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凤姐当家看《红楼梦》

乡愁

给贾政当家的凤姐确实不简单，不说那些王侯卿相的礼尚往来，单是家庭内部安排几百号人的衣食住行，就要用点心思。好在凤姐有“杀伐决断”的能力，处理起来也还轻松自如。黛玉进贾府那天，王夫人叫凤姐找缎子出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凤姐回道：“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想到的事，凤姐已做好，先王夫人一筹。

可见凤姐是个会做规划的人，她的特长在日常小事里无法闪亮，大事件里方显她的“英雄本色”。典型事例是主办秦氏的丧事，面对宁府“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来官去”的浩大繁杂局面，情急之下，宝玉“慧眼”向贾珍推荐了凤姐。熟悉宁府的凤姐把那里的问题看得一清二楚，迅速抓住重难点，找宁府管家来升家的要来家口花名册，并把话挑明：要严格按照她的管理制度执行，若有差错，一律严厉惩处。除了认得下人的人名，还要一个个地点名过目，将人和名字对上。

根据具体事项分工分组，专人专管，负责来客端茶倒水的，负责本家亲戚吃饭的，负责丧事的杂务和举哀的，这些都是专职。负责收管杯碟茶器的、酒饭器皿的，这些工作人员不仅要把东西收拾好，还要看管好，若有损坏或数量不对，就由责任人赔偿。负责祭礼的，按凤姐的指令分派。另派专人看护家俱等日常用品，不能丢或坏，否则这些人负责赔偿。来升家的负责监察，偷懒卖滑玩忽职守的，都将问题上交凤姐处置。上班遵守时间规定，她自己以身作则现场点卯。最后不忘激励做事的人：“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赏不赏是另一回事，凤姐心意到了，大家心里有希望。

人事安排好，一面“按数”交发东西，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大家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效果立竿见影，“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这就是明明可以靠颜值却拼才华的凤姐。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实力派凤姐非十全十美，她的最大特点（也是缺点）——贪财，雁过拔毛型，我们的俗话叫“鸡蛋过手小一晕”。大家都看在眼里装在心里，赵姨娘勇敢地说了出来，原因是赵姨娘的月钱（工资）少了一吊钱，向王夫人投诉，凤姐笑回王夫人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少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凤姐说的，钱是财务上定的，我只是代领代发，也提过恢复原工资额，无奈财务上不准。责任甩给了“外头”，王夫人是“阿弥陀佛”的人，既已把家托给了凤姐，当然“用人不疑”，也不会去查问。所以凤姐一口咬定“少工资”，不关她事，为了打消王夫人的疑虑，她强调了到时就给了，给的日期都不耽误；又说到工资从她手上发还算正常的，以前在财务领，每个月都不能及时领到。王夫人默不作声，她遮遮掩掩地翻过了核心问题。

在王夫人那里出来后，凤姐气愤地吐真言：“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自己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证明扣钱的事“是凤姐干的”！忽悠了信任她的王夫人。后来她直接拖延发工资，袭人向平儿催要工资，平儿说出内情：“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日积月累，凤姐的“生意”似滚雪球，平儿说：“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第五十二回凤姐为了讨老太太欢心，在大观园另开设厨房，省得少爷小姐们多走路。大家夸她“真疼小叔子小姑子”。贾母说：“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凤姐接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伶俐”一个词，她就能哄出老太太一大些的开心。“托”功扎实深厚。

贾琏的心腹兴儿总结凤姐：“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凤姐持家模式：讨好贾母；应付王夫人；苛啬下人。

凤姐柔里带刚的一套，遇到刚里带柔的探春，她与平儿自觉地识相、避让，探春宝钗是在凤姐生病不能理家时，王夫人亲自点将，当面求托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探春一接手，自信心爆棚的赵姨娘义无反顾地撞在了枪口上，探春妥妥地树起了威信。接着，蠲了上学的“八两银子”；把以次充好发放给姑娘们头油脂粉的买办岗位，果断删除；最大的亮点就是大观园的开发和利用，把园子里的土地根据地面上的实物分片承包给懂行有经验的妈妈们。

承包区内，除了保障府里和承包人的正常消费，余下的收获，她们可以自行卖钱。改革的优势多着呢，一是可以把花木修理好，自然长得也好，时时美观，省了请园艺师；二是避免了浪费，合理利用；三是妈妈们劳有所得，增加家庭收入；四是省去请管理园子的人员开支。一举多得，科学地创造价值，共同受益。

探春大刀阔斧，谈及承包人的盈余处理，宝钗加以修正——不主张她们的获利上交，只需负责承包之所开销：小姐的头油脂粉，零用东西，以及那里的宠物食料。宝钗提了一个英明的建议：“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馀无馀，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宝钗的意思，不能只让极少数人富起来，也要让其他大多数人分点红利，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更利于和谐地合作与发展。

一不留神，探春她们接手当家之事，撞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凤姐专为上层阶级效劳，抓巧卖乖，“仕途”稳当；探春她们从改善底层人们的基本生活开始，人民幸福，民富国强。往大里说，不同的政治思想。

凤姐和平儿谈心：“他（探春）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只认得少量字写不来字的凤姐把话挑明“才疏学浅”，但平儿在人前从不揭凤姐的短，探春谈需要变革的事项，她就以客观视角、中肯地周旋，宝钗激动地说：“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理家的过程中，又涉及到文化——知识就是力量，体会“书到用时方恨少”。李纨说：“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世俗去了。”学问充斥在作者周围空气里，无时不在，可远可近，可俗可雅。

一场平常的改革，是经济，是文化，是政治，更是人文情怀。作者是循规蹈矩的人，循着“孔孟之道”。道，不变，人赋予了“变”。

作者思维的独特，不可不服。凤姐说到家庭发展方向：“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像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进，可以兴国安邦；退，则能守一隅之静。

人们“猜不透”《红楼梦》，一针见血的思想在书中。第二回“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冷子兴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人众，消耗巨，浪费多，亏空大，重点是丧失了“居安思危”之心，奋发图强之志。面对现实，作者无边地焦急和忧愁！为现实，为将来。文本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