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明中的音乐史》(十四)
在顺服死亡和天国的安息时,巴赫没有丝毫的浪漫主义气息,是真正的顺服,完全沉浸在圣经的清明沉着之中。即使在巴赫最强烈的悲哀中,也有那种使他有别于中世纪神秘主义者的喜乐,尽管他与他们遥相呼应,因为主宰他的是喜乐,而不是犯罪感。尽管他所表现的罪和人生的愁苦与中世纪最伟大的画家所表现的一样深透,他并不停留在罪带来死亡的必然性,他不提倡中世纪认为罪是不可征服的那种信念。他把自己交托给一种难以描绘的喜乐,有时纯洁地化为无比空灵轻盈的音符,有时用小号猛吹来宣布。虽然把耶稣作为个人的向往这种抒情的关系属于虔敬主义者的态度,特别是亲岑多夫的态度,这些咏叹调虽然是为独唱声部写的,但不是自言自语的独自,而是对话,是死神与死的念头苦苦挣扎的泣诉的心灵之间的对话。其中重见哥特精神,那是反对罪与救恩、反对死亡与成圣、反对人生短暂和与神相处永恒的中世纪基督徒的意境。P502
。这份谱子集伟大音乐之大成,惊心动魄,有时甚至叫人透不过气来。但是,尽管这样,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将永远是傲世出尘的巨著,兀立于众音乐作品之外,因为它几乎超越听者的悟性,断然超越任何圣乐礼拜的范畴,不论是天主教或是新教的。P502
一个陶醉于人生戏剧和宗教戏剧的天才音乐家是绝对不可能忽略表达冲突的最有效手段的,巴赫的确有着高明不凡的戏剧感。但《约翰福音受难曲》这样一部作品的戏剧性与亨德尔的酣畅淋漓的历史写实的戏剧有天壤之别,因为悲剧的中心人物基督本人没有被戏剧化,基督始终圣洁地泰然自若。然而,这一超凡人圣泰然的对立面是看着主耶稣受苦受死的世人,群情激昂。乱糟糟的人群合唱,高:“钉死他,钉死他!”士兵的凶狠,都表现得十分有力,然而彼拉多几乎没有影;,而基督从不稍改他那几乎抽象的圣洁的平静。作曲家把这一对比刻画得如此强烈,有时达到鬼斧神工的地步,正是这种对比制造了戏剧气氛。但受难曲中的圣经力量减弱,还是很明显的,常常有虔敬主义的抒情进发,打断严厉简洁的福音,破环了连贯性。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事实,哪怕是最伟大的音乐。没有人比巴赫本人对此体会更深了,所以他才会不断寻找一个了解《圣经》的种种戏剧性问题的诗人。很可能是巴赫亲自编排《约翰福音受难曲》的台本,《圣经》以外的增添根据布罗克斯的诗,《马太福音受难曲》的歌词为莱比锡的一个文人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亨里奇( 1700-1764 年,知其笔名皮康德者更多)所作。P503
所以,如果想窥透巴赫一生创作的雄壮而优美、阴沉沉而暖色调的大教堂,我们必须绕过大门,走圣器保藏室的那道边门,拾级而上那神秘阴暗、弯弯曲曲的楼梯,进入亲切友好的管风琴室,才能找到他心中的至爱。在众赞歌前奏曲那些抒情诗歌中,巴赫倾诉他最深邃、最私密的心声,小至十几小节的熠熠生辉的小品,大到众赞歌幻想曲和赋格曲的大型壁画。首首都建立于一种色彩、一种意境上,符合室内乐的风格,因为,按照古典主义的说法,管风琴不是色彩性乐器,要它模仿乐队,等于要它放弃原有的高贵本性,犹如弦乐四重奏无法求得管弦乐队的效果。