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如兄，亦师亦友：想念先生江学煌

刘久芳

　　去年10月7日晚，我正在学校加班，接到震梓电话，她在那边哭着说老爷子走了，我瞬时脑中一片空白，直到11日全程泪眼婆娑主持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都觉得心神恍惚，恍如梦中。再到新年正月初二一早去拜祭先生，其后几度流泪读罢先生的未完成的自传、先生写给海鲲的家书、震梓及先生弟子们的纪念文章，至今日落笔写下想念先生的文字——先生的威严、先生的慈蔼、先生的风雅、先生的豁达一幕幕眼前重现。

　　虽然事实一再提醒我：先生已经去了已经与我天人永隔了，但我依旧一遍遍告诉自己：没有！先生还在！那些年的教诲、慈爱依旧激励着我呵护着我，必将伴我一生！几次提笔想写下与先生的缘分，自六岁认识先生算起已近五十年，自跟随先生身后做事算起也已三十年，心中万语千言，落笔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桩桩件件满满溢溢，写不出先生德范之万一。　　　　

01

　　1992年8月，我从农村中学调入桐城师范学校，被安排到教务处与时任教务主任的先生跟岗学习。先生特意让我把办公桌和他的拼在一起，面对面办公。每天早上，先生上完操、巡查早读后便来到办公室，洒扫庭除，连我的桌椅都擦拭干净，一切停当才坐到办公桌前处理公务。进入腊月后天寒地冻，办公室取暖烧炭盆，先生又增加一项点炭盆的程序。每天差不多八点半左右，住集体宿舍的我才着急忙慌赶到办公室，先生见我局促惶恐的样子，总是安慰我说：“年轻人晚上看书学习熬夜，睡得迟，早上赖下床没关系，有我在呢。”其实我哪里是天天晚上熬夜看书，常常是与朋友喝酒去了。面对先生的大度体贴，一时惭愧无地。那时先生的烟瘾很大，常常是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烟不离手，为了不让我吸二手烟总是开窗之后再点烟，那些个滴水成冻的日子，他想抽烟了，都会先把自己座位边上朝北的窗户打开，我说关着窗没关系别把您冻着。先生总是笑而不语。工作闲暇，先生常与我面对面谈天说地。谈我父亲1972年调入师范（当时叫五七大学），从不以身体生病为由耽误工作，乐观幽默不卑不亢；谈我父亲的二胡和毛笔字是当时学校的“一宝”；谈我父亲1981年去世后学校共安排了五位同志才能完全接手父亲手头的工作任务；谈学校人才济济，教英语的汪老是前国立中央大学的高材生，教数学的赵老是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的；谈先生自己西安交大毕业后的工作经历、谈他和葛姨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酸甜苦辣。

　　先生和我谈得最深入的还是关于读书的话题。他说人的精神属性可以相应的分为智力、道德、情感，与之相应，素质教育可分为智育、德育、美育，而阅读好书则是提升这三种精神素质、进行这三种教育的最佳途径。先生给我开了一张长长的书单，第一类是哲学、教育学、心理学等理论著作，如《毛选》、《论语》、《资本论》、《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的120本、《教育测量学》、《教育统计学》、《教育学》……阅读目的是培育思想尊严，拥有追求真理的勇气和独立思考的能力。第二类是伟人和优秀人物的传记、家书等，如《歌德谈话录》、《曾国藩家书》、《傅雷家书》……阅读目的是培育爱心、良心、社会责任心，做一个有道德有信仰的人。第三类是文学作品，那更是数不胜数，中国古代名著，古典诗词、现代文学、国外名著，莎士比亚全集……阅读目的在于培育诗意创造情怀，增加感受力和想象力。先生还建议我有时间将图书馆里相应的书大致横扫一遍：养心育德、养根育能，教书的不读书还叫什么读书人，还教什么书。先生说我：“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我知道你不满足于在教务处工作，你之前工作之余也确实读了不少书，但你得有勇气承认，虽然“未曾一日寡过，恨不十年读书”，但你读得既不系统更不得要领。今后你还要发展，根据你的实际情况，爱读书还要会读书，更要读透“社会”这本大书，静下心来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去读去想去实践，就和种地一样，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如此方能称为“读书人”。先生开的书单大约有280本左右，并说这只是第一批，等我读完这些就会有目的有针对性的自己找书读了。先生说人在年青时的任何努力都会在将来得到丰厚的回报，特别是在读书上。读书也是一种自律，而一个人自律和不自律，十年后的差别是肉眼可见。坦诚地说，我自小养成的“无知无畏”的习性，至此才渐渐有所收敛，又几十年过去，才学会“敬天畏地”。有时回想往事，方觉得先生的良苦用心，先打下了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接着谆谆善诱不辞辛苦教育我怎样做个“合格的读书人”，让我受用一生。

