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生日关门事件

乡愁

贾母生日关门事件

“关门事件”在《红楼梦》里占了一回的篇幅。关门，常人眼里无关痛痒的小事，在作者那里“变”得饱满深邃，思绪多多。

八月初三贾母八十大寿，亲朋戚友很多，讲究身份的贾府待客之道叫人大开眼界。祝寿从七月二十八开始持续到八月初五，客多，分场次、性别安排，宁荣两府齐上阵，吃饭排队，按官位高低分先后，宁府负责招待男同志，荣府负责伺候好女同胞，大观园里准备着客人休憩的地方，周密详尽井井有条。

如此浩大工程，宁府尤氏自觉地在荣府帮衬凤姐，晚上住稻香村李纨那里。这天客人多，天晚了尤氏还没吃上饭，找凤姐，凤姐在楼上忙，她转向大观园。看到“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尤氏警觉起来，叫小丫头找“该班的女人”，没找到，又命找“管家的女人”。小丫头到了“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只有两个婆子分菜果”，她传达了“东府奶奶”要请人说话。婆子回“没有人”，小丫头要求她们到家里喊人来。婆子不乐意了，说：“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人去。”这话把涉世未深又略知人情世故的小丫头惹毛了，一口气把婆子们暗里搞小团伙、溜须拍马的事揭露出来，又质问：“琏二奶奶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两个喝了酒的婆子被戳到心病，自然没好气地回：“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

好心好意的事，婆子不配合不领情事小，还挨了一顿狠话。小丫头气白了脸，找到在怡红院与袭人她们以及两个姑子谈白的尤氏，把经过和盘托出，尤氏听了，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这里应该是惊叹号，后话）这话对“奶奶”实属冒犯。袭人听说后要找人叫两婆子，尤氏不让。两姑子极力地劝和尤氏，尤氏说：“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断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袭人已暗暗地叫小丫头找人，小丫头巧又不巧地遇到了周瑞家的，告诉了她这事。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很得各房主人的缘”。听到小丫头话后，颇具共情能力的周瑞家的跑到尤氏跟前替尤氏狠出一口气，尤氏也当她是贴心人，把婆子与小丫头争吵的话复述一遍，她殷勤地对尤氏说：“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们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叫他们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子。”凤姐叫人喊尤氏吃饭，尤氏说“不饿了”，也没有跟来人提“关门”的事。

周瑞家的出去后到了凤姐那里，将这事告知了凤姐，“突出强调”道：“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凤姐没多想，按惯例说事：“既这么着，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他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

等的就是这话！周瑞家的“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她一面打着凤姐的旗号叫人传林之孝家的来见大奶奶，一面叫人捆了那两婆子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不知这些事的林之孝家的阴差阳错地没见上凤姐面，只得到李纨那找尤氏。尤氏有点过意不去，轻描淡写地明说已“没有事了”。

林之孝家的出园子偶遇赵姨娘，赵姨娘告诉了她原由——关门之事，林之孝家的立马断定“不值一个屁”，赵姨娘说：“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快歇歇去，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赵姨娘刷了把存在感。

别过赵姨娘，林之孝家的走在园里被两婆子的女儿揪住，母亲被捆哭着向她求助。林之孝家的先也推辞，怪她们娘“吃酒混说”，这两小孩又苦苦哭求，她只好指点道：“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走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事！”

费婆子是邢夫人的陪房，而今“贾母不大作兴邢夫人”，心理落差大有怨愤，听说王夫人陪房捆了她亲家母，更加失衡，在“行过时”的邢夫人跟前极尽添油加醋之能事，挑拨成功。

这天族人宴，邢夫人出席，晚饭后她瞅准机会，当着许多人面陪笑着跟凤姐求情：“……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完就走。

邢夫人知道事件的始末，但她装佯不知道。她抓住老太太寿辰说事，本该行善“周贫济老”，却“折磨人家”，有悖常情。“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打着老太太的旗号，故意贬低“婆婆”这个身份，加倍地耻凤姐。邢夫人狠狠地耍了一把婆婆的威风，故事上行到抛物线顶点。

凤姐又羞又气，解说“不过是个礼”。王夫人一贯和事佬，以“珍哥儿媳妇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叫放人，缓解突如其来的窘境。

权威人物贾母知道来龙去脉后，说：“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贾母旗帜鲜明地为凤姐撑腰，这力挺的背后是权力的暗流翻滚和利益的争强夺势。

落幕，回过头来再看。

尤氏看到门开灯亮，没有叫小丫头直接告诉婆子关门熄灯，（也可能是“身份”决定她不能这样轻率）只是在“传人”上纠结，直到争吵，起因已开打嘴巴战。看到漏洞要求消除安全隐患，是她的责任心，面对该班的脱岗如何变通、高效地解决问题，尤氏工作经验欠缺。

因工作不认真负责造成的事件，裹挟进来不少有关无关的人。周瑞家的已叫人办好了，故事本该到此为止，为满足私欲，她一手又推开了大波澜。另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赵姨娘，幸好林之孝家的经验老到，果断停止再蔓延。智者，流言终结者。

事件发生在“老太太生日”特殊时间点，既要体贴下人的劳累又不能破坏喜庆气氛，隐含着“情”。

了解事情后凤姐主张“过了老太太生日把婆子捆了”，她体谅尤氏“脸上过不去”，依礼行事。“礼”是贾府内部的管理制度，社会制度，不可逾越，应该遵守。

周瑞家的听到凤姐说“捆”人，就仗势作威起来，假凤姐之名传唤林之孝家的、捆了两婆子。滥用“法”，行私情。

大太太陪房费婆子挑动因失去权势生怨恨的邢夫人，事件发酵成两个太太陪房的明争暗斗。邢夫人以“婆婆”的身份羞耻凤姐，以“势”压人，使身为负责人的凤姐哑巴吃黄连。

一个族居大家庭完整小社会，矛盾和纠纷直击“情”、“礼”、“法”、“势”的纠葛和交锋。

这是一起典型的为争权夺利引发“窝里斗”、伤害群众连累领导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