管风琴可以有一百种色彩层次,但是绝不能干扰基本上闭合、统一的管风琴音色,绝不能试图减少管风琴这个乐器的力度变化固有的严峻性。管风琴当然能作出色彩对比,但与乐队的色彩对比很少共同之处。巴赫改编的伟大的变奏曲、幻想曲和赋格曲无疑都是建立在对比效果上,他和他的同时代人一样爱好炫耀的对比,但是众赞歌前奏曲柔和的镶嵌图案制造的是抒情形式和插图式的内省意境。管风琴音色的平台式结构一巴洛克的著名原则——允许段落与段落之间明暗交替,但是像乐队那样的色彩处理与管风琴艺术是格格不入的。P508
巴赫的《布兰登堡协奏曲》以忙碌而活泼的气氛开始,那是为官方仪式、学院会议或宴庆约写并在那些场合演奏的社交性音乐的特点。这类协奏曲需要的就是活泼、俏皮、得体,抛弃一切内省的意趣,慢乐章通常有无伤大雅的田园风味。巴赫在大多数协奏曲的第一和第三乐章中遵循传统,但写作技巧之高明、独奏和全奏连接之巧妙,使这些乐章成为老的协奏曲历史上的最高造诣。到中间乐章,社交音乐 5,的情趣在无限深情面前退去。这些中间乐章的作者巴赫不再是炉火纯青的器乐炫技大师,这些柔板乐章是受难曲,是日耳曼精神的最伟大的诗意之作。P513
“因此,巴赫是终结。一切都不过是流到他那里,没有什么从他那里流出。”施威策在他写巴赫的那本著作的序言中说的这番话颇有道理,但是必须加以修饰才能完全接受。巴赫既不代表音乐史的开始,也不代表音乐史的结束。诚然,在他以前就有的许多东西似乎汇流在他的艺术中,他的艺术也没有直接的后裔。然而,他不是音乐史的“终点”,只是音乐史上一个最伟大篇章的最高荣耀,是使文艺复兴的复调风格和早期巴洛克的单旋律音乐和解的一个时代的最高荣耀。和解的过程在意大利是逐渐恢复种种复调因素的单旋律风格的结果,在德国音乐中却相反,是歌剧因素加在人们死守的复调传统上的。巴赫是被巴洛克风格复活的这种德国器乐复调的最后一个大师,他结束了由器乐对位生化而出的复调音乐的漫长时期,尽管同时有了不起的合唱音乐作品。在巴赫以后,是一个新时期,以立足于主调音乐的旋律风格为主。成熟期的巴赫创作之时,这一新风格已冉冉升起,到处都是新音乐,难怪巴赫的音乐被视为神情保守、目的保守,很快就被新生风格的娓娓动听的青春之声打入冷宫。复调音乐的没落是18世纪第一个二十五年里的事实,著述家和音乐家纷纷驳斥复调音乐,颇似一百多年前佛罗伦萨文人的作为。弗里德里希,埃哈德。尼特以嘲讽不屑的口吻讲到“古人”的音乐; das Wunder-Their.Der Contra-Punct(奇货对位)和Montsrumdes Canons(怪物卡农)被认为是小儿科的游戏,因为“音乐是给耳朵听的,不是给眼睛看的“。①海尼兴比尼特年轻些,不如尼特那么刻薄,他在上文提到过的那部通奏低音论著中认为:“,一旦掌握了平常的学校里做的基本对位练习后,谁都能用一个513几小节长的正确的主题,用最正确最合法的教堂音乐风格写满三四张纸的音乐。但是,戏剧音乐风格就不行,作曲家必须处处表现出创意、趣味和机智。”P515
