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过生日

乡愁

宝玉过生日

出世了，生日年年过。小时条件艰难，大人给个粥锅里煮鸡蛋，算是“热烈庆祝”；到年老时，亲戚儿女给过。五六十岁以上就要分大、小生日，小生日就平淡，大生日是逢整数，要隆重些，谓之“做寿”。十年等一回，为一个周期，男女有别，“男做九女做十”作为做寿的梗生日，寿礼加重，寿星家的饭菜也会高大上，觥筹交错，宾客满堂。

不谈我们的生日，谈《红楼梦》贾宝玉的，宝钗、黛玉、凤姐的生日都是贾母操心过问的，宝玉的生日与她们不同，赶巧家长都不在家，就同班辈的姊妹和丫头们在一起热闹，别具一番风味。

虽然大老人不在家，过生日的“仪式感”毫不含糊。

“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冠带出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五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毕礼，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毕礼，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敬天地礼祖先拜长辈，生日满怀敬畏、敬重和感恩，珍视生命。

丫头们吵吵嚷嚷地来了，拜寿要寿面吃。探春她们再来一班拜寿的。

七嘴八舌中，知道了宝琴、岫烟、平儿、宝玉四人同一天生日，给宝玉带来意外惊喜。探春为头姊妹们出分子钱办四桌酒席，“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他们吃饭时在座次上作弯，也要拉一伙猛的。四个寿星中，平儿首座，宝玉二座，宝琴岫烟坐上横，探春鸳鸯下横，她俩等于陪客的，脚肚子朝大门。（中华大地在北半球，房子座北朝南。）这座法在我们口中是明显的“乌龟席”，古人不在意，就是我们的名堂多，后来都凑八人席或十人的，也经济。

吃饭就说喝酒的事，他们要行酒令，文人在一起不㧟（kuǎi）文人难受，自古诗酒同行。抓阄子拈“射覆”，古老的酒令，射覆是两人相比拼，先用骰子找相同点数的对手，游戏需要庞大的诗词存量，准确合上对手字的诗句，“诗词接龙”的祖宗。此玩法单一，死板不活泼，不合湘云的口味，湘云主动退赛。湘云被罚酒后也不闲着，在旁做小动作为香菱助力，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喝多了，睡到了石凳上，嘀咕着酒令自我陶醉。

酒散场后，宝黛聊天，谈探春理家时伟大的革新举措，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的。”

“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宝黛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却余味无穷。听到宝玉的话，黛玉走了，是因“咱们两个”而含羞，还是黛玉感到跟宝玉无共同语言，没港头？再不然是作者的写作技巧，故意丢下寻味无限。

生日饭后，香菱在园子里与年龄相仿的小丫头们戏耍，被污了新裙子，在园中闲逛的宝玉看到后帮她找了袭人带来一模一样的裙子替换，得以脱困。

过生日要混一天，中午吃了，晚上必须安排二餐，晚餐不似中饭正儿八经的，袭人为首与大、小丫头们出分子为宝玉庆贺，晚上密聚怡红院。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把查夜的也送走了，宝玉与丫头们摆下“摊子”四十碟下酒菜，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饮着饮着，宝玉觉得少了什么，还是要行令，占花名儿的，袭人是最懂宝玉的人，说：“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于是她们分头行动，拉来了李纨、宝琴、探春、黛玉等一班人。

行占花名酒令比中午的“射覆”刺激得多，较“开盲盒”更胜一筹。先掷骰子按点数找人，对到座位序数的人抽签，签上有花名有诗，还有酒的喝法，席上人有意想不到的参与形式。签文有许多的不确定，签签花样翻新，越玩越有趣越开心，个个激动亢奋又说又唱，放开闹了一回，比贾母带着玩得更尽兴。一坛酒告罄，四更才睡觉。

第二天早上宝玉看到了妙玉送的祝寿帖，宝玉寻不出稳妥的回帖语，准备求助黛玉，途中遇岫烟。岫烟谈到妙玉的古怪性格：“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赞庄子文，自称“畸零人”。

宝玉是有情趣的人，也负有情怀。看到芳官的模样，宝玉要给她改男名“雄奴”和“耶律雄奴”，宝玉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褔……”芳官说：“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

宝玉说：“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

年少时的言行极易被带节奏，湘云将她的葵官改名“韦大英”，“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生日，意味新生命的到来。欢欢喜喜过生日是人之常理，可宝玉对人生和命运的感悟良多，生日里他除了关照、体谅别人的内心感受：陪薛蝌喝酒、偷偷摸摸地问五儿的工作落实情况、小燕留给她妈卷酥的孝心、强调尊重晴雯袭人的礼教等，牵挂着被拐卖的女孩香菱，对她的同情和怜悯跃然纸上。悲悯苍生，可惜纸短。

香菱是任命运摆布的人，随波逐流花开花落；另一个挣脱命运摆布的是桀骜不驯的妙玉，她“不合时宜”断绝趋炎附势，被“权势不容”而淡出江湖。好在她“善养浩然之气”，沉浸在梦想里，理想在胸中奔腾内循环不息，主宰不了前途，主宰得了“忧天下”的内心。作者暗用移花接木术。

宝玉再提探春的经济改革和发展中的治政方略，萦绕盘踞在他脑海的是家事国事，内忧外患“忧”上心头。只顾眼前“坐享升平”，将会“坐”以待毙。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匈奴”不可不防，国防建设丝毫不能松懈，反语暗示：“千载百载不用武备”。苦口婆心性急之下，他呼唤英雄出世，相信“惟大英雄能本色”，寄托于能保护国家和生民的超强“大英雄”，宽解心底的焦虑罢了。

宝玉过生日，能放能收，可以纵情欢乐，也不忘思接千载，念天地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