02

　　1993年国庆节上班后的一个下午，先生又一次和我“面谈”起来，而且少有的首先夸起了我：“算起来大头（我的乳名）你今年已经27虚岁了，团头（我大妹乳名）已嫁人生女，长头（我弟乳名）师范毕业教中学，小妹明年安大毕业，更重要的是你娘身体、精神都不错。虽然你老子可怜45岁就病逝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礼长’在你们刘家还是应验了。作为老大，虽说谈不上长兄如父，但你榜样的作用还是功不可没的。”一番话说得我百感交集。“你确实称得上是一表人才。世人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但你毕竟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不能像社会上有的人那样津津乐道于故事多多事故不出，你是应该也必须正儿八经谈恋爱、成家的了。”先生吸了口烟，又道：“娶妻求淑女。不要被一些表象的、暂时的东西遮蔽了双眼。纵然世事纷扰繁杂，心中要有一定之规，婚姻大事轻率不得。要么旗鼓相当，要么可以一起成长，要么笨在一起过日子。太聪明、太自私的两个人不适合在一起，因为在一起只会互相算计，而爱情、乃至婚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算计。对于婚姻来说，在因上努力，果上随缘。”

　　先生还说了许多，我记得不太全了，但这几句话却深深印在脑海里，每每想起都是鼻中酸涩。我父亲早逝，之前没人从父亲的角度给我说这些话，只有先生说了，只有先生怀着一颗赤诚的心拿我当他的晚辈一样说了。我听过、看过、更感受过先生和葛姨的相亲相爱相濡以沫，“行不能至，心向往之”。二十多年来，先生说的婚姻就是夫妻双方的互相成全共同成长，就是兼容、包容、宽容的谆谆教诲一直铭记在心，努力践行。

03

　　2002年8月，调入师范学校十年后，在先生和有关领导的举荐下，我被提拔进入学校二级机构任师训部副主任，仍然兼班主任和思政教师。国庆节后的一天上午，时任副校长的先生笑眯眯来到师训部，没坐下便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他手写的一段话，又一句“好自为之”，便径直上二楼他的办公室去了。我捧着纸细细一看，写的是：“做个好副职——分工不分心，到位不越位，补台不拆台，参与不干预，帮忙不添乱，负责不专断，沟通不猜忌，服从不盲从，成事不误事，助攻不揽功。”看得我的心都在抖，先生呀，十年了，为了教我做人做事做学问，您可真是操够了心！1999年，国家取消大中专生毕业学生统一分配制度后，师范学校招生举步维艰，生源质量断崖式下滑。那些年，校领导、学校中层和教育教学骨干最忧心的一是招生就业二是班级管理。经常性的，晚自习巡查校园时，先生和我们一群班主任辅导员们交流最多的话题便是一个好班主任就是一个好班级。他从自己如何做班主任说起，语重心长地告诫年轻的班主任们：最有效的班级教育 ，就是班主任们努力做最好的自己。自信、阳光、积极向上。这样的班主任也不会长久地焦虑，反而和学生们实现了共享生命的成长。管理到位，学风教风校风纯正了，自然能吸引优质生源报考，毕业生就业质量自然也提升了。如此良性循环，进口（招生）旺，出口（就业）畅，学校何愁得不到发展壮大呢？在先生的示范引领下，一批优秀班主任茁壮成长起来了，为学校升格为师范专科学校以后的学生管理夯实了队伍基础。

