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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走出荒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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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7 11:24: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走出荒野》(四)




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母亲。梦中的我。每次都在母亲撒手人寰之际陪在她的身边。梦境中,是我亲手把母亲杀掉的,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杀掉。这是母亲亲口给我下的命令,每一次我都会双膝跪地,一边哭一边乞求她不要逼我。但她却不肯从我。每一次,就像一个乖女儿那样,我最后都照做了。我把她绑在前院的一棵树上,用汽油浇在她的头上,然后用火把她点燃;我让她沿着我们搭建的房子前的沙土路奔跑,然后再开着卡车碾过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卡在卡车下方一块带锯齿的金属板出8唇眨9e真b直器cu)d—//乙二」叶上)f:L械3真恤肇淑吝毁‘冬‘m仇己器崁辅粤攫,乙  ‘她;我用一根微型的棒球棒,缓慢、猛烈而悲伤地将她活活打死;我把她塞进我亲手掘好的洞中,把沙子和石头踢在她的身上,把她活埋在洞里。这些梦境并不虚幻,梦中的场景对我而言如现实一般逼真,就像一部我潜意识的纪录片。梦中的卡车的确是我的卡车,梦中的前院就是我们现实中的前院,梦中的那根球棒也实实在在地和雨伞一起放置在衣樞之中。

我并没有从这些梦中哭泣而醒,而是尖叫着惊醒的。每到这时,保罗便会按住我、抱紧我,直到我安静下来。他用凉水打湿一块毛巾,蒙在我的脸上,但这毛巾却无法涤荡掉那些有关母亲的噩梦。

没有什么做到过,也没有什么可以做到。没有什么能够让母亲起死‘1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去面对她离去的事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在她闭上双眼之时陪在她的身边。这切肤之痛让我心如刀绞,让我一次次重重地倒下去。

我花了几年的时间,才终于在世间万物之中找回自己的位置。我到底还是变回了母亲抚养大的那个人。每每想到母亲唤我“亲爱的”时的声调,每每忆起她那无可代替的目光,我的心就会抽泣淌血。我渴望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而这渴望于我,已经成为一片荒野,我必须自己探出一条路来。我花了四年七个月零三天去探这条路,在我到达终点的那一刻之前,到底去向何方,我自己也无从知晓。

这个终点就是“众神之桥”。P036

几天后我们到了天伯伦度假屋,但不再仅仅是我跟道格两个人,汤姆已缱上我们,还有两个女生也加入了我们。这两个女生二十来岁,之前曾经同行,后来分开了,计划一起徒步穿越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的一小酣。我他五个人就一起徒步,两个人一组或三个人一组,但都是有时又五个人前后一排,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大家的心情都像在度假—般放松,一方面是人数够多,路上不会寂寞;另一方是因为天气晴朗,但十分凉爽。休息时间长的时候,我们会玩儿丢沙包或光着身子在冰冷的湖泊里游泳,抑或去捅马蜂窝,然后又笑又叫分纷跑开。到我们爬上位于胡德山南坡、海拔6 000英尺的天伯伦度寸,我们已经好得像一个部落一般,就像夏令营的孩子们在经过一个星期的嬉笑打闹以后的那种感觉。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下午3点多。我们五个人占了休息室里两张对坐的沙发,点了超级贵的三明治,然后把百利甜酒兌到咖啡里小口小口地喝。我们还从吧台借了一副牌,玩起了扑克游戏。从窗户里就能看到外面的胡德山。胡德山海拔11 240英尺,是俄勒冈州最高的山。虽然它也是火山,跟我在7月进入喀斯喀特山脉之后的山没什么区别,但是这是我途经的最后一座大山,对我的意义也最为重大,不仅因为我已与它近在咫尺。在波特兰时,天气好时就能目睹其雄伟壮丽。所以,它就像我的一个老友。等我抵达胡德山,我有了一种快到家的感觉——距波特兰只有60英里之遥了。尽管在过去两年里,我曾因为种种原因在波特兰待了八九个月,但从未安顿下来。

