回声。我因为自小生活于我这个县西北角隅群山脚下那个小小县城中,这一个西乡的一隅是我老家不假,但除掉这个我目下托身在此的天城洋学堂、凌家墩,唯北侧一条小小街铺,可算是我最熟稔地方,除此之外,周遭乡下一切对我都是陌生。


         此刻,我照样能丝毫不费心思就可猜想得出,我那所知道的双港铺街上人家,在今晚上,家家屋檐前,必高挂起黄绿朱红颜色、内燃红烛的纱灯。灯光映照处,门楣上,有古称“彩胜”“幡胜”的排排色彩缤纷,其形状如小幡,上沿贴牢,下面大部悬空,可随风飘动的挂钱儿。借以邀引财源,也有人把它贴在财神洞、谷仓、鸡舍、牛栏、 猪圈和井台上。上面刻镂着吉祥图案文字,清晰绚丽,细腻精美。我知道这些东西必又出自小小石板街外妲己台下一个叫燕窝的地方。经由世居此地的桂姓人家之手,将那些彩纸铺展在以蜂蜡熔铸而成蜡板上,为了赶在旧历春节前完工,那些在平日里使惯了农具,刚放下了农活的糙手,在冬闲日子里,就又捉起无比锋利小巧刻刀,没日没夜耗尽心血,必又满含希望满含祝福一刀一刀刻出的吧!而人家大门之上张贴的春联,我几乎又可断定其中十之八九,必又出自被本地人称呼其为桂呆子的,当街就搁摆着那么一幅将要书写下对子的红纸,只那么歪歪斜斜的搁着,手中的毛笔蘸上了墨汁,就那么随便的写着,写出的对子,每个字却都是很正很正的,一个大个子宽脸的少年的手笔吧!纱灯、挂钱和春联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浓厚的乡土气息和辞旧迎新的节日景象。


        为驱除严寒,万千人家,必有万千火塘在熊熊燃烧。穷苦人家终年辛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是他们不够勤快,同样不是他们不够聪明,为历史的和现实的种种的羁绊,大年三十晚上不得不以水代酒,举杯相贺。很多富贵人家小孩子,正如同小小石板街上那个谢三老爷家中小少爷一个样子,此刻却必又是穿绸拥裘围坐火塘傍,以小木棍小树枝亦或是铁火钳,从熊熊炭火中掏拨出用干荷叶鲜黄泥包裹着,里面填入油盐、各种辅料、香料和调味料,在火中烤熟的叫花鸡,在这不眠深夜里当作年夜饭之后的宵夜在吃着,烤熟透了的叫花鸡的香气,必又弥漫整个厅堂。


        不是凭空的想象,用我之前经验和对此地了解,这种种一切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不差分毫。


        但我此时最关心的,明显感到一份不同寻常份量压迫我,并可说把我弄得有些神魂颠倒的,当然还是在另外一件事情上。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天。


        时交子时,噼里啪啦开门炮仗像暴雨一般在各处响起。德祥家放过开门爆竹后,我也起身告辞,回转我那个在洋学堂校园中的那幢名为“格诚”图书馆的二层小小木楼上睡觉。德祥的妈一把拽住我,同时回头朝一个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出落得眉清目秀清新出尘乡下大姑娘说道:“二哥哥今晚莫回去了,就在偏房睡吧,三姑娘,你就帮我抱枕头棉被去屋里!”迈开三寸金莲,就手抖抖的擎举起一支芝麻秸秆扎成的火炬,把我往后屋偏房里引。


        天空落起雪子,如同一口大铁锅盛满豆子,又以一支大铁锅铲上下不住翻炒搅动清脆声音,打在屋瓦上窗棂上噼里啪啦作响着。盛情难却,老太太擎举火炬在前,我默默跟行,随后就是听了老太太吩咐,怀抱着了枕头和两床新装订好的棉被子,被称呼为三姑娘的踩踏着我的脚步子而来的,那一个十七八岁乡下年轻大姑娘。我们三人走到天井傍侧,大片雪花纷披而下。


        猛然间若浸入一个飘乎梦境……


        酒筵上,火塘旁,大家一同吃饭一同喝酒一同说笑一同沉默时候,我就觉察到她如兰气息,莺燕清音。脉脉温情,同人说话时双垂一双明眸,混合狡猾与清纯。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与老太太一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同一个人,莺声燕语的另一面是否就是河东狮吼?是不是就很高兴的就听从了老太太的安排嘱咐就很快乐的在今晚上,帮同老太太为我抱衾抱禂为我铺床理被?还是碍于情面不得不才如此的?眼中心中,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请试想想看,这样一个人儿,在这么一个氛围中,在一个刚年满十八岁毛头小子心上,会引起如何的联想和幻想?我问问你!


