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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大自然的猎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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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9 11: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大自然的猎人》(二)



科学又成了一道新的亮光和研究方法。但是宗教究竟是怎么回事?圣杯以及那道能为生命增添圣洁意义、最纯洁祥和的异光,又是怎么一回事?关于宗教、道德箴言、仪典以及对永生的渴望等,一定也有合理而科学的解释。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宗教是人类情感永恒的源泉,不能把它当成迷信来废除,也不能用它来区分不同的世界。从一开始,我就不能接受科学和宗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的说法,这种说法认为,这两个领域里的问题和答案在本质上有差异。我接受的想法是:必须把宗教当成物质程序来加以解析,自下而上,从原子到基因,再到人类的心灵。宗教必须被容纳在那唯一宏伟的人类自然意象之中。

我始终放不下这样的信念,坦白说,我甚至被连自己都不完全了解的情感所驱使和困扰。直到有一天,这份潜伏的情感在完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浮现了出来。那是在1984 年 1月老马丁,路德·金(MartinLuther King S真\,黑人人权牧师马丁·路德·金的父亲)拜访哈佛大学的时候。

邀请他的是致力于改进大学内种族关系的基金会。负责人康特( Allen Counter)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南方浸信会信徒,背景和我类似。他邀请我参加由这位民权领袖殉道者之父主持的礼拜,之后又加入了接待会里的一个小组。

这是我40 年来头一回参加新教徒礼拜,地点在哈佛大学纪念教堂( Harvard’sMemorial Church)。金牧师发表了平静但十分激励人心的讲演,内容穿插了《圣经》经文以及道德准则。他省略掉圣坛召唤这一节——毕竟这里是哈佛大学。然而,当礼拜接近尾声,由哈佛大学黑人学生组成的唱诗班开唱时,我很惊讶地听到他们唱出一首古老的混声合唱福音曲,专业程度远胜过我年少时在教堂听过的任何一次演出。更令我惊讶的是,聆听的当儿,我竟然悄悄地落下了眼泪。他们是我的同胞,我心中这样想,是我的同胞!

在我灵魂深处,究竟还蕴藏着什么?p054

话虽如此,我的童年大抵仍然相当平静。大部分时间我都只在新迁居的小区里找一个最好的朋友,通常是年龄、身材都和我相当,而且也很喜欢骑单车和到树林里探险寻找昆虫及蛇的小男孩。我喜欢接近那些一看就知道比较内向、害羞的男孩,而他们也喜欢和我做朋友。我们会避开校园和社团里的活跃分子,也避开那些放荡的帮派分子。自始至终我都非常享受全然孤独的滋味。我变得越来越专注且醉心于大自然,把它当成避难所,当成一处没有止境的冒险天地;至于里面的人物则越少越好《c。野外的世界对我来说,成为充满隐私、安全、掌控以及自由的梦想世界。它的拉丁文名字是solitudo(荒野),我捕捉到了它的精髓。P066

童子军团有自己的规则、制服,以及条理分明的生活道德准则。今天,当我追忆过去,举起我的右手,让大拇指和小指交叠,伸直中间三根指头,我仍然能够背诵出童子军誓言:

我以荣誉担保,尽力达成以下各事项:

对上帝和国家尽我职责,并遵守童予军法规;

随时帮助他人;

保持身体健康,头脑清醒,行为正直。

至于童子军规,其内容则为:童子军必须可靠、忠诚、能干、友善、谦恭有礼、仁慈、服从、快乐、节俭、勇敢、清洁、虔敬。最后,还有一条童子军座右铭:“做好万全准备。”

我吸收、接受以上每一个字,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对于我那些知识圈的同事而言,这似乎很滑稽,然而我只能这么回答:让我瞧瞧你们如何用更少的字句来表达得更好。

书中自始至终都在颂扬工作美德。美国童子军团清楚标示出通往成功的途径:具有美德以及分外地努力。在“找出你的终身志向”这一章里,我看到:“童子军总是向前看。事先做好准备,你就能够轻松应付一切。”,书中还警告道:永远不要自满。光是坐着等侯,期待,并逆来顺受,正是通往失败之途。要努力向上,长期艰苦地朝着荣耀的目标努力,而且心中牢记诗人朗费罗( Henry W.Longfellow)的诗歌:

