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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从格尔木到拉萨——青藏铁路旅行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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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格尔木到拉萨——青藏铁路旅行笔记

                    

                                             一


这是期待很久的梦幻之旅:从西宁出发前往拉萨,乘坐青藏铁路列车,目睹西藏高原壮丽景色。
今年6月10日,我们原订了中午12:50分出发前往拉萨的火车。在前往青海盐湖的途中,旅游小车开车的女师傅建议我们改为西宁最晚一班列车去拉萨,因为我们两天去盐湖的行程中青海的风景看过了,没有必要再看,可以集中白天时间看从格尔木到拉萨的西藏高原风光。我们因此把列车改为了Y971次列车,晚上23: 15出发,第二天20: 29分到达拉萨,这样白天可以完整的看到从格尔木到拉萨段1142公里沿途风光。
被三面高山环绕的拉萨,历史上绝大部分时间去那里没有道路,只有千回百转的山路,好几个月才能到,而且还要天气好。
如今全球最高的海拔高度的青藏铁路,在最高的山区高原,用675座桥梁和十条隧道,穿越一望无际的高原,那里的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穿越唐古拉山口海拔达5068米。为建设这条铁路,每年要用12万瓶氧气瓶,这仍然不够。1100公里路上,备有25个高压舱,十万名员工,用了5年时间,没有人丧命,创造了一个世界奇迹。
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我就醒来起床了。火车己经停在格尔木车站。从纪录片得知,火车将由电动车头改换为特制的燃料动力机头,涡轮增压发动机系统驱动。


                                                                 二

当列车再次在冻原上滑行时,天已经亮了,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的速度。狭长的车厢里回荡着轻微的嗡鸣——金属车轮在铁轨上划过的节奏。窗外的世界静止在夜与昼之间,在极远的地平线处,一缕光开始悄然舒展开来。
列车后方,太阳出来了。太阳在大地上露出一点点。然后,变成平地小半圆,一小坨金色。太阳继续升高,一轮金日,贴在水平线上,一个白赤的亮圆,在空旷地平线上反而比平时小得多。灰黑大地在车窗视角呈现,地平线上一层红黄层天空,向上淡青白色。
透过火车的车窗——玻璃上布满凝结的冰滴与昨日的痕迹——这景象半似梦境,半似回忆。
很久,太阳都没有升高。它停留在地平线上,像一颗熔化的种子。光线水平地扩散开,而非垂直地上升:金色的薄带逐渐融入玫红,再到浅黄,最后在高空淡蓝中化为柔白。这不是海岸或平原上那种迅疾的日出。
大地本身无垠无际。没有树木打断地平线,也没有村庄散落在原野上。只有孤立的输电塔矗立在远方,它的几何线条在柔和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清晰——人类的痕迹,在这无人的世界里显得异常孤独。其余的一切,都是土地与空气,浅浅的山岗脊线像凝固海浪的遗迹。
金光洒在金属与窗帘上,在走廊里柔和而安静。
窗外的高原逐渐显出轮廓。右侧,山的影子浮现——低矮、被侵蚀的、谦逊的,它们的山脊像被岁月磨出的纸边。它们沉默,与天空无缝相融。那些山的边缘不整齐,像被虫蛀的叶片,那是风雨在千万年间慢慢啃噬的作品。山似乎近在眼前,又仿佛漂浮在天边。
太阳再升一点。可见与铁轨平行的栅栏,横贯空旷的电线。在这高原的空气里,太阳显得比别处更小——一个紧凑而炽烈的光球,像被稀薄空气压缩。它的边缘锋利,光芒未经滤过。然而它的上升依旧从容,不急不迫。
每隔一会儿,地貌就微微变化。一座山的剪影在远方拔起。列车依旧轻声向高原深处前行,正在穿越这片土地。一种自我与天空慢慢融合的消失。
当太阳完全越过山脊,光变得猛烈而直接。灰白的山显露出赭色与浅棕,颜色回到了大地。荒凉的表面有了质感——细腻的土粒在闪光,丘陵的曲线仿佛有了呼吸。
列车的速度在这广阔中也显得温柔,而我正在观看青藏高原的日出。