伟大的古典主义作曲家中凡能接触这位托马斯学校主唱老人的作品的人,都承认他的伟大。下文就将看到,莫扎特和贝多芬通过透彻研究《平均律键盘曲集》和赋格艺术》获益匪浅。只是他们无缘充分认识巴赫的天才,因为巴赫的作品在南德很少见到。众所周知,贝多芬多么热情地欢呼出版巴赫全集的计划,虽然这个计戈U没有在贝多芬生前实现。即使是门德尔松和舒曼,也未能充分了解巴赫那奥林匹斯山般的伟大,虽然他们对振兴巴赫的艺术起了很大作用。勃拉姆斯或许可以说是唯一得其精髓真谛的人。巴赫的重要性,世人要过一个世纪才醒悟,再要过半个世纪,他的音乐才开始得到广大听众应有的崇敬,奉为“经典之作”。P516
“除了前面说过的,我无可增添,只有一句话:音乐、建筑与绘画的规律,和诗歌与演讲术一样,得自人的常识和趣味,不是得自那些艺术本身的原理;换言之,不是趣味迁就艺术,而是艺术迁就趣味。“③艾迪生的这些话一针见血,有助于我们了解巴洛克音乐的那一阶段,随同巴赫及其时代,它结束了伟大的巴洛克时期。的确,我们必须大量借助外援,才能解决亨德尔在音乐史上写下的辉煌一页之谜,因为这是巴洛克音乐的高峰之一,缺了它,整个巴洛克时期就不完全,它竟然耸立在一片音乐已不再是遍布知识界的一门艺术的土地上。我们前面谈到的亨德尔是英国的歌剧作曲家,但是同英国的音乐史割裂,把他的活动作为意大利歌剧的一个方面来讨论的。现在我们要看一看巴洛克晚期音乐在英国文化史上的作用。P518
亨德尔的性格有一点令人想起莱布尼兹的普世主义,—一种世界公民的态度,是欧洲人文主义者的国际主义。他的表情手段得自德国、意大利和法国传统,但是在英国的文明与文化的气候下,这些才干得以成长、成熟为伟大而自由的艺术。另一方面,这一丰富多样的经验和环境仅仅部署、打开了他最私密的诗意天地,这一诗意天地深深扎根于古老的图林根日耳曼艺术,独立于周围各种温暖滋养的文明之外。
亨德尔的艺术兼有闪闪发光的形式、色彩、创造性和想象力无比丰富的形象,其主要特点为形式茁壮有力,构思恢弘而富戏剧性,诗意的灵感涌流,陶醉在对大自然及其生灵的凝神观照中。蒲柏等人看人只见其理性行为,亨德尔和约翰·盖、阿兰,拉姆齐、詹姆斯·汤姆森一起,看到宇宙的存在,人只是宇宙中的一个微粒。汤姆森的《四季》给我们印象极深的温馨,在亨德尔音乐的许多篇章中也有。这部作品亨德尔特别珍爱。在亨德尔眼里,大自然是一部伟大的戏,其中的场景和插曲给这位诗人兼音乐家提供素材。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解决悲伤苦恼的问题时,靠的是一股灼热的内心力量,亨德尔可能根本没有。但是巴赫在最“尘世性的”、最自得的时刻也不可能那样忘情地沉溺于外部世界的美、荡气回肠的惊讶、艳丽的声色、世俗的荣华,那样天真而醉眼惺忪地喜欢热闹的人群,那是亨德尔的艺术的特点。但亨德尔的气质绝不是被动的抒情气质,他的歌剧和清唱剧的戏剧性之浓郁,在音乐史上几乎是空前绝后的。他的器乐作品是各种不同音乐风格的综合。他的大协奏曲,与巴赫的《布兰登堡协奏曲》一起,为巴洛克管弦乐的一切成就之冠,大量保留意大利弦乐风格的高贵神情和辉煌炫技,不过气概更大,旋律线的弧度更宽,形式和结构逻辑因开门见山而更觉岿巍。快板乐章一开始,就如山溪直奔而下;慢乐章的辽阔深情则如花环静静地盘绕缓缓而流的旋律。他的室内乐和键盘乐是多面的,吸取许多源泉。从风格和形式发展的角度来看,许多键盘乐曲明确表示从老的器乐组曲到新的奏鸣曲似的结构的转变,另一些则又是采用完全自由的形式。接下去要谈的一个作曲领域虽然不是使亨德尔名传青史的唯一成就,但是和亨德尔的名字分不开,犹如交响曲之于贝多芬,那就是清唱剧。P523