        但一切统不重要。上帝保佑,我的脑还不全昏。因为明白,纵要知道,也无从知道!


(九)      
        躺在一铺榉木雕花大板床上,包裹在松软暖和带干稻草和新米浆酸味香味新被絮里,被大清早上麻雀叽叽喳喳声吵醒 。我不感到失落甚至有一些小欢喜,预示这是个承平之年。听到狗叫,表示这个新年岁并不太平。我最想听到的当然还是来那么几声清脆呱呱呱呱老鸹叫!独在今天这叫声在乡间是被视为难得的吉兆,昭示是个大吉大利太平年。


        一个人假若不明白我那地方这古怪风习,是万想不到的。


        雪的返光射透雪白棉白纸封窗棂,将厅堂背后左侧正对天井这一间两丈见方约摸二十来平米厢房,彻照得明净爽朗通透空明。


        揉揉惺忪眼睛。计算一下时间,在这房中,我已甜甜睡足了三个时辰。屋外院中有公鸡扇动翅膀引直脖颈子喔喔喔喔高亢打鸣声,母鸡迈着悠闲步伐咯咯咯咯浅吟低唱声,厅堂上有搬动椅凳声,八仙桌上按方位摆放碗碟杯盏竹筷声。隔一个天井,灶间里有人语声,噗噗拉风箱声,铁锅铲在大铁锅中叮叮当当翻炒菜蔬声。我仿佛还听到灶膛内松毛柴燃烧哔哔剥剥爆裂声,闻嗅到松毛柴燃烧和菜蔬翻炒发散的烟火气和香味。


         我睡房的门不知在何时,也不知被谁推开过,火塘里昨夜被热灰覆盖上的炭火已被人拨开,重又加上了些新栗炭,旁边一个小茶罐灌上水炖在炭火上烧。有人已为我拿来漱洗用具和毛巾,一瓢清冽冷水,木架上大铜盆里打来的洗脸水冒着热气。


        乡下人长年生产劳作养成习惯,旧历新年里照例必早睡早起。


        我想起昨夜里这一家之主的老太太与那一个清新可人乡下大姑娘为我铺床理被情形。来到这房中,接过老太太手里火把。步移影动,灯火摇摇,照到各人的面前。同样是手脚麻利井然娴熟。一个年老而阅历无数,得不喜,失不忧,静看花开,笑看花落的一份淡定从容。一个是过了“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年纪,笑靥如花清丽绝尘。默不作声,嘴角上扬挂住微笑,关不住青春生命秘密悦乐的微笑。


        “美人如玉”。花开不多时,青春无归期。


        一旁站立看古色古香一铺榉木大床前金碧颜色凤穿牡丹狮子滚绣球雕花,一面想同她们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开口。那份欢喜迷茫不安窘促激动神态必十分可笑。就像在刚起步的马驹子后腿上,亲切的抽了那么一鞭,内心是不易形容的。冬日里开的花,大多是雅的,兰花清幽,梅花清冷,茶花清婉,水仙花清新,……,这些花开,似乎都是不经意间的。隆冬雪夜里分明闻嗅到春天气息,丝丝缕缕,足以撼动一个刚年满十八岁毛头小子的心魄!


