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语还休 ——《红楼梦》语言析评 文学作品离不开语言,语言是游荡在作品里的精灵。《红楼梦》语言带有很强的地方特色,懂得其中方言的越读越有味,即使方言不甚明白,其语言艺术照样魅力不减。 《红楼梦》里人物对话是家常语言。语言离不了它的基本功能——传递信息和交流情感。凤姐是贾府事务的一把手,平儿顺理成章地做了副手。第三十九回小厮找她,“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了,等着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平儿道:‘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这段小厮请假回家给母亲看病的事,信息量非常大。平儿挑明了小厮们避开凤姐请假,她要担责,替“住儿”扛了一回,平儿说了她的难之,不能再带我为难了。当然,平儿操的贾府的心,把凤姐的事紧记心头,不忘借此机会叫小厮带信给旺儿“问着他那剩的利钱”,顺带催追欠款,“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给出了最后的期限,暗示“看着办吧”。处;周瑞家的帮小厮讨情,平儿是精明人,这一松口既给了小厮的人情,又顺送了周瑞家的面子,但她还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这是反语,言下之意:情面给你了,好自为 平儿说的睡到“日头晒着屁股”,就是睡懒觉,这样婉转的说法,有羞耻小厮的意思,也是对请假不能及时返岗的憎恶。特色的方言。方言的说法和表达形形色色,以前说过一些。湘云有穿别人衣服的嗜好,她曾把贾母的斗篷穿上,“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拦腰系上”纯口语。贾琏找到了主动借银子给贾珍进宁府看尤二姐的借口,见到尤二姐心花怒放,假装关心地问尤二姐:她妈和尤三姐在哪里?尤二姐答道:“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对贾琏有情有意的尤二姐既回了话,也明示贾琏——留的自由活动时间不多了。还有很多,此处省略。 语言少不了它的趣味性,说话一不留神就可能被移花接木,字还是那字,意已翻了“筋斗云”。第五十七回宝玉被紫鹃忽悠生了病,愈后,薛姨妈和宝钗先后到潇湘馆看黛玉,闲谈起邢岫烟定亲事,薛姨妈顺便提到了宝钗和黛玉的将来,宝钗羞涩地伏在薛姨妈怀里,黛玉眼红,随口说了出来:“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薛姨妈安抚黛玉说她很疼黛玉,黛玉索性“求认娘”。“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醒悟后要抓宝钗,薛姨妈说:“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无心的黛玉有心与薛姨妈套近乎,却被“剑走偏锋”,剧情一本一本的,宝钗打哑谜让黛玉绕了很大的弯,然后轻轻一点,戏说成要她做嫂子;薛姨妈也从中凑趣,山高水远地说了一大段,结束语要把黛玉牵线给宝玉。语言的不确定性!根本不知道下一句别人会“蹦”出什么样的话来,一句话就是一个逻辑,一个故事。 说到语言的灵活性,想到第六十四回宝玉宝钗看了黛玉的《五美吟》,宝钗说:“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宝钗的话既是人物语言,也是作者语言,看问题的角度和立场,决定了语意的内涵,凸显作者的思辩。创造出千人千面的人物形象,艺术上独特匠心,这样的长篇作品语言也无需复制,除了创作上的精心,还有善于倾听、吸纳别人的语言,生活中的人和事是无法完全重复和重合的。 不得不提一下语言的效应。刘姥姥二进贾府,意外之幸她被贾母留了下来,晚上大家都渴望她带来府外的新鲜故事。刘姥姥不负众望,编故事功底是厚实的,说的是雪天一个极标致的小姑娘雪地抽柴的事,紧要关头马棚失火被打断,火灭后宝玉又追问:“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倘或冻出病来呢?”宝玉陷进了故事里,忘记真假,对主人公用情太深。也只有这样深入地沉浸、痴迷语言,才能对语言的解读和应用有独到之处,也是宝玉被人定级“痴、呆、傻”的真相。 作者采用个性化的语言比较多。 世代耕田种地的刘姥姥看上去粗笨,内心机灵透亮,她敢走进侯门求赏,凭的是勇气和自信。第四十回进大观园,贾母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她回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刘姥姥不直接回答贾母,沉入自己的感受里,抒发亲身体验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多年切身体会着农村生产生活的单调,没能阻挡掉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神往,哪怕在年下买的“画儿”里畅想;身在大观园,才知那些是“假的”,没有这里“真”;到底有多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她的幸福获得感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希望有人完整地画下来,带回家与邻人共享,不光别人得褔,还积了阴德——死了也得好处。 