亨德尔的清唱剧是给英国人歌剧的代用品。他的清唱剧不是谦卑的教堂音乐,而是音乐性戏剧性的娱乐,不过道德水平高,接近并适合英国人的趣味。亨德尔在清唱剧中讴歌英国自由人的兴起,把以色列入作为英国人——在基督教世界里重生的上帝的选民——的原型,壮丽的感恩赞歌和闪发巴洛克帝王光华的胜利进行曲宣扬英国征服世界的威风凛凛的感觉。亨德尔的清唱剧完全是英国的社会环境和精神环境的产物,只要把任何一首清唱剧和他的德国作品特别是受难乐,放在一起,就一目了然。他英雄的英国风格中完全没有虔敬主义的笔触,而虔敬主义在他的德国品里是明显无疑的,德国作品里还有北德路德派内向省察的精神,完全不同于英圣公会的自信。因此,亨德尔的清唱剧之路贯穿英国的历史。P524
亨德尔欣赏一个奋斗的民族的豪情壮志,在不列颠宣扬自由的政治哲学中找到自然的共鸣。他目睹了把不列颠推上世界强国地位的历史事件,所有“情”中最虽烈的——政治、历史、宗教三者合一的“情”强烈地反映在他身上。这位音乐家在艺术上不满足于个人生活的悲和喜,宗教的神秘感对他那积极好动的天性又相去甚远。他的性格兼有用音乐表现的英雄主义精神,积极的宗教活力,建立在宇宙和谐上的有神论的理性,专制制度时期的豪华、庄严、肃穆和激情。他不会写弥撒曲,因为他不可能玄思,不可能谦卑地摆脱自我。他的神是一个大神,神的威权是贯穿亨德尔所有作品的伟大动机。这种结实、强大、胜利者的态度,浑身进发力量,对信徒的安全和他们同主耶稣之间的良好关系充满信心,这一切来自英国的新教。他们不可动摇地相信,这位大有能力的上帝是为上帝而战的信徒的后盾,必将帮助他们实现上帝之国,而不列颠帝国就是上帝之国的模型。这并不等于信仰上帝的统治大能,在上帝的统率下为世上的圣者得胜而战,这不是宗教改革早期的理想。这是对旧约中威武好战的上帝的信仰。亨德尔从以色列的战斗中取材,但是他那些宣扬美德和刚毅的伟大的宗教戏剧作品歌颂英国,歌颂燃烧着宗教自信之火、勇敢的征服精神并坚定地团结一致的英国,歌颂有着古老而普遍的文化和政治使命感的英国。以前拒绝他歌剧的人如今贪婪地听他的有益教化、多姿多彩、篇幅浩大的清唱剧,他们在那些恢弘的圣经故事的合唱中看到自己的胜利步伐,看到自己的宗教信仰,那不是笼罩在玄学之中的信仰,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表现在看得见、波澜壮闻而有历史意义的戏剧里。正义的人有力量、正义的人必胜这种感觉,需要一种完全不同于创作《基督躺在死神的黑牢里》的那位神秘主义者的宗教气息,但是,不可以因人们对其世俗性有贬词而斥为不足道——今天常常有人这样。不错,《哈利路亚》合唱可能是一首加冕进行曲,亨德尔众多的圣经题材的清唱剧既非礼文性,又非福音性。但是这些作品已不再是原来意义的清唱剧,不再是大教堂楼厢里的唱诗班用的教堂音乐,而是用音乐表演的民间戏剧,是没有舞台的民间戏剧。合唱其实是演员,是剧情的主角。一切围绕它转,因为它代表广大群众,代表战斗、受苦、得胜、死亡又得救赎的人。在这些民间戏剧中,作为个人,英雄的存在意义来自广大群众.。英国新教和国家的政治目标、文化目标团结一致,使合唱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立足点,使合唱成为戏剧中理想的群众角色:如果我们意识到,合唱神采奕奕正是希腊悲剧所蕴含的精神,更会觉得它不同凡响。P526