并保有的高位,并不是一飞冲天得来的,

而是利用夜间其他人高枕无忧的时间,向上跋涉的结果。P090

未成年的食鱼蝮向来很好对付,然而有一天,我撞见一条体型超大可以轻易杀死我的食鱼蝮成蛇。当时我正沿着一条水沟往下走,突然间,一条大蛇穿过我腿边的草丛,滑人水中。它的动作吓了我一大跳,因为我之前在大白天能看见的,是各种一般体量的青蛙、蛇以及乌龟,静悄悄地集结在泥岸或原木上。然而,这条蛇却差不多和我一样大,而且既凶狠又躁动。只见它快速滑走,庞大的身躯在浅浅的水域中央摆动,然后停在一处多沙的浅滩上。

它是我在野外看见过的最大的蛇,身长超过一米半,身躯像我的手臂那般粗,头部和我的拳头一般大,只比前人研究中最大记录所描述的稍微小一点点而已。眼前这幅景象令我大为激动,而且这条蛇看起来很有可能被逮住。它静静地躺在一处清水浅滩中,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它的身子倚着岸边杂草伸展开来,脑袋向后摆出歪斜的角度,瞪着正向它挪近的我。

食鱼蝮一向如此,即使幼蛇也是一样。它们不像一般的水蛇,会逃到你看不见的地方。虽然从它那凝固的半张笑脸以及瞪得老大的黄眼珠中,看不出它们的情绪,但是它们表现出来的反应和姿态,显得粗鲁无礼,仿佛它们已从人类或其他大型敌手的谨慎动作中看出自己的强大。

我展开例行的捕蛇程序:按住蛇头背部,攫住位于胀大的咬合肌后方的蛇颈,然后把蛇自水中提起。直到前一刻还非常镇静的巨型食鱼蝮,这时反应却激烈得可怕。它那沉甸甸的身躯剧烈地扭动起来,奋力扭动脖颈,头部从我紧握的手指间略微向前方挣出一些,张大嘴巴,伸出几厘米长的毒牙。同时,它的肛腺还放出一股恶臭,弥漫在空气之中。不出几秒,我发现自己陷入窘境:我牵制住了它,而它也牵制住了我。

晨间的燠热越发明显,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时我忽然如梦初醒,自问为什么会独自待在这里?如果我被咬伤,谁找得到我?蛇头回转的程度已经开始能够让它的下颌咬上我的手了。即使是像我这种体型的男孩,对付这条跎仍然不够强壮,遑论这种体型的毒蛇,而我的确也快要掌控不住这条巨无霸了。

出于条件反射,我本能地把这条大蛇奋力掷向草丛,而它也急忙翻身溜之大吉。直到它跑得不见踪影,我们两个才算是真正摆脫了对方。

这次千钧一发的事件是我在孵育池探险的岁月中最令人肾上腺素高涨的时刻。后来仔细回想,我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地探测沼泽,猎捕蛇类。这类活动并没有提高我在同侪中的地位,我甚至从没把这些事情告诉过别人。珀尔和我父亲对我很包容,但是也并没有从旁鼓励,或对我这类行为特别感兴趣;不过,我也没有跟他们多说,以免他们担心,要求我不要离家太远。

促使我从事这类活动的原因不止一个。部分是因为进入美丽、复杂的新世界时,所感受到的那份狂喜;部分则是因为占有欲,因为我能独自拥有无人知晓的好去处;另外还有虚荣心,我相信任何地方都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如此擅长探索野地以及寻找蛇踪;再加上野心,我幻想我正在操练自己,以便有朝一日成为专业的田野生物学家;最后,还有一项无法解释的神秘原因,一种始终存在我心灵深处的渴望,我从来参不透它,也不想去参透,因为我害怕一旦弄清楚之后,它就会消失无踪.P111

1945年秋天,我满16岁了,就在这个还差一年就要进大学的时刻,我忽然认识到,我必须更严肃地面对昆虫学家的职志。是时候了,我必须选出一些能使我成为世界权威的昆虫。

我不考虑蝴蝶,它们太有名了,而且已经有许多出色能干的科学家在研究它们。倒是蝇类看起来比较有希望,它们到处都是,而且变化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此外,它们还具有环境上的重要性。我喜欢它们那种利落的模样,如同杂耍卖艺者般的身手,以及无忧无虑的态度(I。虽说家蝇以及粪蝇(更别提蚊子了)使得双翅目昆虫恶名远播,然而大部分双翅目昆虫其实都是自然界里的小小珠宝。它们的动作细腻、流畅,而且做起事来效率很高;这里所谓的做事是指清除有机物,替花朵授粉,或捕猎其他昆虫。