                                                          三


太阳升起来了。
柔和的金光开始在无边的原野上流动,轻轻洒落在与铁轨平行的平坦大地上——那是一片干燥、寂静的土地,阴影在地表上拉出浅浅的纹理,只有稀疏的草丛点缀其间。
忽见阳光照上不远处的山岗——世界顿时焕然一新。那些山峦并不高,却层叠无尽,仿佛一幅缓缓展开的彩绘长卷。色彩之奇丽令人难以置信:最近的山脊仍隐在阴影中,呈暗灰与褐色;再远一些的山体燃起鲜亮的红色——像一条燃烧的火线沿高原的脊背铺展。而在那之后,更远的山峦被朝阳照亮,洁白的雪岭,光华夺目——白得如此纯净,仿佛被雕刻出来。清澈的高原蓝天为背景,这三重色调——黑褐的地、赤红的坡、雪白的峰——构成一种清新而宁静的和谐,如启示般耀眼。
阳光在山体上为每一道褶皱、每一处沟壑染上金辉。那光掠过山脊,触及坡面,留下几乎温柔的闪烁。最远处的雪峰在同样的光中闪亮,既柔和又凛烈,像是水晶弦上奏出的第一个音符。空气清澈到极致,每一条线条、每一个坡面都清晰可辨,而一切蒙上一层梦幻般的柔光。
这一景象自有其秩序:阴影在前,赤红在中,雪白在后。大自然仿佛一位细心的画师,从最厚重到最轻盈,从大地到天空,层层铺陈出存在的色阶。晨光并不急促,而是从容、庄重地流淌,一次揭示一种色彩。
透过列车的窗,你感到自己悬于动与静之间。列车无声地前行,而群山永恒不动。这种对比让一切更显奇妙——短暂的旅人,穿行于被时间雕刻的永恒之境。车窗下的沟壑记录着早已干涸的河流,灰白的土层仿佛海底的记忆。而山峦,在阳光的加冕中,庄严而安宁,仿佛正在举行无声的仪式。
最远那一列雪峰的白色几乎不真实。它像被抛光的大理石,像意大利卡拉拉山中最纯净的雪白石雕,让人怀疑眼前的景象是否存在于现实。可它确实在,晶莹地闪耀在这稀薄的晨光空气中。那种美,既脆弱又强烈,既宁静又恢弘。这一列山后的山峦无比明艳雪白的山峦,早晨阳光照亮的这种优雅温柔起伏长山岗,其白色美的让你怀疑那是不是雪山,像假的一样。
这片风景有着活着的静谧——高贵、从容、平和。天空的蓝不仅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存在;红土闪着温度;雪峰呼吸着光。三者合成一种永恒的语言——高原用色彩与寂静在说话。
当列车继续前行,你明白这景象并不属于任何人。它只为被见证而存在——一场短暂的心灵与天地的相遇。那一刻,群山仿佛回望着你,它们的光辉在空气中柔化。真的,这三色搭配的山峦在纯净的辽阔高原蓝天背景中呈现出独特清新秀丽风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无与伦比的四种色块搭配组成大自然风光,这是我见过最优雅高贵,从容自若,宛如天堂仙境般的大自然风光,让我想起帕米尔高原上阳光中塔吉克族绝色美貌明亮的少女,在同一轮阳光下,双眼中闪着同样的永恒光芒。


                                                                      四

晨曦滑过大地,低垂的金色阳光轻抚着沿铁路而起的群山。山体呈棕黄色与赭色交织,像被烤制过的泥土,或像刚出炉的面包,隆起、柔和、温润地闪光。那质感惊人地平滑,仿佛大自然以极度的耐心与温柔的手塑造而成。
每一座山都有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光中——温暖与冷冽的完美平衡。阳光触到山脊,化为蜜色的金辉;而谷地仍沉静而微蓝。列车前行时,山形不断变化,但光的节奏却恒定,如潮水般沿着山势缓缓流淌。某些山峰顶端覆着一层薄雪,像糖霜般的洁白在暖色山体上闪烁。
在山脚下,一条浅浅的溪流闪着微光,蜿蜒穿过沙地。青藏公路并行在荒原上延伸,空气纯净、透明,仿佛刚被创造出来。
这是一幅大自然赐予的高清明信片——光作笔,山为纸。群山静立,优雅而安然,山褶在阳光下柔和地泛光。除了列车的移动,世界一切静止,却仿佛在呼吸——与大地的心跳共振。那一瞬间,旅人被悬于天地之间,在古老与新生交汇的世界里,阳光正以自己的语言,在岩石的表面写下永恒的经文。
   