这种新的戏剧风格的主力是合唱。亨德尔探索以前卡里西米的合唱清唱剧,最大艮度地提高它的戏剧性能。但是,统治并决定合唱写作的是民间戏剧的精神,要求极其灵活的表现手法。因此,清唱剧中那些伟大的合唱虽然有大量最复杂的合唱复调绍构,整个风格往往倾向于建立在厚重的音块上的自成起讫的、主调音乐的合唱写作,使合唱像一个坚实、不可分的浩浩荡荡的队列。这些合唱的旋律简单、坦率,往往比较通俗,咏叹调和独唱重唱则让人看到一个永不涸竭的抒情手法的宝库。那气势辽阔的旋律起伏刻画个人的种种情感和问题,与亨德尔的合唱之为群众的命运作诠释一样丰满有力。这位老练的歌剧作曲家不能完全忘掉咏叹调、二重唱和宣叙调,他的血液中流着这些东西,但是,现在他把重点放在合唱上,乐队也受到更多的关注。P527
巴赫与亨德尔
带着音乐戏剧——不论是圣经内容,或者古典题材的——中所体现的对基督教和古代的看法,亨德尔深深进入启蒙主义和新的人文主义时代。巴赫则代表彻头彻尾的日耳曼艺术,他以路德派教会和管风琴师的琴凳为生活的中心。亨德尔的工作室向各种势力和影响敞开大门,而丝毫无损于他的个性。巴赫是深深扎根于故土的德国人,亨德尔是一个最终定居不列颠的世界公民。这一点常常被用作把柄,攻击这位生于德国的英国音乐家。人们不可避免地将巴洛克衰落时期的这两位巨人两相比较,结果通常是对巴赫不吝谀辞,乃至贬低了亨德尔。进行这样的比较是最不公平的,因为两人体现了使德国文学艺术增辉的最理想的对比和补充一一个是本国的,一个是国际的。马丁,路德和赫顿、克洛卜施托克和莱辛、海顿和莫扎特也是并立的,也一样地形成对立面,为艺术增添更大的光辉。不过,最重要的一点不能忘记,亨德尔的经历虽然是国际性的,他只能被看作英国作曲家,和他那德国同行完全对等。
巴赫勤俭节约,一首康塔塔前加上“Soli deo Gloria”(荣神的独唱)一语,另一首则冠以“二百零六塔勒十格罗 申”——他的家庭开支。巴赫没有尘世的雄心,他对大自然也奇怪地冷淡。他似乎不意识听众的存在,完全满足于唱诗班的楼厢、大学音乐社、小贵族的客厅。一生中没有冒险、没有任意胡来的事情。这当然不是说他沉浸在音乐的超验世界里,他掌握这门艺术的每一种诀窍,他是乐器鉴赏家,是判断建筑物音响质量好坏的专家,人们常征求并尊重他的意见。虽然他那通常平和沉静的天性在难得的场合也会顽梗执拗——有一次导致坐牢禁闭,但他有一个真诚虔敬、和蔼的人的规矩本分的头脑,所以从来不放肆。必要时,他会坚持立场,甚至说一些不过分的奉承话。但是阻力太大,需要不断戒备,进行政治斗争时,他抽身离去,到创作中寻求慰藉。他的创作可能暂时遭挫,但从不委顿,从不离弃,即使在他失明以后。当他感到死亡已近时,他口授一首极其动人的众赞歌前奏曲《在最需要的时刻》,但即使在这时刻,他还是找回心灵的平衡,吩咐把这首作品的名字改为《神啊,我站在你的宝座前》O
力和脑力在亨德尔身上达到最完美的结合,二者似乎都是使不尽、用不坏的。汾享受生活,同时又有无限的创造力。逆境、失败难不倒他,被打得越重,东厶再起的决心越大。他做事随便,同命运赌博,没到需要的时候就把全部力量投入一场混战。由于出现在大规模的论坛上,可以对广大公众讲话——这两个因素是巴赫所没有的,他的名气和影响在生前就很大。他成为英国的知名人士,巴赫是与莱:的学校小领导也不敢正面回答的小地方的主唱家。亨德尔是尘世中人,需要听掌声,生活在舞台脚灯的刺眼光照下,外部世界、大自然、王公贵族、公众对他是那么重要。当眼睛失明使这一切变成虚幻时,他崩溃了。这不是生理上的崩溃,这壮而冲动的艺术家勇敢地接受现实,不过他的创作力消沉了,1757 年写完《耶夫塔》后,他很少创作,仅仅杀青、加工旧作。
