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寂静,山中流连的梦
——读约瑟夫·洛克《发现梦中的香格里拉》
第一部
一
在读这本书之前, 我看过《云中孤旅》, 那是为约瑟夫·洛克量身打造的纪录片, 将这个孤傲而怪异的“洋人” 刻画得呼之欲出。
我也读过《苦行孤旅》, 那是一本关于漂泊、边地与灵魂的书, 让我久久不能忘记—— 一个在中国高原向往西方秩序的人, 又在西方城市中思念中国的山谷、牛铃与星光。
这是我第一次 真正读到他自己的文字。 干净,直白,幽默, 他嘲笑自己,也笑别人, 像是拿着望远镜凝视世界, 却又不肯放下心中的那块镜子。
他写山川、写河流、写人群, 笔下如骏马奔腾, 字句轻巧,如行云流水, 而每一句, 都铿锵有力, 仿佛山的脊背在纸上跃动。
那一张张老照片—— 纳西男女,衣着破旧, 却个个身姿挺拔,神采飞扬, 比起同时期内地的百姓, 多了阳刚,少了疲惫—— 像未曾演戏的西部牛仔, 难怪他钟情于丽江。
洛克与纳西人, 不仅是雇主与雇员, 更像是战友、兄弟。 他有情,他们也知恩图报。
他留下的不只是照片, 是记忆, 是整个时代的封印。 一个外国人, 用镜头、笔墨与好奇心, 替我们中国人 挽留了那些几乎注定会被遗忘的东西。
我们欠他一声感谢。 欠他一首诗。 下一节, 我将从他的文字里, 借来一些诗意, 化作我们共同的颂歌。
二
河流改变了这片高地—— 不是温柔地改造, 而是以雕刻刀的方式 削出群峰、凿出深谷, 劈开那些从未有脚印的大裂缝。
怒江、澜沧江、长江—— 三条平行的利箭, 从北向南穿越云层与岩石, 仿佛一群遮天乌鸦 在风中呐喊着,扫荡大地。
源头几乎相会, 终点却相隔千里。 这,正是我带着考察队前往的地方, 多希望能把那里的美景 全数带回—— 带回美国,也带回梦里。
在密林中, 杉树拔地百尺, 仿佛天生的教堂。 我坐在苔藓覆盖的岩石上写笔记, 两只小鸟落在我握笔的手上, 叽叽喳喳打招呼, 毫无惧意, 又飞回树梢。
黄叶如火, 白桦树皮在晨光中 闪出青铜色的光芒, 而那满山的枫树、杜鹃, 宛如秋日的宫殿。
夜晚降临, 在海拔万尺的营地, 月光洒下银辉, 星辰像冰屑冻结在天幕, 静得能听见呼吸。
然后,我们看见了它—— 卡瓦格博, 那座举世无双的山峰, 如刀锋般刺破碧空。
清晨灰光之下, 它苍白如尸, 但阳光一从冰坡反射而来, 便忽然转为温柔的粉红。 这,就是圣山的召唤。
我们穿越乱石, 踏过落木与断根, 在滑落的岩屑中前行, 进入一个无人知晓的峡谷。 江河如猛兽, 在深谷间怒吼奔腾。
有一天, 贡嘎雪山突然显现—— 如女神掀开最后的面纱。 她高达25,600英尺, 沉默,却震撼。
她的冰川如长裙垂落, 托起整个身形, 云朵如羊群, 在她与姐妹峰之间徘徊。
我大声欢呼, 不是因为征服, 而是因为我知道—— 我是第一个在此目睹奇迹的白人。
在贡嘎寺, 我睡在一位活佛的房间。 雷雨咆哮, 冰川呻吟。
四位喇嘛无声而入, 点燃酥油灯, 撒下大麦, 在灵塔前诵念经文。
五十年来,日日如是。 寺外冰河滚滚, 山花怒放, 而这里, 是灵魂的呼吸处。
然后是央迈勇—— 金字塔形的神山, 灰色清晨中静静伫立, 白雪覆盖, 如神祇般沉默。
阳光吻上山巅时, 它瞬间转为金色, 举世无双, 无可替代。
山脚下, 报春花与勿忘我微笑在岩缝, 它们紧抓泥土, 如热爱生命者的姿态, 倔强而安静。
我坐在帐篷外, 仰望“海龙吻”—— 贡嘎岭的夏诺多吉。
云雾突然散开, 它露出庄严的轮廓, 如金字塔, 又如一只巨型蝙蝠, 张开冰雪双翼, 立于天与地之间。
那里的雪水, 便是贡嘎河的起点。
山神接纳了我们—— 清晨四点,天朗无云, 云纱如圣羽自山巅垂落。 我坐在圆石上, 久久凝望, 直到将那宏大景象深深刻入心中, 才随队缓缓下山。
这些山, 不仅是土地—— 它们是祷告。 而我, 只是一个 被允许倾听的流浪者。
第二部
他不是征服者, 也不是预言家。
他带着照相机、笔记本, 和一颗被两个世界撕裂的心—— 一个早已被绘图的世界, 一个正在消失的世界。
他行走在中国的高原, 不是城市, 而是山脊与断崖, 那三条大河 在岩石上刻下的秘密, 在雪峰下翻涌的低语。
他找到的不是安逸, 而是敬畏。
那不是家, 却比家更深—— 一个无法占有、 却无法忘记的地方。
他看见过—— 卡瓦格博刺破天幕, 贡嘎山藏于云后, 央迈勇金光初照, 如梦中金字塔。
他写,不是为了征服, 而是为了铭记。 在美即将消逝之际, 留下些微光影。
他的文字里 有森林的寒气、 僧侣的低吟, 也有石缝中的花, 柔软,倔强。
就像约翰·缪尔 把荒野写成圣殿, 他也如此写山河—— 只是缪尔写的是他的故乡, 而洛克写的是一个借来的世界—— 一个他无法真正属于, 却用流放者的心 深深热爱着的地方。
他也写人—— 纳西的面孔,康巴的骑士, 僧侣每日点灯, 为早已归寂的喇嘛祈祷。
他与他们相处、同行, 那一次, 西方的目光没有提取, 而是倾听、等待、留下。
他留下的不是地形线, 而是呼吸的节奏、 姿态的瞬间、 夕阳下的大麦田、 陌生语言中的笑声。
他的中国, 在他记录时, 正悄然消失。
于是他成了 回声的守护者—— 他留下的, 不是帝国, 而是记忆。
他的遗产, 不在画过的地图, 而在他保存的光中—— 那是雪照亮的光, 是寂静托起的光, 是对短暂之物 怀着敬意的光。
附: 《发现梦中的香格里拉》/(美)洛克著;冯嫒,刘娟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2016.7
吴砺 2025.6.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