        临到末了,一切安排布置齐整妥当,返身离去,跨出门槛,老太太颤微微踮着三寸金莲小脚,手举火把,又折返回来,到火塘边重又拨看了一次炭火,给灯盏添注一回香油,剪亮一次灯草,重又稳稳搁到毛竹灯盏架上。把凡是一切能想得到的都又仔细照看过了一遍,重转身离去掩上房门前,又不忘了嘱咐我,夜里有事招呼,起夜小心雪夜庭中路滑,屋内火塘注意通风,切不要将门窗通统关死。一切皆浸润母性的体贴慈爱与心细。


        仍复安睡在一铺榉木雕花大板床上,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火塘旁那个小茶罐里白水沸腾,咝咝作响。愣愣发一忽呆。又回想起昨夜晚对与老太太同来这房中,为我铺床理被的一位的荒唐的想法和冲动,不禁又哑然失笑。


        因为在放年假,洋学堂四百名师生和乡公所乡保长师爷保员丁壮等都已各自回家,偌大的梵天城里只有这东头的汪姓人家与西头临近西濠一户做木行生意王姓两户人家住着。相距一华里路,年假中雪后的洋学堂校园显得格外空阔寂寥,也就保有了乡间的一种平和宁静,不似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尘土飞扬喧嚣热闹。尤其在这个兵荒马乱乱世。


        两家各自都依伴一条大沟。平常落雨了,城中的雨水自然分成东西两股各自注入城中东西两口大池塘内,再由与两口大池塘相通沟渠穿破东西两部土城墙汩汩流出,流入东西两濠的护城河中。池水自土城墙缺处流出,泄入护城河前,皆于土崖处形成水帘。水帘的下方,在经年流水冲涮下,皆形成一方水潭,前人有“崖下水出,汇为一潭,轰然有声,流入城濠,其清可鉴眉须。”的记载。   


        沟旁长野桃李,棠梨,杨柳树,春日里,杨柳发青,桃李棠梨花开,一派桃花源里好景致。


        春夏下大暴雨,两处大沟水帘处,水流跌落啪啪流水声日夜不休。此时必有许多大鲫鱼鲤鱼等活蹦乱跳鱼儿,在其间顺流直下或者逆流而上。


        有汲水洗衣木跳水岸,一年三百六十日,有劳力来此担水,妇人们来此淘米洗菜洗衣浆裳聊天。水土清淳,所产鱼虾丰美,常有乡间梳巴巴头,包裹着粽子样小脚,身着大襟褂和大腰大脚裤,走路一颠一颠的,直着腿的老太太,领着小孙儿孙女,提个小小木桶扛一把小小虾探来塘边河边,捕捞起些螺丝小鱼虾小螃蟹,回家喂喂鸡鸭,做下饭菜。


        有人钓大黄鳝。一根细小苇杆一端缚上蚯蚓串成的诱饵,诱那东西自洞穴缝隙探出身子,看准了七寸,用拇指食指无名指一下勾牢攥紧猛的拖拽出,朝长葫芦状篾篓里只一扔就算完事。要扳罾,护城河里漂亮活蹦乱跳大青虾不计其数。


        德祥的妈原是距此北去十几华里,一个地名叫万圣庵的乡下人,十八岁嫁给了德祥父亲,也就嫁进汪家这幢落座于梵天城东北一隅的“豪宅”。说是“豪宅”,不过是一套坐北朝南布局紧凑,四水归堂三进两个天井瓦屋。十间主房,两间配房,一间带烟囱厨房。外加一个长满花草院子,一个青葱鲜活菜园。


        还来不及起床。旋风似的,肩扛两支一米多长猎枪,手提草鞋和布搭链的德祥兴冲冲闯进来,也不说什么,冰冻的手伸进热被窝将我拽起。我认得那两支枪,平常就挂在很隐蔽的谷仓内壁上,黑乎乎。


        明白乡下打猎习惯,不成想大清早就有人邀我和他同去,加入到这个令人无比新奇激动的行动。明人不说暗话,这是我久已想做的,就盼望有这样好机会!


        望望全身收拾干净利索兴冲冲德祥,又探头看屋外头积雪,我就故意问他逗他说:“雪这么大,打猎能出得了门吗?不要看不清道路摔了跤来个狗啃屎?”


        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这一点心思可能已被他看破。


        穿好衣理好被漱洗完毕,迈步向厅堂的路上,他反问我说:“这个时节不冷,大地若是没被几尺厚的大雪覆盖过,还能叫冬天还像是个过大年样子吗?! ”酒桌前坐定,他又举起他那个灌满糯米酒锡酒壶给我倒酒,并用力攥紧我手腕说:“哪有不喝酒的男子汉!”