                                                                   五

阳光与阴影共同雕刻出群山的几何之形。清晨的空气澄澈透明,每一道山脊、每一处地势的褶皱都清晰无比。山脚下一条浅河蜿蜒而过——半干半流,河床平坦而苍白,岸边铺满被风与时间磨圆的石子。那水如此清澈,几乎更像光而非液体。
两列山相依而立,高度几乎相同,却气质迥异。近处的山被温暖的阳光照亮,裸露的山体闪着土黄色与青铜色的光泽;而远处的山岗,则披着一层高寒的白雪,如糖霜般轻柔地覆盖在岩石上。在它们之间,晨光织出一场无声的对话——阴影与光焰、简约与辉煌之间的交流。
这些山的形状令人惊叹地纯净。它们的平面宽阔,棱角柔和却坚实,仿佛是上帝用巨大的岩石敲碎、再细致打磨而成的结构。阳光以敬意掠过它们,温柔地勾勒出形体的轮廓。光与影的交替如此分明又柔和,如同画家在高原之肤上留下的一笔笔神迹。
天空的蓝深邃而纯净,仿佛永恒。没有云雾,没有尘埃,只有无尽的湛蓝拥抱着这沉静而雕塑般的群山。整个景象是一种平衡的奇迹:冷冽的阴影衬托出阳光的温暖,而雪线在光中闪烁着宁静的尊严。
任何照片都无法捕捉这光的生命——那在寂静中呼吸、在清澈中低鸣的存在。此刻仿佛造物主将巨大的沙色岩块放置于大地,每一座山都像神圣建筑的一部分,简洁而有力。透过列车的窗,你看见的不只是风景,而是一种敬畏——那种光、形与时间在高原天空下合奏的无言和谐。


                                                                 六

阳光倾泻在大地上,仿佛上帝将全部的光辉注入了这片辽阔的高原。空气纯净透明,连地平线的每一条线都像是刚刚诞生。晨空辽阔无边,湛蓝得近乎神圣,群山在静默中升起——形体优雅而庄严,色彩在尘世与永恒之间流动。
在两座紫褐色裸山之间,一个V形的山谷展开,后方一列雪峰闪现——那是冰的记忆,是宁静而无尽的光。近处的山脊没有积雪,温暖的金红光辉在表面流淌,阴影温柔、色调安静。那种对比极其细腻:光与暗、温与冷、动与静,在其中交替,如大自然缓慢的呼吸。这不高的山体在如此明亮阳光中,如此明亮纯美的高原蓝色天幕中,像一场盛大色彩绚丽却无比优雅纯粹的大自然的梦境。
前方平原宽阔而苍淡,地面上散落着柔软的灌木与草丛,像柳絮般漂浮在土地上。四周没有声音,只有空间本身的音乐。在这光里,整个世界似乎在融化与重生,棕褐的山体闪着光,像半融化的巧克力;而在一些地方,岩石裸露出白色的颗粒,如糖或盐般晶亮,在阳光下闪烁。
没有任何画作或照片能够捕捉这种清晰——它太鲜活,太神圣。仿佛造物主将一切颜色提炼至最纯的本质:棕化为金,白化为光,蓝化为灵魂——然后让它们在一次巨大的呼吸中融合。结果,不仅仅是美,而是一场启示:高原本身,在光中做梦。
透过列车的窗,旅人也成了这梦的一部分——悬浮在雪与土之间,天地之间,成为这世上最明亮、最宁静的光之静默的短暂见证者。


