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故事的门

乡愁 · 发表于 2021-8-5 17:02:19

会说故事的门

——浅析《红楼梦》叙事艺术

《红楼梦》里人多事杂，作者对事件条分缕析的能力令人惊叹。书里精彩的故事难以一一复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聊聊陪伴在我们左右的门吧。把不起眼哑木头的门写得有情有趣，被作者卓绝的文学功底惊艳到。

写作者都会受出身地影响，门也有地域特色。端阳佳节时，“蒲艾簪门”，菖蒲和艾草是中药，可以驱虫辟邪，家家户户将它们插在门楣上，祈求家人安康。风俗里情况不同，门就有不同的角色担当，贾母死后，“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这样做区别于其他家庭，引起人们的注意，也让前来吊丧的人不会跑错了门头子，大忌。

林黛玉第一次到贾府，见到的是“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这是有气势的府门，第一次来且是投靠的林黛玉，“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对心高气傲的黛玉是暗伤。这正门何时开？某日贾政生日，众人齐贺，忽传降旨，大家惊愕之余，“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在正经大事时启正门，门有“门道”。

出入不一样的家门，就有不同的出身标签。凤姐打了撞上她的小道士，贾母知道后温语抚慰他，怜惜道：“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凤姐提到当家的难处，周瑞家的说：“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贫寒之家，小门小户；侯门府宅，大门头儿。

进出门之前，先要瞄准好门槛，目测它的高矮宽窄，不然会摔跟头。周瑞家的送花到了凤姐那里，“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元宵节甄家霍启带甄英莲看社火花灯，他要小解将甄英莲坐在人家的门槛上，英莲被拐子抱走。旧时宽型木门槛很受大众欢迎的固定坐凳，小孩子坐上去方便也容易被发现。

凤姐与门槛也有亲密接触，她不是坐。一回是宝玉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看见宝玉，叫人拿来纸砚，要宝玉帮她记下物品及数量；另一回是凤姐被赵姨娘投诉王夫人找她问话回来后，“凤姐把袖子挽了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一般人是不会拦门站的，影响别人进出也有损形象，何况是侯门奶奶，但凤姐敢，因为她是凤姐，也敢拿耳挖子剔牙，这事安在凤姐身上很般配。

还有比凤姐更“高调”的人。通常约定了到别人家去，主人家有人在门口接，且是年高辈长的跪接，更该下马下轿，元妃就不一样，坐着“金顶金黄绣凤版舆”，“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皇室的规矩，不按常理出牌高人一等。

在贾府什么样的人出入什么样的门都严格限制。坠儿犯了错，按制度由她娘领回，坠儿娘不服，数落起丫头来，麝月回敬她：“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

都是普通的门，走哪个门有对应。巧姐遭贾环他们陷害，急难之时，有人报“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刘姥姥进贾府走后门已成习惯，这个故事里要格外强调，因为下一个环节是平儿和刘姥姥合计要把巧姐带走避难；刘姥姥走前门来，就会被邢夫人知道，故事发展不具备成立条件，所以特别注明“后门”，配合故事情节，创作严谨。

误入了哪个门，就有什么样的故事。香菱这个被拐卖的善良的孩子，有比别人多得多的坎坷，常被人坑害。香菱是先被卖到薛姨妈家的丫头，为了争她，薛蟠弄出了人命官司，夏金桂后来的，是正室，但她的嫉妒心一天天膨胀，想着法儿毒害香菱。夏金桂瞅准了薛蟠和金蟾在房里调情，使用借刀杀人之计，叫人指派香菱去她房里拿手帕，纯真的香菱很珍惜金桂对她的“赏脸”，激动地跑到房里，撞上了未掩房门的薛蟠正与金蟾亲热，冲散了他们，薛蟠恼怒，香菱不仅挨骂还挨了打。

门里门外，悲喜人生。赵姨娘有一颗反抗封建制度的心，底层的极端自争。马道婆看望她时，她向马道婆倾吐苦水，对凤姐的不满和仇恨，又害怕被偷听，“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老到小动作。