         我笑而不答,抿了一小口。


         连喝三杯糯米酒,三大碗米饭风卷残云下肚,嘴唇嘴角沾上饭粒油花,也照他样子,拿手掌朝嘴上只一抹,将棉鞋棉袜子脱去,往角落里一丢,打赤脚穿草鞋,各扛一支猎枪斜背一个装有铁砂和火药等物布搭链兴冲冲一同出门打猎去。


        雪厚没人膝盖,每迈一步都很艰困。我们都摔了跤,重又立起,相视哈哈大笑。触目满眼玉树琼花。山静似太古,人微如尘埃。大雪过后乡间犹如静谧清幽的人间仙境。假若单纯以意境之美来说,中国古书上所言的尧天舜日之美大概离此日之美也并不见得相差太多吧!


        松木林里穿巡,惊起斑鸠山鸡噗噗扇翅乱窜。山兔子唯见串串长脚迹。我们踏遍周遭山岗湖沼,共计打得三只山鸡,一只山兔,八只斑鸠。在来到九里开外一个叫黄桥的小村落,我们决定返程,不成想又一声枪响,猎得一头黄麂。


        “梅花只喜和雪放,不喜嚣闹沾俗尘。”


        “谁家少年骑白马,打马长街不知愁。”


        回程路上粗人德祥唱出这么文绉绉两句。


        抵达梵天城,日头剩一襟索子高。


        听到狗叫,两个陌生小孩着破烂蓝布长衫身背搭链踏着雪一摇一荡自德祥家出来,被我们迎头撞见。


        草鞋挂满冰疙瘩冰凌,一走动发出很大声的哗啦啦的脆响,脚冻得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卸下猎物谷仓房中藏好枪,洗洗穿好袜子棉鞋,见德祥的妈此时正在用镰刀劈开柏木香要拿到最后一进厅堂上祖宗牌位跟前去烧。


         这晚饭桌上,除出前一晚有的,多出了几盘“红烧麂肉兔肉”,“辣子炒斑鸠”。德祥的妈报告一则喜讯:除夕晚煮年夜饭时,特为舀取的一碗沸米汤,搁灶头一天,碗中所结粥皮,不破不皱,昭示新的一年是个旱涝保收丰收年。听了他妈这话,德祥兴奋大声说:“妈唉,妈唉,你说的这个我信,你说二哥哥将来有“蓝衫脱去换红袍”之运。我也信。‘画眉麻雀不同嗓,金鸡乌鸦不同窝。’只这么一句老古话我不服!”说着用手一指我,“ 说是城里人,不比我们乡下人糙。头回摸枪出手不凡就猎一只麂,这么大雪在外头跑一天也不哼一声 ,比我们乡下人还更能耐呢!”


        老太太听后并不急着答话,竟大笑起来。


        "五魁首,八匹马,六六六……”。当厅堂上又荡起这声音,是酒在喝到尽兴时候。


        这晚老太太又要我留宿在那一间厢房,连着两天没碰书册笔墨过,饭后我回我那个木楼上小小房间取来一册英文。


        霜前冷,雪后寒。


        天气在夜里越发的寒冷,一个人在火塘上烤着火,一面就着微弱的菜油灯光,默读书册上的英文。


        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重要的是沿途的风景及看风景的心情。不知怎的我心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古怪好笑荒诞念头!


(十)      
        从房间的南走到北是五步,从北到南也是五步。


        我重新搬回洋学堂木楼上这个小小斗室,又有一个月光景。说到我学业的荒废,假若要从去年春间自法专休学回乡算起,旧历新历,无论怎么掰着指头算,那么至此都足足超过十个月。大好年华,无数次起起落落希望失望中消逝。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



        斗室的窗后有方小竹园、一架紫藤萝和几株古树,前一天的大雪压弯了不少竹子,同时也使得那些古树、紫藤萝背负厚厚积雪,顿显得身躯臃肿。在平日里,青翠欲滴竹子,大蟒蛇一样盘旋紫藤萝和疏疏落落的古树,空明澄静,微风拂过,带来了清香,让人不由心向往之。



