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时间》(三)
整个国家都被银行和市场摊位覆盖了,彻底变成了另一种模样——物质世界。不再是笨拙的大靴子和老里老气的衣裙,而是那些我们梦寐以求的物品:牛仔裤、大衣、性感内衣和精美器皿……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我们苏联的物品都是灰色的、古板的,就像军队一样。图书馆和剧院都给腾空了,改成了集贸市场和商业店铺。所有人都想得到幸福,立马就获得幸福。人人都像个孩子,为自己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在大超市里也不再晕头转向了……我熟悉的一个小伙子下海经商,他告诉我,第一次弄了一千罐速溶咖啡,两天就出手了,又进了一百个吸尘器,也是马上卖光。至于夹克、针织衫这些小商品,都是轻而易举就卖掉了!所有人都在换新衣换新鞋,换设备换家具,翻盖装修别墅,都想要盖出漂亮的围墙和屋顶……我们有时和朋友们回忆起来,简直都要笑死啦……野人出山了!那时候穷得叮当响,必须去学习一切……在苏联时期只允许存有大量书籍,不允许拥有昂贵汽车和房子。现在我们学会了穿礼服,学会了烹调,学会了早上喝果汁和酸奶….。我此前一直很鄙视金钱,因为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在我们家里不能谈钱,认为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可以说我们是在一个缺钱的国家长大的。跟大家一样,我的收入就是一百二十卢布,对我也足够了。拜金潮是随着改革出现的,是跟着盖达尔来的。真金白银。到处悬挂的标语口号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未来,是共产主义”,而是“买吧!请您购买!”如果你愿意,可以周游世界,去去巴黎和西班牙,看看嘉年华和斗牛场……我在海明威的书中读到过这些情景,读过就明白永远不会去看这些西洋景。那时候是书籍代替了生活……如今厨房彻夜畅谈的时代结束了,开始要挣钱了,开始要赚外快了。金钱已经成为自由的同义词,令所有人亢奋激动。最有能力、最有进取心就是做生意人。列宁和斯大林被遗忘了。我们避免了内战的发生,却再度陷入“白军”和“红军”、自己人和非自己人之争。物质追求代替了流血….,生活至上!人们选择追求美好生活。没有人愿意光荣地死去,每个人都想体面地活着。然而另一个事实是:蜜糖饼是不够大家分的……p018
一那天晚上我们从电影院一出来,就看到血泊中躺着一个男人。后背的外衣上还有弹孔。在他旁边站着一个警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被杀死的人。不过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画面。我们那幢楼很大,有二十个出入口。每天早上院子里都有一具尸体,我们都已经不再惊恐了。真正的资本主义就是这样开始的,从流血开始的。我以为自己会受到震动,但是并没有。斯大林死后,我们对于流血有了不同的态度。我还记得他们是如何杀死自己人的……而大屠杀的牺牲者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被杀死……这些情景都留下来了,存在于我们生活中。我们是在刽子手和受害者中间长大的。两种人住在一起,对于我们来说很正常。就像战争与和平状态之间没有界限一样。我们始终在打仗。打开电视,所有人都在空谈:政治家、商人,还有总统。大家都在说回扣、贿赂、裁员……人的一生,也就是吐一口痰,再用脚蹭去。就像劳改营的犯人那样……
