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了之前:假面与光之间的人类回声
——阅读埃内斯托·萨瓦托《终了之前》
第一部
一
那天,我在省图书馆的书架上, 一口气取下五本外国人的自传。 我始终喜欢这种书—— 哪怕作者在其中吹嘘、辩解、掩饰, 仍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片段中, 泄露出真情与人性的微光。 我喜欢真实的人, 哪怕带着缺点、犹疑与自我辩护。
《终了之前》是那几本书里最薄的一册。 我先拿起来翻阅—— 因为我已经学会改变从前那种 “一本书必须从头到尾看完”的习惯。 那太费时间了, 或者说,太奢侈。
中译本的简介写道:
埃内斯托·萨瓦托(1911—2011), 阿根廷著名作家、画家、物理学家, 1984年塞万提斯文学奖得主。 代表作有《隧道》《英雄与坟墓》、 《毁灭者亚巴顿》与回忆录《终了之前》。
我忽然觉得, 这位作者的生命轨迹 竟与我的人生有几分隐秘的重合—— 科学、文学、孤独与思索。 于是,一种久违的阅读欲望 在书页的灰尘中被唤醒。
二
我照例做了一些摘录。 在前言中,他写道:
“不断有人怂恿我出版这些回忆文字, 可我愈发感到疑惑, 这是些伤感的疑惑。 他们对我说:你有义务写下它们, 因为年轻人绝望又焦虑, 而他们信任你。 我问自己是否配得上这种信任。 我有许多缺点, 但又不想伤害他们的感情。 我想用最婉转的方式告诉他们: 在这混乱的时代, 他们需要对某些人保持信念—— 世界各地皆如此。”
而那最打动我的一句,是:
“只有在那种戴着假面具跳起的不祥舞蹈中, 人们才敢倾诉或揭露那些 摘下面具时不敢描述的东西。”
我读到这里,心头微微一震。 这句话,不只是文学的喻语, 更像是对所有高压社会的一种注解。 他揭穿了人类在恐惧中依旧渴望真诚的悲剧。 这正是南美魔幻现实主义 得以诞生的土壤—— 在幻觉中说真话, 在假面下保持灵魂的透明。
三
译者在译后记中写道:
“《终了之前》的书名, 既指萨瓦托生命终点前的时光, 也指20世纪终结前的世界, 甚至可能暗示—— 在人类被灾难终结之前的‘之前’。 尽管有这么多‘终了’, 我们仍身处‘之前’的时刻。 萨瓦托展现苦难, 但他的笔触并不悲观, 而是激昂的。 他希望我们行动起来, 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将绝望化作希望。 就像那位曾放弃安逸、 直面命运幽灵的阿根廷青年一样。”
我十分喜欢译者的最后一句: “他胜利了。 他将永远活在‘终了之前’, 因为他的文字还在。”
四
萨瓦托说: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 都是一场复杂、矛盾、 而不可解释的奔赴死亡的旅程。 因此,我的思想总是满是孔洞, 像由神庙遗骸搭建的废墟, 书籍与理论, 只是那些碎片的残响。”
这样的句子, 带着一种冷峻的真诚, 像老年画家在暮光中描绘 他所剩无几的光。
他写探戈时也如此深切:
“探戈是有史以来最奇异的音乐, 从无可补救的哀伤中诞生。 探戈是舞动的哀伤思想。 那被造来歌颂上帝的班多钮手风琴, 最终在异国他乡, 找到了表达人类孤独的天命。”
那是多么动人的比喻—— 一种音乐, 从宗教的庄严堕入街头的灵魂, 却因此更接近神。 这正是萨瓦托的写作姿态。
五
他的一生,是不断离开的历程。 离开政治,离开科学,离开确定性。 他曾加入共产党,又失望退出; 他拿到物理学博士,却抛下实验室; 他选择文学, 在荒凉与混乱中继续思索人类的意义。
在八十六岁的年纪, 他仍写下这本充满激情的书。 书页间不止有衰老的喘息, 更有一种近乎年轻的火焰。
当我合上它, 我想起那句他写给世界的温柔告白:
“也许,这本书能帮助人们 找到某种生之意义。 让我鼓起勇气写下这些文字的, 还有鸟儿清晨的歌声、 那只蜷在膝头的老猫、 以及那些微小的花朵—— 上帝总是通过微小的信息暗示祂的存在。”
——原来, 即便世界终将走向“终了”, 仍有花朵、猫与鸟鸣, 提醒我们: 此刻,尚在“之前”。
第二部
他在夜的边缘写作, 当理性的火焰摇曳, 当整个世纪 正缓缓倾向沉默。
词语已不再服从逻辑—— 它们只为一种颤抖的需要而存在, 只为让一个人的声音 继续活着。
他的书不是忏悔, 而是一盏由废墟搭成的灯。 几片良知的碎片, 一只老猫的温度, 一只拒绝灭绝的晨鸟—— 它们点亮黑暗的门口。
他说: “只有在假面之下, 人们才敢诉说真相。” 于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某个夜晚, 舞蹈开始了—— 那是一场缓慢而不祥的狂欢, 恐惧披上了美的面具。
在那里, 虚构成了证词, 谎言被净化为歌。
他曾是许多人—— 一个测量光的物理学家, 一个被信仰背叛的信徒, 一个描绘灵魂的画家, 一个在世纪法庭上作证的人。
他离开实验室, 走进灵魂的深渊, 在那里,公式化为祈祷, 而祈祷化为反抗。
魔幻现实主义是他的堂兄: 那片大陆的假面游行—— 历史藏身于奇迹之中, 而奇迹, 成了表达痛苦的唯一安全的语言。
每一个征兆, 每一个不可能的诞生, 都是对独裁的低语, 是一则成人的童话, 献给那些早已见过怪物的人。
而在遥远的另一边, 另一个世纪的海岸上, 香港筑起它的镜像梦境: 江湖,河与湖的世界, 侠义在法与帝国之外 重新编织道德。
剑是隐喻, 决斗是社会方程。 他们也在假面之下说话—— 以侠义为希望的面具, 以暴力编排美德的舞蹈。
两个半球, 两座假面的剧场。 在一个,鬼魂穿越村庄; 在另一个,剑声在霓虹雨下歌唱。
它们都在告诉我们: 真相, 有时必须隐藏, 才能不被摧毁。
萨瓦托明白这一切。 他站在科学与悲伤之间, 站在阿根廷的灰烬与世纪的门槛之间, 写下的不是解释, 而是坚持。
如今, 当我们再度翻开那本薄薄的书, 能听见假面的轻响, 能听见手风琴低沉的乐声, 还有那只猫的呼噜—— 它仍记得, 世界在终了之前 那温柔的一刻。
附: 《终了之前》/(阿根廷)埃内斯托·萨瓦托著,侯健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11
吴砺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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