        唐时那一位边塞诗写得慷慨雄健,山水田园诗表现悠闲情趣,精通音律,兼善书画,后人评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著画论《山水诀》,绘《辋川图》,以“破墨”写山水,独具风格的王辋川,酷爱竹木,他晚年隐居辋川时,在房屋周围栽种了很多竹子,并在竹林深处悠然弹琴,自得其乐。他在《竹里馆》里写下了:



               “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长窗高卧、莳竹抚琴植植树木拨弄拨弄花草,遇高兴和不高兴时长啸几声的生活,我原也是景慕喜欢。窗后这方竹园、紫藤萝、古树,就常常使我得有机会闻嗅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和气息,就常常为我枯寂寄居生活,带来一分心田的宁静。



        自入冬后腊月我搬住这楼上以来,常见有八哥,竹鸡,乌鸦,麻雀,白头翁,长尾巴山雀,蜡嘴雀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雀子成群落脚其间,来来去去。其中尤以那个竹园的寄居者,全身油灰、颈脖间围了一条锦带,又呆又萌的斑鸠,成双结对于小楼的屋脊上、竹子的枝叶间歪着个脑袋,扇动个翅膀咕咕咕咕咕咕的鸣叫不已。叫声格外来得大传得远。且仿佛自从打春日起,鸣叫越发卖力起劲,听来愈来愈显得热切活泼水灵欢快。似乎全然有一种能够把人的生命托举浮起的魔力。



        满清入民国,桐城县仍是个沿江大县:东至庐州府无为州三百四十里,西至潜山县粟米冲一百三十里,南至怀宁县一百二十里,北至庐州府舒城县一百二十里。



         康熙版桐城县志载:西乡日就乡,县西与南北相连,皆其地也。其地最广,东延白兔,南至黄连山嘴,西南抵凤凰桥,云天坂,俱接怀宁县界,正西路达潜山沙河界,北与舒通,大小龙山环数十里,风景清秀,多茶、又多竹,洞壑幽深,争入避乱,所活亦众。若蒋潭、若屋脊山、材木笋蕨灰炭,供民采贩。虽智愚杂出,愿朴居多。



         安庆治下几县,地处江淮,为兵家必争地,造成后果是土著十不存一,许多地方更有百里无人烟记忆。



        假若再考查下这历史,就是八百年前金灭北宋后,江淮既为金军南侵必经之地,南宋与金对峙前沿,原有人口那么或南迁,或死亡。安庆府所属淮西,于整个南宋都是人口最稀少地区,及元数十年间也没有恢复元气。        



        元末,在旧政权维持无望、新政权统一尚未来临之时,争夺的各方都不会顾及百姓的生命财产和地方的长远利益,唯有残酷的报复和仇杀、毁灭性的破坏和掠夺。朱洪武坐了天下,安庆府留下的人口已少得可怜,大片土地只能任其荒芜。  



        桐城本县人,满清官居大学士的张英,他说:"吾桐(城)与潜(山)同郡而接壤,相距百里许。余之先自鄱阳瓦屑坝徙于桐,始祖为贵四公。潜亦同时同地并来鄱阳,始祖为贵七公,徙居于潜之青山焉。"清初宿松人朱书也说过:“吾安庆,..神明之奥区,人物之渊薮也。然元以后至今,皖人非古皖人也,强半徙自江西,其徙自他省会者错焉,土著才十一二耳。”这类话。



        人口如今既然多为最近三百年来、五百年来自徽赣迁入移民后裔。你随便逮着个人若要一问,十有八九,必笑呵呵告你:“我老家来自江西瓦屑坝,我们喊江西人老表!”西乡保有江右风习尤盛。这个情形并不令人感到奇怪,而是极自然事。双港铺小小石板街这几百年来,当仁不让必又成为这个古风荟萃之地。而移民风习展示最集中时候,一年中,莫过于在旧历春节前后一个月。