我们为什么不审判斯大林?我来回答你吧:要是审判斯大林,就得审判我们自己的亲属和朋友,那些都是我们最亲近的人。我来,q函;JFJ(J:l/J,薑/I.pJ\qobr. 01‘:…5\囚誓Jk㈠/二khc(:;, !活着回来了,但被监禁了十年。回来后他就是想好好地生活。连他自己都惊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仍旧想好好生活……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绝对不是所有人。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父辈就是这样的人:要么是从劳改营回来,要么是从战场上回来。他们唯一可以告诉我们的事情就是暴力,还有死亡。他们都很少言笑,沉默寡言。就是喝酒,喝酒…,.最后喝死自己。第二个类型是,那些没有被抓走的人,天天在担心被抓走。这种感觉并不是一两个月,而是延续好多年,好多年啊!而如果你没有被抓走,问题又来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被捕了,而你却没有?是你没有做什么吗?其实他们可以逮捕你,但是也可以把你派到内务人民委员部去工作,要看党的要求,党的命令。虽然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选择,但是许多人都会去做。今天所说的那些刽子手,他们其实也都是平常人,并不可怕……举报爸爸的是我们的邻居,尤拉叔叔。妈妈说,就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那年我七岁。尤拉叔叔常常带着他的孩子和我一起骑马,一起钓鱼,他还帮我家修理栅栏。您瞧,一个刽子手完全是另一种形象——一个普通人,甚至是好人、正常人。爸爸被捕后的几个月,他的弟弟也被抓走了。到了叶利钦时代,他们把爸爸的档案给了我们,其中有几封检举信,一封是奥丽雅阿姨——他的表妹——写的…,,奥丽雅是一个美丽开朗的女人,歌唱得很好。现在她已经老了,我问她:“奥丽雅阿姨,给我讲讲l93’7年吧。”“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我在恋爱。”她对我说。……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终究没能回家,他失踪了,消失在监狱还是劳改营,没人知道。虽然很难开口,但我还是问了这个一直折磨我的问题:“奥丽雅阿姨,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在斯大林时代,你在哪里看到过一个诚实的人吗?”(沉默)还有一位巴维尔叔叔,曾在西伯利亚的内务人民委员会部队里服役……您明白,其实不存在化学上那么纯粹的邪恶……不仅斯大林和贝利亚tou,尤拉叔叔和美丽的奥丽雅阿姨也是的……p024
我们这一代共产党员和保尔,柯察金很少有共同点,与挎着皮包、带着左轮手枪的第一代布尔什维克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我们从他们那里继承下来的只有一些军事术语:“党的战士”“劳动前线”和“丰收会战”。我们早已感觉不到自己是党的战士了,只是党的服务员和职员。留存下来的只剩下“光明未来”的礼仪:列宁画像挂在大礼堂,红旗放在角落里,只有典礼和形式。已经不需要战士,需要的只是表演者:“来吧,干吧!”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把党证放在桌子上。”上级下令,立即执行,随时报告。党已经不再是军事指挥部,而是一部机器,官僚机器。我党很少招募人文科学家,从列宁时代起党就不完全相信他们。关于知识阶层列宁曾经这样写道:“他们不是大脑,而是国家的糟粕。”所以像我这样学习文学的干部是很少的。干部都是从工程师、畜牧师中培养出来——从制造机器、生产肉类和谷物的专家中提拔起来的,而不是从人文学者中提拔。集体农庄大学是干部的熔炉。需要的就是工农子弟。干部要来自于人民,这项政策已经贯彻到可笑的程度:可以征召一个兽医做党务工作,一个全科医师却不行,绝对不行。我也从来没有抒情诗人和物理学家担任党的干部。怪吧?党的内部从属关系,就像军队一样,提升很慢,得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上爬:先是区委的文员,然后是科室主任、指导员、第三书记、第二书记……我在十年时间里走过了所有阶梯。现在呢,初级科研员或者实验室主任就可以执掌国家,集体农庄主席或者电工直接可以成为总统。从集体农庄一步就升到国家级别!这种情况只有在革命中才会发生。(这个问题好像是针对我,又像是针对她自己)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定义 1991 年的事情。P050
