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脱名士史湘云

乡愁

史湘云在《红楼梦》中一出现就是“大笑大说”，这与“淑女”有点距离，“爱说话”是她的标配。也有嫌弃的，迎春说：“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睡着之前，嘴都不闭上，难怪不爱说话的迎春嫌烦，一向性格温和的宝钗也忍受不了她与香菱没完没了地谈诗，说她话多。湘云坚持自己的路线，与别人无关。

话多的湘云不玩深沉。宝玉爱和她们在一起玩，有天早上，宝玉叫湘云给他梳头，湘云发现宝玉头上的珍珠少了一颗，湘云说：“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宝玉丢失东西，她站在宝玉受损失的立场，情感自然流露。看到宝玉欲吃胭脂，湘云伸手就打落了：“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她是做客的，看到主人有不对之处及时纠正，哪怕是哥哥。敢说敢做。

对不思进取的宝玉，很挂心。宝玉把准备送给她的金麒麟弄丢了，湘云借机激励他：“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不想会贾雨村，她劝诫宝玉：“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指引宝玉步入主流社会，拼命往外推宝玉，要把他踢出“女儿群”。

贾府里敢心口如一的当属湘云，她不仅可以气势凌人地耻宝玉：“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还叫板“犀利姐”黛玉：“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宝钗铁粉湘云对自怜自爱的黛玉无格外关照，她知道黛玉剪坏了她做给宝玉的扇套子，生气地说：“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已是陈年腊账，她还怨恨在心。敢爱敢恨。

对黛玉有看法，不等于与黛玉不相往来，她们也相亲相爱，中秋夜赏月之隙，相约到水边联诗，互诉衷肠。湘云宽慰黛玉：“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同病相怜，黛玉深深陷在苦楚里面，湘云越过阴霾。面对相同的身世、生活处境，湘云说：“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身世与黛玉相差无几，她不因身世束缚了希望，对生命和人生沉思。

在贾府的湘云与在家的湘云有天壤之别。作者间接描述，借宝钗之口：“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通过向别人诉说，释放生活的压力和愁苦，她的身累心不累。

这是宝钗单独说与袭人的，在大庭广众下，湘云舍不得离开贾府，暗托宝玉多叫人接她。诗社头一期忘了她，后来接她“直到午后”才来，放出笼的鸟儿兴奋冲昏头脑，要做东，晚上宝钗把她拉去睡觉，与她谈起做东的事：“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湘云说：“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家丑不可外扬。家里的事对外人说，她有破除世俗的勇气。妙玉也不顾世俗，只是夸大了些。

宝钗对湘云好，湘云记着在。宝钗代替袭人给宝玉赶虫子，黛玉窥见后偷笑，她拉上湘云一阵起哄，让宝钗出洋相，湘云想到宝钗的好，果断地拉走她。心存善念的人，总会在无形中得到回报。

湘云不仅知恩报恩，而且纯洁善良。她告诉初到贾府的宝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急得宝钗说她“嘴太直了”。她知道了邢岫烟当衣事后，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路见不平一声“吼”，柔情侠骨。

有例为证，她由内而外的真实。以她名义做东、宝钗出钱的螃蟹宴上，她叫人盛两盘子送给赵姨娘和周姨娘，这是两姨娘在宴席中仅有的“露脸”。不忘给弱势群体送温暖，她的正直善良与贾府大多数人相同，也是中华民族的美好品德。

豪爽的湘云热爱生活，享受生活。宝玉生日她醉卧石凳，嘴里仍念念有“词”；芦雪广联诗，她和宝玉要了生鹿肉，现挖坑烧，雪地里的野炊，边吃还边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她自己大快朵颐，也招呼宝琴参与：“傻子，过来尝尝。”看他们在外面吃得热火朝天的样子，黛玉笑他们是“一群花子”，湘云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后来联诗，她才思敏捷：“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她的才情与黛玉旗鼓相当。

嘴快难防，言多有失。丫头翠缕翠墨回话，说黛玉的病重情况，湘云说：“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说：“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及至和探春一起看望了黛玉，看见痰盒里痰，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探春说：“这不过是肺炎上火，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修炼不到家，探春专门把她“收尾子”。她的耿直约等于探春，少了思虑和沉稳。

在一起相处久了，忘掉了人与人之间的拘谨，丢了矜持，她爱拿宝玉开玩笑。紫鹃试宝玉待黛玉的情分，宝玉病了，病好后，湘云看到船打趣宝玉：“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贾母出银子给宝钗过生日，宝玉想起黛玉去了园子，大家都说宝玉“胆大”，湘云说：“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不做“蓬蒿之人”。

婚后的湘云身上，看不到生活的影子，所以宝玉奇怪：“我只说史大妹妹出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原是和先前一样的。”保持原色，不畏惧生活风雨，傲骨与晴雯相似。

湘云除了有择席之病，还有喜欢穿别人衣服的癖好，不仅穿贾母的衣，也穿宝玉的，可以以假乱真，混过了贾母。大家一致认为：“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天生的特质，标记。

在贾府湘云是客居，也是在贾府长大的，但她没有单独的房间，一直“搭睡”，也没有固定的小伙伴，最初与黛玉睡在一起，后来宝钗，宝钗家去后，她又“挪窝”李纨那里。她在哪都能随遇而安，不争较待遇，澄明豁达的心胸。

这就是湘云，为自己活着。在他人身上拣取一两样优质品性，组合起来，完成作者笔下的“理想人物”，可世人都在现世里，磨蚀了棱角和锋芒，成就大差不差的人群。

假清高人受罪，

真名士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