远远望去,胡德山的远景总是美得让我陶醉,但是近景却不同,好像二者不是同一座山一样。从近处看,胡德山并没有远观那么冷峻雄奇,突然变得平凡无奇,但更深不可测了。从数英里外看的时候,山峰积雪皑皑,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但是从度假屋北面的窗户看去,山体的颜色变成了灰色。山坡上凌乱地散落着一些松树,石块间星星点点地长着羽扁豆和紫菀,略显荒凉。山上架着滑雪索道,直通到山顶的积雪处,显得格外扎眼<D》不过,我现在很高兴,因为我可以暂时不再受爬山之苦,只需舒服地坐在屋内,享受这荒原中的美妙世界了。这个度假屋木石建筑,是在20世纪30年代由 当时公共事业振兴署的工人们一石一木盖起来的,这个地方的每一处都有一段故事。无论是墙壁上的艺术设计,还是建筑的格局,抑或是家具上的手工织物,做工都很精美,彰显了太平洋沿岸美国西北地区的历史、文化和自然资源。

我暂时离开其他人,自己慢慢地在度假屋里转悠,然后又走到外面宽敞向南的露台上。晴空万里,视野极好,我能看到之前经过的很多山——三姐妹峰中的两座、杰斐逊山以及三指杰克峰。

“蹦一下,转个身,再跳一大步,完事儿。”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四步,知道现在已经到了第三步。要想完成第四步,还得再走50英里到达“众神之桥”。

第二天早上,我跟他们四个道别。从度假屋出来,爬上一段很短但很陡的路,我重新回到太平洋屋脊步道上来,开始了我的独自徒步。我从滑雪索道下面经过的时候,看了度假屋最后一眼,然后沿着胡德山的窄路开始向北又向西走。路上满是因山上冬日气候恶劣风化而成的碎石。 20分钟之后,我走进了胡德山荒野,再一次进入森林,一下子被静谧包裹起来。

一个人感觉很好。现在已经进入9月中旬,但是阳光仍然温暖而明亮,天空格外湛蓝。路上一会儿视野开阔,能看见数英里外的景色,一儿又进入遮天蔽日的森林,什么都看不见。我一口气走了10英里,穿过了沙河才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来休息,看着低处奔涌的河水,心里开始平静下来。  《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二辑: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大部分都已经撕掉了,剩下的可以直接折叠一下塞进短裤口袋里。我把剩下的几页拿出来,又读了一遍,这次一直读到最后。一想到快要抵达喀斯喀特洛克斯,我心里就万分激动,但也万分悲伤。经历了户外生存,每晚睡在帐篷里,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徒步穿越荒野,我不知道这会对我的正常生活有什么影响,但确定无疑的是,肯定有影响。一想到自己即将结束这种生活,我的心里就一阵恐慌。

我走到河边蹲下来,捧起河水洗了洗脸。这里河道很窄,河水很浅。我禁不住想,母亲在哪里呢?我已经背负着她走了这么久,在她的重量之下蹒跚前行。可是,我突然感觉不到这种重量了。她去哪儿了?

“她留在河的另一边了吧。”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

然后,我的心释然了。

随后的几天里,我经过了蕾梦娜瀑布,穿过了哥伦比亚荒野,路上还看到了最北边的圣海伦山、瑞内尔山和亚当山。到达华图姆湖的时候,我从太平洋屋脊步道上下来,转到旅行手册上推荐的一条替代线路,可以往下直通鹰溪,到达哥伦比亚河大坝,最后到达环绕喀斯喀特洛克斯镇的哥伦比亚河。

向下,向下,向下。最后一整天,我一直在走下坡路,在16英里的距离内就下降了4 000英尺,而道旁的溪流也陪着我向低处奔涌。现在我能感觉到哥伦比亚河就在我北边不远处,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前进,内,I:、也感觉到徒步之旅即将画上圆满的句号了。当天晚上,我在鹰溪边过的夜。下午5点,我离喀斯喀特洛克斯只有6英里远。其实在天黑之前我就能赶到镇上,但是我不想就这么结束旅程。我想慢慢来,在新一天的晨曦中去观赏奔涌的河流,膜拜“众神之桥”。

晚上,我坐在溪畔,看着黑夜下的溪水冲刷着石块,听着潺潺的了。这是掉的第六个脚指甲。现在只有四个脚指甲还没有弃我而去了。

太平洋屋脊步道和我不再是平手了,现在是6比4,我落后了。

当晚我并不想睡在帐篷里,所以就睡在了防水布上。第二天黎明之前我就醒了,看着太阳慢慢地从胡德山那边升起来。我突然想到,这一切都结束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也无法留住这=刻。我久坐在那里,看着霞光照亮了整片天空,然后一点点地扩散,笼罩了幽暗的森林。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鹰溪的水流声。