我尤其喜欢长足虻科( Dolichopodidae),它们多半身泛金属蓝或金属绿光泽,在阳光普照的叶片间快速移动,简直就像是活宝石。虽然北美洲当时已知有1 000种以上的长足虻科物种,但是无疑还有好几百种正等着让人去发现。

我着手准备搜集这类昆虫的工具:毒瓶、标本盒,以及主要由捷克斯洛伐克制造的特长黑色昆虫针。然而当时正逢1945 年,捷克斯洛伐克刚刚成为战区,而且很快就加入了苏联社会主义国家阵营,所以当时我买不到这种昆虫针。

一刻也不多耽搁,我马上又开始另寻一类可供我投入精力的昆虫,它们必须要能装进到处都能买得到的酒精瓶里。很快我相中了蚂蚁。当然会是蚂蚁,那是我的老相识,是我早年产生想成为博物学家激情的源头。我向当地药店买了好几打药瓶,是那种金属螺旋盖的老式玻璃瓶,然后再一一装满医用酒精。我又向迪凯特的一家书店订购了蚂蚁学家惠勒( William Morton Wheeler)于1910 年撰写的经典之作《蚂蚁——构造、发育以及行为》(Ants: Their Structure,Development, and Behavior)。我按照作者指示,建好玻璃观测巢,准备展开我的蚂蚁学家生涯。P114

或许是因为威廉斯当时没有研究生,但他对我的这般照顾,绝对也是因为他天生慷慨又爱关心他人。威廉斯对待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研究生或博土后研究员一样。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加人了他的家庭。成为他家里的一员,一个颇受宠的侄儿什么的。我从没碰见过比他更仁慈、更有影响力的师长。43 年之后,也就是1993年,我以最快乐的心情迎接威廉斯的孙女来到哈佛大学,开始她的大学生涯,并尽可能地协助她。P125

我估计,自己的2英里赛跑最快纪录应为13分钟左右。有一天,我终于跑出了个人最佳成绩,12分58秒。唉!毕竟,遗传决定了一切。

在此期间,我亲眼看到我那位既是出色昆虫学家又是马拉松冠军的友人海因里希(Bernd Heinrich),一次又一次赢得胜利。他在1980 年波土顿马拉松大赛中,赢得40岁以上男子组冠军,而且还在50英里、100千米以及24小时持久赛中,创下各种各样的全国或世界纪录。最后的这项持久赛,他甚至连续跑了254 千米。

有一次,我和他一块儿出去练习4英里赛跑,其问他一直很有耐心地包容我在一旁慢吞吞地跑着。“威尔逊,”他终于开口了,“如果你脚上有轮子的话,说不定会快得多呢。”也许他还会说,如果你用力拍翅膀,就可以飞了呢。

海因里希的身体似乎是用铝管、铝线打造成的,肺部也好像有皮革衬里似的。他就好像是音乐神童莫扎特( Mozart),而我则是在一旁嫉妒不已的萨列里( Antonio Salieri)。P148

1951年年初,父亲越来越沮丧,行为也变得反复无常。但是,我并没能及时看出这些征兆,再说我大部分时间也都不在家。我没有想到会出事。同年 3月26日一大清早,他写下了语气平静的道歉函留给家人,然后把车开到靠近布拉德古德街( Bloodgood Street)上一处靠近莫比尔河的空地,自个儿坐到马路边,用他最心爱的打靶手枪抵住右太阳穴,一枪结束了他一切的痛苦。

他过世的时候只有48岁。

父亲以军礼被安葬在木兰公墓,除了有鸣枪礼之外,棺木也盖上了美国国旗。他的生命受到病痛如此折磨,因此这场庄严隆重的葬礼仪式令我深深感到安慰。我父亲葬在他的三个哥哥中最小的哥哥赫伯特身边,这位哥哥在一年前因心脏衰竭而过世。

几天之后,我在失去亲人的极度悲痛中有了些许的宽慰:因为父亲终于从苦痛中解脱,珀尔也从无望的生活中解脫了出来,然后,也为了我自己。

我原先担心,子女的义务恐怕会把我紧紧拴在摇摇欲坠的家庭里,如今这层义务也免除了。迫近的悲剧终于形成、发生,并终结。现在,我能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新生活里。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内心的悲伤和略带罪恶感的轻松,逐渐转变为对父亲勇气的激赏。当然,人们也可以很轻松地这么说:他应该鼓起更大的勇气再去尝试,想办法让自己的生活走向正常,云云。然而,我还是很肯定,他当时是经过通盘仔细考虑之后才做了那样的决定。P152