　　2004年8月，我担任校办室主任后，先生常常是晚上看到我的办公室灯亮着，就上到二楼来看看，见我有事，看一眼就走，如果没事，就和我山南海北聊一通。2007年8月的一天晚上，已退休两年的先生又一次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上，他一眼瞥见了我刚完成的《鲜花寄深情》的手稿，一口气读完后一拍桌子：“久芳，你这篇文稿是我至今读过的你写的最好的文章了，一定要寄到国家正规期刊上发表，对你个人、对学校都是很好的宣传！”私下场合，先生一直喊我的乳名“大头”或“大九子”，郑重其事喊我“久芳”还是头一回。在先生的鼓励下，我把稿子寄到了《班主任》杂志社，果如先生所言，2007年第七期《班主任》杂志一字未动地发表了。那篇文章本来是应校文学社之邀写的，不是先生的鼓励，我根本不曾想过寄出去公开发表。先生的鼓励，全国180多封读者来信，也让我重新拾起了儿时的写作梦，之后，陆陆续续又发表了一些文字，然而如今，却再也得不到先生的勉励了！

04

　　我和先生家同在一幢楼，2010年5月10日，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揭牌庆典之后的第三天中午，我下班回家，在经过先生家所在的一单元路口时，见先生手里提着一个装着黑釉面瓦罐的箩筐喊我，隐约还闻见老鸡汤的香味。先生满脸笑意：“从去年6月学校冲刺升专到前天顺利揭牌，作为特殊时期的校办室主任，你确实很不容易！亲家送了一只老乌鸡来，我让你葛姨煨好了，大九子你趁热带回家和你爱人孩子一起吃了吧！我就不爬你那边三楼了。”我鼻子一酸，伸手接过先生的瓦罐，我知道这时候说任何话都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只是“嗯！嗯！嗯！嗯！”地一连串应着，回到家中，和着泪吃下了平生最觉甜香的老母鸡汤。当天晚上，我送瓦罐到先生家，先生竟然谈起了申专期间我做的许多件事：谈起了因为学校未被列入报送教育部名单我在教育厅嚎啕痛哭，又强忍悲伤设法争取到了安庆市主要领导出面后，才在上报截止时间前一个小时扭转了局面挤进了名单；谈起了在广西南宁为拜访专家我情急之下不慎从十四级台阶摔了下去；谈起我这些年撰写的各类报告总结编印的简报等手稿加起来几可等身；谈起我那一段时间白天上班、上课、出差，晚上加班加点，经常熬通宵只能在办公室沙发上凑合一会就天亮......桩桩件件，许多事连我自己都没记在心上，先生却如数家珍，夸我“是个爷们！”那一刻，我心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早知道先生有日日浏览学校网站的习惯，学校发生的任何大事他都特别关心，更特别关注有关我的事项，每每对我审核的稿件提出意见、建议。有一段时期，凡经先生指点过的稿件，传报到省教育厅网站，几乎总是刊发在首页，实实在在扩大了学校的积极影响。
　　先生不止一次告诫我：办公室工作千头万绪，尤其在升格发展时期，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作为办公室主任，应高质量参与校务，高效率处理杂务，高水平完成事务。当然，能借助这个平台，把自己的建议变成集体层面的决策，把自己写的文稿变成学校印发的文件，把自己设想的一些计划变成学校发展的规划，未尝不是一件苦中有乐的事。根据先生的建议，我把撰写的《简论升格发展时期学校办公室主任的“长”“宽”“高”》投寄出去，被《山东文学》一字未改发表了。