话一点不粗俗,或许是被美景同化了,语意层层推进;语言技巧不露破绽,听起来毫无违和感。从经历到感想,再到抑制不住与人分享的激动,很朴素很真诚的愿望。面对刘姥姥高质量的回复,见多识广的贾母心里熨帖得舒舒服服,高手在民间! 刘姥姥刚进大观园时被温文尔雅的氛围所感染,献上满腔感慨。与荣府人处长了,她放下了拘谨,现回原形。宴席上行酒令,大家挨次序按规矩地说着,并故意说错,罚酒,放开地嬉闹,其乐融融,也点燃了刘姥姥的激情,轮到她时,“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蔔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 如果说上一段是刘姥姥的文艺范儿,这里是她的纯乡土味,大观园里难得的新鲜气息,真实生活真实语言。虽俗,俗中有雅,单一的生活久了,需要换味口,激发生活情趣和精神。流传久远的艺术作品,在于接地气。 《红楼梦》人物至多,他们之间剪不断理不乱地共存着,怎么做到的?凭的是作者“不乱”,把他们的关系理顺,分清情况,抓到矛盾的结点,方案呼之即出。探春代凤姐理家时,血气方刚,看到凤姐的管理有不少破绽,决定大刀阔斧地改革,“第一把火”烧了她亲妈赵姨娘的邪气——拉关系。平儿知道探春在与她妈争吵,怕探春为难,过来说个活动话:“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盛气之下的探春一口否决。平儿知道碰到了“钉子”,索性对探春说:“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探春提议大观园搞生产经营,平儿说:“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她的话一说完,宝钗就走过来,忍不住问她“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 探春的话剑指凤姐沉疴,但平儿绝不提凤姐的功过是非,只就事论事,一件事一件事地为凤姐开脱。看到探春决意较真与亲妈对着干,平儿对凤姐的日常作为更是心如明镜,她索性摆出迎接探春放招的架势,把高帽子给探春戴,说是探春对凤姐的“情义”;当探春提到开支重复、浪费大时,她用“图省钱”三个字化解。既接招又不接招,让探春没了脾气;既掩饰了凤姐的短处,又温语抚顺了探春的锋芒,“二面光”。 也有单纯的漂亮话。第六十一回看门的小厮叫柳家的偷杏子给他吃,柳家的说起她借道李树园,“昨儿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见了。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屄声浪嗓喊起来,说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是“逗你玩”的,形同“改天请你吃饭”。真实想法——不要你摘,不给你吃。 指桑骂槐的话。宝玉黛玉在薛姨妈家聚餐,宝钗叫宝玉不要喝冷酒,宝玉立即顺从。这时黛玉的雪雁送来手炉,黛玉问谁叫送的?雪雁说:“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带笑带说:“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眼见宝玉听了宝钗的话,黛玉心里不自在,假骂丫头真耻宝玉。伶俐的宝玉学了乖,领教到语言的副作用,懂得了圆融。 旁敲侧击的话。第三十回宝玉与宝钗搭讪,问她为什么不去看戏?宝钗说她怕热。宝玉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脸红了,冷冷地回了宝玉。赶巧小丫头靛儿不见了扇子,说是宝钗藏了。宝钗生气地指着她说:“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宝钗不好直接对宝玉发火,借小丫头杀鸡儆猴,警告宝玉触到她的底线,给点颜色瞧。聪明的宝玉长了记性,悟到了与人相处的尺度。 文中不只考虑人物故事和语言,还有情节的缜密。第五十七回宝钗关心邢岫烟的冷暖,知道邢岫烟当衣了,果断地叫邢岫烟把当票给她,不想,被湘云“截获”了拿给众人看,大家把小姐们不认得当票作笑料谈论。按理这事说说笑笑就可以过去了,但作者没有翻篇,无人时宝钗追问湘云当票的来历。湘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湘云的话把事件发生的由来说得在情在理,无可质疑。这段很容易被不少作者忽略的倒叙,对读者来说省去了疑惑和记挂。 《红楼梦》语言是灿烂厚重的文化,等待我们更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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