在一个普通的公共住宅,五个家庭住在一起,二十七个人,共用一个厨房和一个浴室。有两个女邻居是朋友:一个有五岁的女儿,另一个是独身一人。在公共住宅中,很常见的事情就是互相监视和偷听。房间只有十平方米的人,就嫉妒那些有二十五平方米房间的人。生活…,.就是这样啊。于是有一天夜晚“黑乌鸦”来了,那个有小女儿的女人被抓走了。她被带走之前,还对自己的女邻居喊:“如果我回不来,请好好照看我的女儿。不要把她送到孤儿院。”于是她的女友就接手了那个女孩,房间也转到了她的名下。女孩开冶叫她妈妈,安妮雅妈妈……十七年之后,真正的妈妈回来了。她感激得把女友从手到腿脚吻了个遍。童话通常都应该在此结束了,活却有其他的结局,并不是幸福结局。在戈尔巴乔夫时代,档案开放后,上面来人间这位当时的劳改营女囚犯:“您想看看自已的档案吗?”“我想。”她就拿起了自己的案宗,打开一看……最上面一行是告发者,那么熟悉的字迹……原来就是自己的邻居女友,“安妮雅妈妈”,就是她告的密……您懂了吧?可是我不明白。而那个女人——她也无法明白。回到家里之后,她就上吊自杀了。(沉默)我是无神论者,但是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上帝……我记得……我记得爸爸说过的话:“劳改营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人。”他还说过:“要是你今天死,明天就会轮到我,我不是在劳改营里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是从我们的邻居卡尔普沙那儿听到的。”卡尔普沙一辈子都和我父母吵架,就因为我们家的鸡踩踏了他的小菜园。他还拿猎枪跑到过我们家窗户下。(沉默)p068
临别前,我问她们是怎么维系着友谊的,据我所知,她们在大学时就是闺密。
一我们有个约定,不涉及这些话题,不能伤害对方。如果我们争论,就会破坏两个人的关系。我们许多年都没说过话。不过这都是过去了。
——现在我们只谈论孩子和孙子。只谈论谁的别墅栽种了什么东西。
——我们的朋友相聚时,也完全不谈政治。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走到现在。绅士和同志,“白军”与“红军”,大家都生活在一起了。已经没有人还想要开枪。血已经流得太多了。P078
(笑)你都写下来了吗?写吧,写吧。我还要说给你听……我的痛苦可不止一口袋……(她抬起头)哦哦哦,燕子飞来了,天气要转暖了。老实说,已经有记者来找过我一次,他想谈的是战争。院子里什么事我都知道,就是不懂战争。没有比战争更可怕的了!在德国机枪下我们都挺住了,我们的房屋由于大火而散架。小菜园都烧光了。哦……哦!我和萨沙每天都回忆战争,他父亲失踪了,弟弟在游击队里牺牲。他们把俘虏赶到布列斯特,乌云一般黑压压的队伍!一路就像赶马群一样驱赶俘虏,把他们隔离在围墙内。不断有俘虏死亡,尸体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整个夏天萨沙都和妈妈去那里寻找爸爸。他一说起这事,就停不下来。他们在死人堆里找,在活人群里找。那时候没有人害怕死亡,死亡成了普通的事情。战前人们唱道:“从原始森林到不列颠海/我们的红军天下无敌……”我们唱歌的时候可骄傲了!春天冰雪消融,冰块在河上移动….,村庄后面的河流上全都是尸体,赤裸着,全身黑色,只有皮带扣闪着亮光,配着红五星的皮带。没有无水的海洋,却有无血的战争。上帝给了人类生活,又在战争中把许多生命都收回去……(哭)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啊,停不下来。好像萨沙就站在我的背后,我听得到他的声音,但回头望去,却空无一人。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萨沙,你都做了什么啊?选择这样的罪受!也许,是有一个可能:在人间燃烧了,在天国就免除了苦难,不再受折磨。我们全部的眼泪都会储存在什么地方……人们在那里能看到他吗?残疾人在地上爬着,瘫痪者在地上躺着,哑巴一样活着。这不是自我们决定,我们的意志不能决定这些问题……(画十字)