溪水要奔流到哥伦比亚河,而我,亦是如此。

我感觉最后的4英里是顺水漂到了鹰溪小径源头附近的停车场,我的内心涌动着一种纯粹的情绪——喜悦。停车场很小很空,我走过洗手间,到了另一条小径上。沿着这条路,再走两英里就到喀斯喀特洛克斯了。小径突然右转,哥伦比亚河赫然出现在视野里。84号州际公路夹在小径和河流中间,用铁栅栏加以分隔。我停下来,抓住栅栏,望着滚滚河水一阵感慨。走了这么久,终于看到朝思暮想的哥伦比亚河了,一切就像一个奇迹,就像一个新生儿经历了长时间孕育,终于呱呱坠地。深色的河水波光粼粼,比我这一路上对它的所有设想都要美。

沿着这条绿色走廊,我一直往东走。这条走廊原先是哥伦比亚河高速公路,后被弃用,改成了步行道。在一些地方,我能看到混凝土碎片,但是路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树枝低垂,有的枝丫甚至垂到了地面上,蜘蛛在上面织满了网,贴在脸上的感觉十分奇妙。我一边从头发上扯着蛛网,一边听着左边州际公路上的机动车在耳边闪过,有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在心中升腾。

从树林里走出来以后,我就到了喀斯喀特洛克斯镇。跟我在路上碰到的很多所谓的小镇不一样,这个镇常住人口超过1 000人,算是名副其实的小镇。经过住宅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里面散发出的周五早晨特有的气息。从高速公路下面的人行道穿到另一边,我放慢了脚步。听着滑雪杖击打地面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已经离目的地只有咫尺之遥了。当“众神之桥”终于进入视线里的时候,我的心不住地狂跳起来。300多年前,此地发生了大滑坡,几乎阻断了哥伦比亚河,成了一座天然桥梁。当地的印第安人称其为“众神之桥”,后来,这座钢制悬臂桁架结构的大桥便因此而得名。人造桥横跨河流,长约1/3英里,连通了俄勒冈州的喀斯喀特洛克斯镇和华盛顿州的史蒂文森市。大桥在俄勒冈这边的入口处有一个收费站。走近的时候,一个女收费员跟我说我可以免费过桥。

“我不过桥,”我满怀感激地对她解释道,  “只是想摸一下。”沿着路肩,我一直走到大桥的混凝土立柱边,把手放了上去,看着哥伦比亚河在我的脚下汹涌流动。这是美国西北部最大的河流,也是全美第四大河。得益于曾经盛产的鲑鱼,印第安人在这个流域已经生活了上干年。探险家梅里韦瑟,路易斯和威廉。克拉克都曾经在著名的1805年探险中乘坐独木舟顺流而下。而190年之后,在我27岁生日的前两天,我也来到了这里。

我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完成了我的计划。这件事既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显得那么意义非凡。这就像我经常对自己倾诉的那个秘密一样,我只是不知道其意义而已。我在那里站了几分钟,身旁的车辆呼啸而过。虽然我有种想哭的冲动,但还是没有哭出来。

几周之前,我在路上听到传闻说,到了喀斯喀特洛克斯之后,一定要到东风汽车穿梭商店去尝一下他们著名的冰激凌大甜筒。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在天伯伦度假屋的时候故意留了几美元。我离开大桥,沿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往商店走去。我这才发现,河道和州际公路就是小镇的两个边界,这条大街也跟这两条边界相平行。因为时间尚早,商店没有开门,所以我摘下包来,坐在门前的一张白色长凳上等着开门。

那天晚些时候我就能到波特兰了。波特兰在西边,距离这里只有45英里。晚上我能在屋里睡在我的垫子上了,也可以把打包好的CD和音响都拿出来随便听音乐了。我会穿上我的黑色蕾丝文胸、内裤和蓝色牛仔裤,把好吃的、好喝的全部消灭掉。我会开着货车四处游荡,也会把电脑装好,然后开始写小说。我还可以把从明尼苏达带过来的书全都卖给鲍威尔书店,这样手头就能有些现金了。我还会办一个后院拍卖会,找到工作前就用这些钱。我会把一些二手衣服、微型望远镜和折叠锯都放在草地上,能卖多少卖多少吧。但是这些想法一下子都冒出来,让我有些吃不消。