作者安排与门有关的故事很多。

贾雨村为黛玉师傅时，突然犯酒瘾，寻得一村肆，“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此人是冷子兴，与贾雨村相熟，深知贾门故事，入得“肆门”，他们敲掉作品外壳，切入主要内容。

温馨的画面不可少。宝玉这天起早去给舅舅祝寿，临行前辞别贾母。“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奶奶疼爱亲孙子的模样，预先开了门，不让宝玉大冷天在外面等。生活细节，很温暖。

宝玉和贾兰一起出门考试，“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分手“龙门口”，自此宝玉失联。

这些是小故事，还有因门而生的大剧情。端阳节前一天，“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怡红院里有积水，放了学来这里玩的小戏子们把水堵在院内，关上门，逮了一些鸭子、鸳鸯，缝了翅膀，放在水里逗它们取乐，袭人站在游廊上看着嘻笑。宝玉回来扣门，里面人玩得嗨吵闹声太大没听到，宝玉只好增加力度，“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人听不清叫门人的声音，也都懒得去开门，袭人说：“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透过门缝看到湿透的宝玉，袭人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爷回来了。’”叫了半天才开门，开门后还被嘲笑，宝玉又气又恼，没看清就踢了袭人一脚。特殊情境下的故事。

开门有故事，不开门也有故事。宝玉被薛蟠哄骗去喝酒，晚饭后黛玉准备去怡红院探望他，晴雯因为与碧痕吵了嘴，气未消，宝钗去开了门后，还在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这时又有黛玉扣门，她没听清声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黛玉在后宝钗在前，黛玉看宝钗进了怡红院，而她被拒之门外，晴雯的这一“任性”，生成了黛玉的无限惆怅和忧伤，激发了“葬花词”的出世，逆境里新生！

不开门的故事岂止一例。薛蝌暂居薛姨妈家，被夏金桂看上了，薛蟠犯事后，夏金桂垂涎的心更加凶猛，与丫头金蟾联手勾引薛蝌。晚饭后，金蟾给薛蝌送去酒和果子，薛蝌婉拒，金蟾不理会这话走了。薛蝌看到金蟾言语举止不正常，狐疑起来，不吃果子，掩上房门，“听见窗纸微响”，疑心起来独坐细想，“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被拒之门外后找上窗子这个通道，窗子不通舔破窗子纸，薛蝌通过窗纸洞探望，金蟾大胆地做出轻佻举动。撩哥的老手。

宝玉也有过这种沟通方式。黛玉死后，他有种莫名的失落和苦楚，无人可诉！这对情感丰富又善于表达的宝玉来说是折磨，他得宣泄，黛玉一死，他有种压力山大的感觉深深自责，自认为要对黛玉的死付全责。晚上将寝前去找紫鹃，宝玉到了紫鹃的屋前，先不敲门，而是“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舔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初步了解，再招呼紫鹃叫她开门，“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回复“明日再说罢。”听到这话，宝玉不好敲门，说：“我也没有多馀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叫宝玉说他的“一句话”，宝玉又无下文了。这让心急善良的紫鹃坐不住了，“也从宝玉舔破之处往外一张，见宝玉在那里呆听。”黛玉死紫鹃对宝玉有怨恨，宝玉愿望紫鹃能开门面对面沟通打开心结，大门没打开，宝玉新开的小门如愿地“钓”到纯真又好奇的紫鹃“一张”，如意地通过了“小门”一往一来。不得不敬服作者“有趣的灵魂”。

意象里的门。宝玉失玉后，他们想尽办法寻找玉，邢岫烟找妙玉扶乩，仙乩书：“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岫烟叫妙玉解识，妙玉推辞，回来后大家议论，李纨说：“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得知请的是“拐仙”，探春说：“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从生活的门，到“仙门”，再回到骨感的现实世界。

只一个“门”，由日常生活的细心观察、有心积累和精心创意，让“门”这个普通物件的故事像大树一样张开，有枝有叶亦有花有果，有鸟窝有霞云。尽展奇思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