我永远不会忘记战争……德国人开进村庄……他们年轻而愉快。汽车轰鸣!他们乘坐很大很大的汽车,还有三轮摩托车。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三轮摩托车。集体农庄的汽车都是木板边的大货车,车身也很短。可是德国人的汽车啊,跟大房子一样!我还看见了马,那不是马,简直是座高山!他们用油漆在我们学校里写道:拋弃了你们!“德国统治开始了……我们村里住着许多犹太人:奥兰姆、扬克尔、默多克……德国人把他们都抓起来圈在一个。他们还随身带着枕头和毛毯,但是德国人把他们都杀了。从各地区搜捕来的犹太人,同一天被枪毙掉,埋到一个坑里,有好几千人,据说血流了三天三夜……大地都在呻吟,土地是有生命的……那个大屠杀的地址,现在是个公园,休养地。棺材里没有发;音,谁都没有叫喊……就是这样啊,我觉得就是这样……(她哭了)
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是怎么回事?是他们找到了她,还是她在森林发现了他们? 反正是我们一位女邻居把两个犹太小男孩藏在谷仓里,那两个犹太男孩漂亮极了,天使一样!所有人都被枪杀了,只有他们两人藏了起来,躲过了屠杀。一个八岁,一个十岁。我的妈妈给他们喝牛奶。妈妈还叮嘱我们:“孩子们,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一句啊。”那个家里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爷爷,他连第一次对德战争都仍然记得。他一边喂两个孩子吃饭,一边哭:“可怜的宝贝,要是他们抓到你们的话,你们就苦了。要是可以,不如我自己杀了你们。”就是这样说的,却被一个魔鬼全听到了……(画十字)三个德国人驾着黑色摩托车,带着一条黑色大狼狗来了。有人告密。总是有这样的人,他们的心很黑,他们活着,但没有灵魂,他们只有医学上说的心脏,而不是人类,对任何人都无情。两个犹太小男孩逃到野地,钻进玉米地。德国人放出狼狗搜他们,后来人们找到他们,身体都被撕成碎片了……衣服也成了碎片……都无法埋葬,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是什么。德国人把我们的女邻居绑在摩托车后面,她拼命地跑,一直到心脏进裂….(她已经不擦眼泪了)在战争中人最害怕的就是人,不论是自己人还是外国人。你白天说话鸟儿会听到,夜里说话老鼠会听到,都不怕。妈妈教我们祷告。她说,要是没有上帝,连虫子也会把你吞食。
5月9日是我们的节日。我和萨沙会一起喝上一杯,一起哭一下……泪水止不住。总而言之……总而言之……十年间家里只有他一人,又像父亲又像哥哥。战争结束时我刚满十六岁,在一个水泥厂帮助妈妈干活。我要搬运五十公斤重的水泥袋,要往载重卡车上装沙子、碎石、材料。我很想去上学……人们赶着牛犁地,牛都累得嚎叫了。可是吃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吃的?只能到森林里采橡果和松果。即便那样我也还保持梦想。整个战争中我都有梦想:中学毕业后当个老师。记得战争的最后一天,天气温暖,我和妈妈在田野里。一个骑着战马的警察飞奔过来大喊:“胜利了!德国签字投降了!”他跑遍整个田野,对着人们大声欢呼:“胜利了!胜利了!”人们都逃到乡下了。大家尖叫,哭喊,痛快地大骂,最多还是哭。但第二天,大家就开始发愁了:如何继续生活?小屋子里空空荡荡,谷仓里只有穿堂风。杯子是旧罐头盒子,就这还是德国士兵留下来的……蜡烛台是子弹壳做的。战争中人们已经忘记了盐,到处逃亡,所有人的骨头都劳损了。德军撤退时把我们的种猪都拉走了,我们最后几只母鸡也被抓走了。在此之前,游击队晚上也过把母牛牵走了……妈妈不让他们牵走母牛,一个游击队员就朝天上开枪,打在屋顶上。他们把缝纫机,还有妈妈的衣服都装到麻袋些是游击队还是土匪啊?他们有武器……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人总是要活吧,即使在战争中也是。在战争中你会了解很多,人比野兽还要坏。是人杀死人,而不是子弹。我亲爱的你啊!