巴赫小心谨慎地对待每一种新风格、新形式,取样、挑选,然后带着新到手的东西试用一个时期。亨德尔对什么都欣然接受,立即以他独有的风格吸收。复调对巴赫来说是一种玄奥的挣扎,虽然他在最复杂的对位结构中手法无穷、舒展自如。它总是让他越走越深,仿佛寻找音乐的最终奥秘。遇到障碍,他不满意,就排除障碍、跨越界限、改变比例、强迫休止符合自己的安息点。亨德尔不同自己的创作格斗:亨德尔的复调有近乎拉丁式的清晰和均衡,主要目的不是玄,是各种元素的有力构筑乙巴赫的主题素材饱含沉甸甸的预兆,让人觉得跟他走,会有意想不到的景色展现在眼前。亨德尔的主题创意柔顺可塑,无人能及,往往咏叹调的几小节引子便道出整个情节,言简意赅,斩钉截铁。
巴赫和亨德尔出现之时,西方音乐正处在十字路口。一个成为从巴洛克复调的最后一个高峰回首遥望过去的一种观念和实践的体现和最后丰碑。另一个朝相反方向,注视新的天地,给同行和后来者展现新的景色。悠长的巴洛克艺术时期以他们两位结束。
历史学家和公众习惯于把许多代人的巴洛克音乐仅仅看作一个准备阶段,巴赫和亨德尔的创作才是最终的目的和证明,尤其是巴赫。这不仅导致把将近两百年的音乐贴上“先驱”的标签,已是颇为令人遗憾,还造成不可原谅的错误,即企图找到一条通往巴赫和亨德尔的一脉相承的发展线索。除了专业学者,一般人很难看出这种观念之荒唐可笑,因为巴洛克音乐的伟大宝库可以说根本未经开发,在公众中间和学校里传阅的一些专著的作者的资料来源只是文萃曲集中出版的少量样品。用:赫的创作来衡量,这些著述家把不是也不可能是这些大师的艺术信条强加在他们身上,作品中某些东西之所以被认为是“原始”或“粗浅”,是因为判断的出发点与托马斯学校主唱者的艺术立场全然不同。由于不熟悉历史和音乐,一部著名的英国音乐史教程的作者竟如此评论亨德尔的器乐:“众多的器乐作品不过是平庸的因袭旧套之作,可以写个没完,可以说毫无称得上创意的东西。”①在音乐学研究的现阶段,还不可能写出一部具体而合乎逻辑的巴洛克音乐史,但是,就我们所知道的巴洛克音乐曲目,就我们对巴洛克音乐风格的欣赏,已足以看出像上述引录的观点之荒谬。
巴洛克栩栩如生地站在我们面前,有出色的风格统一,有按其娓娓动人的气质塑造各种艺术的力量。是它的惊人的同化力、形式因素的流畅,使它的信条得以传、结出硕果。巴洛克音乐尚有广袤领域未经开发,这一事实不仅使我们享受不到伟大的艺术,也是造成今天的音乐处境可悲的一个直接原因。17、18世纪的伟大合作曲家和歌剧作曲家知道如何用音乐传“情”,把戏剧和宗教化成音响,其浓郁强烈的程度迄今无人能及。在协奏曲、幻想曲、前奏曲、赋格曲和其他无数器乐曲中,想象力欢腾在音响世界的美中,融化为音乐,此后从未有人达到那样的境界。哪一代人都很少有这样的福分,欣赏得自完全自由的想象的音乐,欣赏无拘无束的音乐,甚至不受表现手段拘束的音乐,欣赏纯粹的音乐。P530
吴砺
2021.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