        我正月十三晚上,从德祥家吃完饭回我那个小小房间看书,我书看烦了,就背着手在斗室里散步转圈,口上念着“ 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  ”两句。心内一面又在默想:“ 人生是长跑,不争一时,且看一世。”为自己加油打气。此时耳畔传来北面石板街上锣鼓声,撼人心魄。为前途计,我决定压压自小就养成的贪玩毛病,一心一意复习功课,迎接就摆在眼前的大学的招考,绝不再浪费时间来看那些热闹。



        其实就在两天前一个白日,书山来访,拖拽我去凌家墩吃饭,酒桌上,我就碰见一个舞灯人,告我本地王圩舞龙灯的轮流主事的人,打破只闰年出灯惯例,初一一早上已请道士摆好香案,焚香烛裱纸祭拜祷祝天地神明后,却又依沿习多年成例,又说了些“养猪大如牛,养鸡满山头”“左边尽是金银库,  右边还有积谷仓;  金银库里出财宝,  积谷仓里万石粮。荣华富贵与天长。”“再无战乱苦,永远享太平”之类浮文,方以开口叫雄鸡冠上鲜殷殷鸡冠血和朱砂点画过龙睛开了光,紧接着初二日开光的是练潭杉枫的龙灯。给高稻保王圩龙灯开光请的是茶路口西峰庙的人呼“二道士”的道士石敬堂  ―  一个一家三个兄弟都当道士,自家排行老二,把个紫金铙钹在手上高高抛起,来来去去玩得出神入化的极标致年青人,响当当棒小伙。“二道士”的“二”,另一重意思就是天下事本没有做到第一好的人,那他就是把事情做到第二好的那个。杉枫龙灯开光仪式请的则是练潭本地三台山素有名望老成持重徐道士。开光当日,公推出首事人还于练潭镇上最有名气的春华、得胜两家菜馆同时阔阔气气风风光光大摆过八大桌酒席,新开缸糯米酒,揭开盖覆,一阵子向上泛涌泡沫发滋滋细声,当众人面抬上桌,喝翻一帮老少无数。那人当时并且还告我,其余七村八落龙灯陆续也于旧历正月初五前都开了光。


        不成想我这晚上读书备考打算,瞬刻间土崩瓦解。 我所下那决心,一刻钟后就完完全全被我自己证实不过是个不折不扣自欺欺人笑话。



        过不多久,我就听见德祥跑来楼下喊我去看灯,与他同来的有他的最小的弟弟德昌,他三个小孩:庭贵,庭发,庭杰。另一个就是这么多天来,一直吃住在他家的十七八岁的,那一位出落得清新出尘可人乡下大姑娘。当这么多人全挤站到我这小小斗室中时,我只有害羞红脸的份儿,像怀揣着了一只毛兔子,心砰砰的乱跳着,我还能够断然地拒绝他们这诚心的相邀吗?



         五分钟内我就吹灭了书桌上那一只燃着的美孚洋油灯盏,拿把锁把房门一锁,就也很快乐地同一行人众打着灯笼火把,一蹦一跳的出门去。



        雪完全埋没了道路,白日里一些化了的,晚上又冻成冰。每个人兴奋欢快的心是挡不住的。德祥打火把开路跑在最前头,德昌和小孩们手提灯笼紧跟,我打支火把照着走在最后的那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喊我二哥,在平常我们是不说话的,像这晚上一步一趋情形更极少。



        从天城洋学堂下到双港铺街上只一华里,我真好想我们在这路上一直那么走下去,永远没个尽头。



        不要问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想说出一个铁的事实,就是那个女孩子同我一样,心内此刻同样有支看不见的火把,同样在熊熊燃烧!      



        “  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             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
――李义山  ·《寄恼韩同年二首(时韩住萧洞)》


        一个月后,我又一次来到木闸渡口,纵身一跃,跳上一只贩运稻米篷船,在菜子大湖上前行,我所坐那船,航行至名叫枫树窑一个小村落附近水面,听哗哗风吹水浪声不绝于耳,瞟了一眼西去湖山,那些湖山渐行渐远,我心内顿起一种莫名悲伤。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此刻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


                惊蛰后两日在古江南省安庆府桐城县西乡梵天城杏花春鸟声中作。〖全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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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兵新中国成立7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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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7 08:33: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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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12:19: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最末一帧为民國双港铺寿乐堂药铺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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