儿子对父亲的了解永远都赶不上生命的变化;在父亲过世后,我对他的了解才开始以片断的样貌出现。

现在,我可以说父亲其实是很聪明的人,只是自己误了自己的潜能,他高中还没毕业就离家出走,跑去过海上生活,在货船上担任锅炉室的小工,参与了一趟前往蒙得维的亚( Montevideo)的航程,接着就参了军。父亲在军需部门(Quartermaster Corps)学习怎么当会计员,这项技能使他日后获得一长串在私人企业的工作,而且使他在生前最后1 2 年,能够替联邦政府工作。

父亲天性忠诚、温厚,又有同情心。他在人群里口齿相当流利,常常怀旧,或添油加醋地谈论个人的冒险事迹,偶尔发阵小脾气。父亲很喜欢诗文,但是和我一样,他总是没法从头到尾背完任何一首诗。身为四兄弟里的老幺,他在13岁时就失去了父亲,在那之后一直到离家之前,他都深受母亲宠溺;我祖母对他的放纵,堪称家族史中的传奇。

父亲一直未能安定下来,于是他这种终生自溺自纵的情况更加恶化,始终无法找到平静。我猜,这是他心中一直没有明确目标的缘故。父亲的退休梦是这样的:驾着属于自己的船,往来于大西洋和墨西哥湾岸区的沿岸水路中,而非选择某个港口当成自己安定的家。

我父亲的阅读范围只限于杂志和报纸,他并不怎么关心音乐或历史(家族史除外),而且对时事也不感兴趣。父亲热爱打猎和钓鱼,但又没有耐心锻炼这方面的技能。后来他转而从事能快速得到满足的活动——搜集各式枪支来练习打靶。从他身上我学会了在20步以外,以手枪或猎枪射击栏杆上的空瓶罐,也学会了如何用双手握住美国陆军用科尔特点四五手枪,以抑制手枪的后坐力。P154

父亲从南方白种男性荣誉的观念中汲取力量。他告诉我,不要撒谎,不要失信,一定要受人尊重并保护女士;还有,遇到名誉攸关的时刻,千万不可退缩。他根据还记得的家族传统,重新编辑、加注后,拟出了他的这套格言。这些教条的每字每句,他都非常认真地看待。他也是很勇敢的人,我想他是宁死也不愿接受屈辱或不名誉。事实上,他最后也的确这么做了一宁可自戕而死。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所选择的大干世界,也太过拘束,太过模棱两可,甚至有点儿太过时了,他根本没办法以任何果断的方式来检验自己的荣誉准则。

有时候我会想到,父亲以及查尔斯顿大街上那栋老宅,不只是实体上消失了,而是真正彻底地消失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堆相片、官方文件,以及我现在所写的这一小段文字。邻近的那些老树和快要崩塌的维多利亚式老宅,也早就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水泥砖盖成的公共住宅。等到我和家族中其他较年长的成员过世后,我们家族的人和房子将会永远消失,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人类竟是这般平凡得让人讶异,也永恒得令人吃惊。我大伯的儿子杰克( Jack Wilson)虽然一辈子都住在莫比尔,但是当他于1993 年过世时,也一并带走了一大串有关大伯和我父亲那一辈人的光彩回忆。对于这件事,我觉得有一点儿快乐,当然不是因为杰克过世,而是因为我现在成了我父亲的唯一继承人这一事实。我可以毫无负担地重新勾勒我的父亲,不单单是靠着心中残存的片断记忆,我现在已经能够重组他的特质。其中有些部分我会保存在心底,当我死去的时候,也和我一块儿灰飞烟灭。

强悍的父亲,软弱的儿子;软弱的父亲,强悍的儿子。不论是哪一种情形,做儿子的,终生都会受痛苦驱策。我不敢真正评估父亲对我的影响,但是,有机会的话,我愿意对他说,他内心里的自我形象是很好的榜样,而且我也试着使它成真。P155












吴砺

202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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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砺,桐城人,生于1963年,1979年就读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大学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7年曾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任访问学者,其后在硅谷工作。回国后一直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已申请了五百多项国内外专利,并于2004年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过第一本散文集《西海岸之》。2011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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