“我们开始营业了。”一个女声一下子把我拉回现实中。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店员从商店的推拉窗里探出头来,朝我打招呼。

我要了一个巧克力香草甜筒。几分钟之后,她递给我一个甜筒,收了我两美元,找了我两个10美分的硬币。这是我剩下的所有家当了,20美分。我坐在那张白色长凳上,一口一口地舔着,看着面前的车来车往。刚开始商店没有客人,后来有一辆宝马车停下来,下来一个穿着商务装的年轻人。

“嗨。”经过的时候他热情地朝我打了一声招呼。他大概和我年纪相仿,梳着大背头,皮鞋一尘不染。买完甜筒以后,他站到了我面前。

“看来你一直在背包旅行啊。”

“是的,走的太平洋屋脊步道。我已经走了1 100多英里了。”我觉得自己有些激动得难以自持,“今早上刚刚结束旅程。”

“真的假的?”他满脸惊讶。

我点点头,然后自豪地笑起来。

“太了不起了。我一直都想做一件这样的事情,走一段漫长的旅程。”

“你可以的,你也应该去尝试一下。相信我,如果我能的话,任何人都能。“

“但是工作忙没时间——我是律师。”他边说边把没吃完的半个甜筒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用纸巾擦了擦手,“你现在要做什么呢?”

“去波特兰。我要在那边住一段时间。”

“我也住在那儿。我现在就要开车过去,要是你想搭车的话,我很愿意捎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谢啦。”我舔舔嘴角的冰激凌,微笑着说,  “但是我想在这儿再-会儿。慢慢地感受一下。”

他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然后递给我。  “你安顿好了以后给我打电话吧。我很想带你去吃午餐,听听你一路上的故事。”

“好的。”我低头看着名片,白底儿,蓝色浮雕字,复古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非常荣幸在这个有意义的地方跟你见面。”他说着伸出了右手。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高兴地抬头看着他,跟他握了握手。

他开车离开后,我脑袋后仰,呼了一口气。阳光很耀眼,所以我闭上了眼睛,但是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原以为在大桥的时候会流泪。但此时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奔涌到我的脑海里,急切地寻找进发口。  “谢谢”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浮现。  “谢谢。”我不仅要感谢这漫漫长路,也要感谢在我心中聚集的所有感觉,感谢路途教会我的一切和我仍然未知但却冥冥中感觉早有定数的一切。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宝马男,但是4年后,我跟另一个男人一起走过“众神之桥”,与他在离这张长凳不远的地方共结连理。9年之后,我和那个男人有了一个儿子叫卡弗,一年半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叫鲍比。15年后,我带着全家来到这张白色长凳上,四个人吃着甜简,我跟他们讲述着我之前如何徒步穿越太平洋屋脊步道,最后在这里停靠的故事。而最后的最后,当我终于抓住这场旅行的真谛以后,我一直对自己倾诉的那个秘密终于揭开了。

这也让我能在这里把这一切都讲给你们听。

之前我并不确定,在这么多年以后,我是否能找到这一路上碰到的人。然而我却发现了一件完全没有想到的事:讣告,道格的讣告。我们在太平洋屋脊步道的告别竟是永别。9年后,他在新西兰因为滑翔事故身亡。得知消息后,我大哭了一场,在心里跟那个金发阳光男孩儿默默道别。我走到地下室的角落里,从两颗生锈的钉子上拿下“怪兽”,想要看看道格留给我的那根乌鸦毛。那根羽毛已经碎成了几片,但是还在原处——在背包的夹层里,在我几年前放的那个地方。

我坐在白色长凳上的那天,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一切。相信自己所做的是对的,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要去理解事物的真谛,就像在路上的日日夜夜里在我脑海中反复播放的《共同语言之梦》里面的诗句一样,不必非要说出其精确含义。我相信我不需要再空手去抓这一切了,看到鱼儿在水下游来游去就已足够。这就是一。这就是我的生命,像所有的生命一样,神秘莫测、神圣宝贵。这才是我的生命,离我这么近,这么真实,又这么专属于我。

也许,一切顺其自然,才算最疯狂的事情吧。P378








吴砺

202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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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砺,桐城人,生于1963年,1979年就读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大学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7年曾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任访问学者,其后在硅谷工作。回国后一直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已申请了五百多项国内外专利,并于2004年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过第一本散文集《西海岸之》。2011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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