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与奇观之间：拉斯维加斯沉思录

吴砺

                      在沉默与奇观之间：拉斯维加斯沉思录

                                                                                      ——为三十年前的记忆而写

                    第一部：沙漠的海市蜃楼

         一、初见沙漠的清晨

我多么喜爱

往返拉斯维加斯的路途，

不仅因为城市，

更因为它背后的沙漠。

我仍清晰地记得，

从洛杉矶开往拉斯维加斯，

第一次望见沙漠的那一刻——

心跳如鼓。

辽阔的大地缓缓展开，

远方是苍茫的山，

稀疏的灌木在风中低语，

灰白的影子洒落在烧焦的沙上。

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沙漠，

不是那种寸草不生的死地，

而是电影里——

牛仔在无尽天空下纵马的土地。

              二、落日舞台

傍晚时分，

最后一道光

落在远方的山巅。

沙红色的山峦在银灰天幕中

异常鲜明，

像一场露天的梦，

热烈，清晰，短暂。

阳光逐渐退去，

山体由绯红

化为黯蓝，

再融入大地的寂静之中。

大自然默默地

表演她辉煌的独角戏。

而我突然感激起

这座罪恶之城——

是它诱使我们走入这片荒漠，

让寻常人也能在这一刻，

与天地相遇。

               三、晨风微凉

清晨的风吹来，

城市的天空银白如金属，

无云，无声。

沙漠中那不变的棕红山体，

依旧热烈鲜明。

你站在路边，

风拂过面颊，

仿佛整个人要被风带起，

飘入空灵的天穹之中。

                 四、归途中

某次归途中，

夕阳刚刚沉下山脊，

我们停在一个

沙漠小铺前歇息。

我下了车——

像被一道光劈中。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

从未在梦中设想过：

如此纯粹、近乎残酷的色彩——

大地沉入幽暗，

身后天空已成墨黑；

而前方——

紫、蓝、黄、粉……

像洗净的丝绸一层层铺展。

天上只有一颗星，

寂寥地闪烁。

那是一种至纯的色调，

一种令人窒息的冷静与和谐。

也许上帝曾凝视着同样的风景，

孤独地承受那壮丽的折磨。

于是祂决定创造人类——

为的是有人与祂

共同凝视这样的美。

               五、白刃划天

我站在那里，注视、沉默，

直到天色完全黯淡，

一架喷气战机划破寂静，

一道白刃般的尾迹

刺入夜空——

将我从梦境的边缘

带回人间。

              六、第二个幻象

而拉斯维加斯本身——

也是奇迹。

一座违抗自然而建的城市，

人类的梦中楼阁，

海市蜃楼变成了

混凝土与光的永恒。

没有帝王

曾建造过如此奢华，

却向平民敞开的宫殿。

在这里，

你可以随意出入水晶吊灯之下，

听乡村歌曲，

看银发老人随歌起舞，

也可以提着零钱杯

漫游于赌场之间。

你会发现，

自己对“赌博”的成见

正悄然松动。

              七、人类的欲望

拉斯维加斯不仅是城市，

它是一场辩论。

它建立在诱惑、冒险、表演之上——

一切宗教所告诫我们远离的。

可如今，

它成了一种公共的欢乐，

一个合法的奇观剧场。

我们都在生活中赌博，

每一个选择，

都是一注。

赌城只是把这人性

赤裸地展现出来。

攀登高峰难道不是一种赌注？

恋爱不也是灵魂的冒险？

偏离秩序，

偏离“正道”——

本就是人的天性。

人需要某个地方，

放任火焰燃烧，

又不焚毁世界。

             八、美国人的河豚

我们买彩票，

以小小风险

祈望奇迹的降临。

那是人类永恒的心理。

我想起日本的河豚——

毒中之王，

却被雕琢成最精美的料理。

品尝它，

是一次精致的冒险，

在细腻之中

体验死亡的边缘。

那么——

拉斯维加斯

是否正是美国人

最精致的河豚？

一场赌注，

一个幻梦，

一个带着毒性的奇观——

而我们，

仍然忍不住前往。

                第二部：在沉默与奇观之间

我们离开洛杉矶，

离开被海雾缠绕的街道，

三角梅爬满后院的栅栏，

城市的喧嚣

如疲惫祷告般在耳边回响——

一路向东。

城市逐渐隐退，

一英里又一英里地

被空间所替代。

是的，

沙漠的空间。

山，

褪去脂肪，

只剩骨骼。

而天空——

比记忆更辽阔，

像一本被风翻开的书，

字句稀疏，

却意味深长。

灌木如灰色幽魂，

紧贴龟裂的土地，

仿佛惧怕

被世界遗忘。

色彩开始神圣起来：

赭红、灰白、银、锈铜——

一座沙砾之堂，

一首岩石的赞美诗。

我们开着车，

驶入其中，

变得

微小。

然后——

地平线闪现出微光，

像发热时的幻影。

一座城市

由霓虹与神经构成。

拉斯维加斯。

夜幕降临，

这城市以喷泉与玻璃

唱出一种语言。

金字塔闪耀，

火山按节奏喷发，

成千上万的招牌呼唤着你——

而你，

竟也信了。

它，美得不真实；

它，人工，

却如此真实。

它是怎样升起的？

这座供奉“冒险”的圣殿，

竟诞生于一个

信奉克制与节制的国度？

一座城市，

不是为了忏悔，

而是为了纵情；

不是为了祷告，

而是为了狂欢。

在美国，

在那个将成功奉为圣洁、

将努力视作信条的地方，

赌博

成了一种神学。

你选择，

你冒险，

你赢——或不赢。

但你相信，

它有意义。

拉斯维加斯

并没有否定新教伦理，

它吞噬了它——

然后给它披上亮片礼服，

让它登台跳舞。

贫穷与富有

并肩走在闪光灯下，

在同样的霓虹之中，

在同样的星光之下——

只是那些星星，

早已变成了灯泡与激光。

这荒唐，

这平等，

这讽刺，

却又如此

美国。

在沙漠的沉默

与赌城的喧嚣之间，

某处——

住着我们灵魂的全部光谱。

我们每天都在赌博——

在爱情中，

在呼吸中，

在希望中。

而拉斯维加斯，

只是更勇敢地

把这一切

说出了声。

吴砺

2025.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