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年

乡愁

小区楼下的空地上，刚到下半年就有一位老奶奶天天晒菜，要么晒了腌的，要么党了水晒成干菜收藏的。一天到晚忙之不得歇的，是他们那一代人最有特色的标志。过年时的炉子锅里突干菜很不错，既吸掉了肥肉的油腻，又油润了干菜，干菜随之温柔起来。

那位老奶奶又在晒咸豚咸鱼了，硬核的年货露面了，年近了！想起了有父亲的年。父亲在的年，他是最操心最劳累的。有母亲的日子，都是母亲操劳，准备过年的事，轮不到父亲。母亲去世时我们还小，没料理过家务的父亲也是手足无措，但面对着我们对他的索取，父亲一点点地向人求教，再回家实践，试验。

到了冬腊月，田地里事安顿好，为了增加过年的仪式感和喜庆，父亲盘算着该给家里做些什么改变，一年的收入勉强应付了开支，手头所剩无几，做、修屋大事，找木匠上门制大件是不可能的。父亲抬头看了锅台一下，锅台面已有坑洼，石灰消逝，下面的黄土露出来，锅腔周围也有小窟窿，成小烟囱了。重搭一个锅台，改善的不只是一个锅台，旧锅台拆出来的土基和灰土，是上好的肥料，新到一季好庄稼。还好之前留下的大土基还可以搭一个锅台，排坊上的小土基也还有，找师傅就行。

未从行船，要办落脚之地。拆锅台前，要想好下一餐在哪烧饭，向隔壁嘎借锅台？不是一餐两餐的事，算了，就地用废土基支一个简易锅灶，架上一口锅就行，刚开始觉得新奇，做了一餐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的饭，就不好了，重点饭、菜不能同时如常享用，突个炉子凑合。锅台砌起来也快，锅台面上糊草筋泥，上石灰膏，最麻烦的是锅台石灰面的打磨了，一点点地挨（第二声），干一点就用破碗的外表面磨，师傅的泥鼻子是舍不得丢给人用的。太潮了不行，太干了，就磨不照了，有时半夜还要坚守，锅台面磨得结实光滑的才经用。最怕遇上捣蛋的天气，锅台面未干，夜里上冻，冻泡就白忙了，要返工，又换锅台面子。为了起个好意，新锅台头一餐要炒点肉，才好。

要是当年的收入宽裕到一点，父亲就大方地找人把家里的壁子刷一下石灰粉，破得不像样了。一米多高的地方露出黄土，和着草筋历历在目，也有黄土和石灰夹杂地带，常常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白和黄都可以作底色，像人们在劳动，像花儿开放，像动物在奔跑……这些破损的墙面，是我们摆桌子放凳子不注意时碰掉了石灰，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鸡贡献的。春季天暖的时候，家里的老母鸡千方百计地钻进屋里，第一要务就是啄壁子，撵走了，又来了。母鸡进来了，公鸡不会掉队，也跟了进来，它仗着体大身高，帮母鸡啄啄不到的地方，它啄到了石灰，不吃，衔在嘴里放到地下，头对着母鸡不停地上下点着，伴随着“咯咯”的叫声，为母鸡献情。母鸡三口两口就吃下了，再尽力地跳着向高处够，侠骨柔情的公鸡，干脆跳到板凳上，选择更高处，为母鸡挖掘资源。转头发现父亲也在注意这个，我问父亲它们在吃什么？他说：“小虫子。”想想好可怕，那有多少虫子呀！从此走壁子边上都要看看可有虫子爬出来。后看科普读物，母鸡下蛋多了，要吃点石灰，补钙。

底部的壁子，刷之前还要补上草筋泥，不像上面，只刷石灰就行。就这样泥泥刷刷的，屋里显得亮堂起来，新壁子上得有画张，我家的房子坐落在屋基窠中俺心，没能做上专门的堂心。选一间明亮的屋里，买上毛主席周总理的画像高高挂上，每年政府里发给父亲带日历的画张，也要贴上，再添上一两张艺术画，屋子热闹起来，家的氛围上升了档次，简洁朴实的年增添了喜悦和希望。

作画的人有很充实的美感，比如牡丹，能画到鲜翠欲滴，在我们这些没见过多少画的小孩眼里，那绝对不是同一个世界，我们看的都是立体的全方位的实物，有花，也有被虫咬了洞的绿叶，画里绝对看不到影响视觉的东西，是不是我们想得太多了？后来听故事里，说有一个年轻后生爱美女画，家里挂上一张，天天他吃饭时，也给画前摆上饭菜，日久，美人被感动，从画中走出来，与他生活在一起了。这故事有说是青年的心诚，有仙人助他美梦成真，也有人认为是美人有原型的，听到传闻真人就过来了，众口纷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奇谈，纯属道听途说，切勿多想。

纯手工的农业时代，一年到头都忙不开条，大人与小孩共处的时间很难得，差不多家家都是大孩带小孩这样混着日子过，与大人相处的时间极其稀缺，但过年时不一样，忙不过来的父亲叫我们帮忙拣黄豆、磨糯米、扫卫生……或者简单地抬个豆腐、盆的搭把手，送个稻箩、扁担的，省点时间，我们总自作聪明地找着理由推脱、拖拉，感到父亲对我们很需要，一年里就这段时间狠狠地刷了把“存在感”。现在想来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

那时过年，有着浓浓的年味，在家家忙碌的身影里，炸圆子、做切糖、扯挂面、做豆腐、打粉丝……若有年边上接媳妇、嫁女儿的人家，提前又要打家具（嫁妆），打被乌，装饰房子，忙得停不下来。大人平时都在外上工，孩子们只有这个机会在家长面前露脸，无论大事小事，孩子里总有几个人时不时地在大人堆里钻来钻去，或是偷师学艺，或是有吃的做好了，先尝为快，忙年事时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年越近安排的事越紧，过了年，就是新年，规矩更多了，说好的腊月皇天的可以特赦小孩子驮打挨骂，统统过期作废，孩子们没有多少自由了，比如“初一不出门，初二拜新灵”，这两天就约束住了，往后家家来客人，互相串门更不自在了。

我们爱追忆童年，是怀念一去不复返的躲在嘎们窿里的无忧无虑的单纯岁月；是留恋一年到头沾不到多少油荤，那时可以孬而八昏地解馋的丰富美食；是难忘周围邻里平时有争有吵，但过年时一笑泯恩仇的互帮互助的融融情意；是回味着渴盼长大又憧憬未来，用浆糊糊的红纸紧裹的五毛压岁钱。                                 

长春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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