妈妈找来一个女巫,那个女人占卜后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付给她的。妈妈从地窖找到两个桦树盒子,她很高兴,女巫也很高兴。后来正如我梦想的那样,我上了教育学:。入学需要填写表格,我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你或你的亲属是否曾经被俘或者在占领区居住过?我的答案是肯定,当然是。学校校长就把我找到办公室问我:“小姑娘,请拿回你的证件。”他是在前少了一只胳膊,一只衣袖是空的。这样我才知道,我们……所有在占领区生活过的人……都是不可靠的,都是嫌疑人。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说我们是“兄弟姐妹”了……四十年之后这些问卷才废除。四十年啊!废除这个表格时,我的生命都要结束了。当时我就间道:“是谁把我们丢给德国人的啊?”“小声些,姑娘,安静些……”校长把门关上,为了不让别人听到,“小声些,安静些……”你怎么能绕过命运呢?抽刀哪能断水……萨沙报考军校,也在履历表上写了他们家曾经在占领区,父亲失踪。结果他立刻被开除了……(沉默)我告诉你我的这些事情,讲述我自己的生活,没关系吧?我们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不要因为这些话而把我抓起来。苏维埃政权是否还会存在,或者它就这么完全消失了吧?p089
我无法为这种新生活而高兴!这样的生活我不会好过的,我永远不会只想着自己一个人享福。我感到被孤立了,生活一次次把我拉向泥淖,落在地上。我的孩子们已经按照新法则生活了。他们不需要我了,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料。我整个一辈子,都成了所有人的笑料…,.我最近整理了旧物,找到了我年轻时的日记:记录着我的9恋、初吻和所有我如何热爱斯大林、准备死也要见到斯大林的全部日记。通篇都是疯狂的笔记…,,我想要扔掉它们——但舍不得,藏起来又害怕(c。只要被人发现,他们会对此大开玩笑,讥讽我嘲笑我。决不能给任何人看到…….(沉默)我记得很多事情,用正常思维无法解释。罕见的例子,是的!任何心理治疗师都会喜欢的……真的吗?!您遇上我算是幸运……(又哭又笑)
您问吧……您想问这些都是怎样编造出来的吧:我们的幸福,就是他们在夜晚去跟踪某人,然后又抓走他,是吗?于是那人消失了,永远消失在大门后面。但是我怎么不记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春天的丁香花开和群众游园活动,还有被阳光烤热的林荫道,太阳的味道。我记得眼花缭乱的体育大军检阅、红场上的人群和鲜花组成的名字:列宁、斯大林。我总是向妈妈问这个问题:我们还记得贝利亚,还记得卢比扬卡吗?妈妈沉默。只有一次她回忆过,有一年夏天她和爸爸两人从克里米亚休假回来后的见闻。他们以前常去乌克兰。那是三十年代,集体化运动……乌克兰发生了大饥荒。几百万人饿死了,整村整村都死光了……竟然都没有人收尸埋。大批乌克兰人被杀死,因为他们不想组织集体农庄。现在我才知道这些……历史上乌克兰曾经爆发哥萨克大起义,人民还记得白由的滋味……乌克兰的土地太肥沃了,只要插上一个木桩,就会长出一棵大树。但是他们都死了,就像牲畜一样倒下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被没收,连教堂的圆顶都给拆走了。军队把农民包围起来,就像在集中营一样。现在我知道真相了……我有个女同事是乌克兰人,她从自己祖母那儿听说了这一切。在他们村里,—一名母亲亲用斧子砍死了自己的孩子,把他煮熟养活其他孩子……亲生孩子…—这都是发生过的真事。谁都怕把孩子放出家门,因为有人像捕捉猫和狗一样抓孩子。大家都在园子里挖蚯蚓。谁能爬上开往城市的列车谁就算逃出去了。谁都盼着有人会扔些面包皮给他们。士用大皮靴踢他们,用枪托打他们……列车经过那些地区的时候,要像赛跑一样全速开过去。车窗全部关闭,窗帘全部落下。车窗外面发生了什么,既没有人说,也没有人间,就这样一直开到莫斯游客们带着进口葡萄酒和时令水果,回忆着海滨度假,为晒{导黝黑的肤色而得意。(沉默)我那时候很喜欢斯大林……喜欢了很长时间。即使后来人们开始写他个头矮小、红发、手臂枯萎,我仍然爱他;即使他枪杀了自己的妻子,即使他被人们揭穿,即使他从列宁墓中被移走,我仍然喜欢他。
吴砺
202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