05

　　2019年春，市委组织部来校考察拟提拔我，公示前查“三龄两历”发现我的档案年龄是1964年2月！根据学校党委班子成员年龄结构，不符合提拔规定。同时，也接到了匿名举报，说我欺骗组织，1981年为早参加工作改大了实际年龄，现在为了提拔又隐瞒档案年龄云云。事实是1981年11月我父亲去世时我还在读初三，家中孤儿寡母，所有手续都是学校出于同情代办的，我至今也未见过自己的原始档案，而且自参加工作40年以来，但凡我自己填写的表格，出生日期都是实际年龄1966年2月。何来隐瞒欺骗之说？提拔无望又被诬告，我一度确实愤懑不平和甚至心灰意冷。先生当时在上海带孙子，听说了我的遭遇后，通过微信视频和我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反反复复告诫我：做官一阵子，做人一辈子。你刘久芳在世人眼里什么形象早已定型。即便进了校党委班子，也不过责任更大、担子更重而已。何况档案年龄的问题是历史的既成事实，即便不被人举报，作为一名党员你也要坦然接受组织的质询，实事求是，你也不应该既享受早工作的便利，又享受所谓提拔带来的荣誉荣耀，两头都沾光的好事，不要也心安！工作是有年限的，但作为党员是一辈子的，根据《党章》你必须尽到你一名党员的义务，同样，你也享有一名党员应有的权利。遇到困难和冤屈，任何时候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求助组织、依靠组织，相信组织会给你一个公平公正。相信你会早日看透、想开、放下，日子照常过，工作照常干，小酒照样喝。不过特别提醒小酌怡情醉酒伤身啰！

　　视频里的先生，时而很严肃，时而很慈爱，时而很幽默。在他的眼里，我就是那个六岁他就认识就喜欢，二十几岁跟他学的大九子，我有成绩，他比我还开心，我有愤懑委屈，他就费心费神来开导我，这样的先生，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敬爱他！

06

　　2021年6月25日深夜，我又一次与先生在梦中相会。我向先生报告他“走了”之后，我在近一年里新获得的荣誉：安庆市优秀共产党员、安徽省师德师风建设指导委员会专家、安徽省优秀思政课教师等五六项荣誉称号。先生一手拉着我的双手，一手拍着我的肩膀，笑眯眯地道：“我早说过，是金子，在哪都闪光。大头是个有核心竞争力的！是个好样的！我没看错人！”一梦醒来，泪湿枕巾。说来自己都难以置信，亲密如我与先生，将近半个世纪，俩人最亲密的一张照片还是2018年春节我陪沈校长上门慰问退休校领导时，在先生的家里拍的。自1972年我6岁时认识先生，尤其是1992年调入师范后，有无数次和先生单独合影的机会，总是阴差阳错没拍成，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今时今日，我无数次后悔，竟只能抱憾终身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人生是从乡村小学教师起步，从最基层起步，从琐碎繁杂的小事起步。感谢这个时代，特别是有幸遇到了先生这位人生导师，为我这样的“草根”脱颖而出提供了一个难得的、不可复制的平台。我少年失怙，先生就如父亲般关心着我，思想、学习、工作、健康、生活，在人生各个重要关头引领、提点，春风化雨，润物无声。饮其流者怀其源，学其成者念吾师。经师易遇，人师难求。今生，我遇到先生，受他老人家教诲多年，实属人生之大幸。 再过几年，我就将退休，曾经的波澜荣辱均已成过去。回顾半生，先生对我的爱，让我学会了做一名优秀的教师，让我学会了做一个大写的人，让我学会了踏实走好每一步，让我学会了认真充实过好每一天。先生啊，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是对于您，我真的希望有来生，来生您乘愿再来，我还要和您再续情分，我还要叫您一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