                                                                        七

我偶尔从卧铺车厢右侧的窗外望去——那一瞬间的景象让我心中一暖。低矮的土丘在大地上轻柔起伏,山坡浸在金色的晨光之中。干燥而略带粗糙的土地上,稀疏地生着一些植物,那些生命的斑点,像画家在辽阔的沙土与黏土画布上随手点下的笔触。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属于人间的温柔与亲近。土壤的颜色在阳光中泛着琥珀与青铜的光泽,柔和、温暖,与列车另一侧那冷峻洁白的雪山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里,世界似乎更近了,几乎可以触摸到。
空气极其澄澈,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距离。列车的影子掠过地面,如同短暂的云,而那些丘陵安然静立,被岁月与风塑成如今的模样。这片风景谦逊而慷慨——即使在这高寒而荒芜的高原上,生命也总会归来,一根草,一条根,一抹绿,静静地生长。
这是另外一种暖色调人间的风景,与左边山体让人联想到“非尘世”与“圣洁”,似乎天壤之别。


                                                                           八

窗外的世界在寂静中无限展开。太阳赤白耀眼,如液体般的火焰倾泻在高原之上。那光线纯净、毫不破碎,沿着山脊滑动——那些角度分明的三角形山峰,从大地平原中升起,像几何的形体,是大地的构图艺术。这些并非神话中那种刺破云霄的高山,而是较为谦逊的山体——清晰、克制,仿佛出自某位严谨建筑师的手稿。
左侧,阳光斜射在山坡上,一侧被照亮,另一侧沉入淡灰的阴影中。对比鲜明,却平和静谧——灰棕的色调逐渐溶入温暖的金色。稍远处,一道白色的山脊闪光,如同撒了盐,或覆上一层薄薄的糖霜。它柔和地闪烁,不刺眼,仿佛光被封存在石头内部。
这里的阳光不仅照亮形体,它在定义形体。它以永恒的耐心绘出山的棱线、深浅与层次。每一座山都像从整块巨石中雕出——仿佛造物主用力将大地推起、折叠,然后任其在阳光下凝固。有的山被雪包裹,白得像瓷器;有的山裸露着,坡面上布满岁月的侵蚀纹理,像时间留下的笔触。它们共同构成一种节奏——起伏、明暗——大地的呼吸。
地面平坦,像被阳光烘干的陶土,偶尔带着一点点绿色,那是顽强的植物在干裂的土中呼吸。铁道旁的栅栏尽头,一切都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那些只高百米左右的雪山,就这样屹立在平原上,仿佛白色的金字塔——单纯、肃穆、不可言喻的纯洁。糖霜般的山体在阳光下闪着光,与赭土的平原和青蓝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一幅被简化到极致的世界——大地回到最原始的三色:棕、白、蓝。土、雪、天——三种巨大色块以完美的比例相遇。那是一幅蒙德里安的抽象画,却不是人绘的,而是风、冰与光经过千万年造就的奇迹。仿佛弗兰科·丰塔纳梦中的构图:色域之间纯净得如此清晰,以至于它们仿佛在唱歌。摄影师的本能瞬间被唤醒——每一帧都是平衡的试验,每一个角度都是色彩的几何。
阳光在雪上闪烁,仿佛正在打磨。山体在光中焕发出雕塑般的清晰,阴影像透明的墨迹,柔柔铺在平原上。没有森林,没有奔流的河,没有人类的痕迹——只有细微的铁轨线条、稀疏的围栏和辽阔的静默。光成为艺术家,风是它的画笔。在数百万年的时间里,大自然绘制了一幅极简主义的壁画——纯粹的抽象。
在这静默中,连时间似乎也停顿了。列车的影子滑过地面,庞大而轻盈。它与山的阴影短暂地交汇,然后分离。更远处,雪线被阳光镀上一层淡淡的紫色,天色湛蓝得如同永恒——一种不被尘世污染的蓝。
透过窗户,人几乎能感到造物的脉搏——热与冷、光与石之间的对话。棕色的山显得近乎温柔,表面圆润,像被岁月揉成的布褶。而那白雪皑皑的高峰,则是它的梦,是对更高、更纯的向往。二者之间,大地在呼吸——辽阔、耐心、自成世界。
这是一片教人静下来的风景。看得越久,它越安静,直到连“安静”本身也似乎有了颜色与重量。在这样的光中,高原不再是地理的存在,而是一种视觉上的启示——一种神圣的建筑结构,由形与色构成。每一条山脊、每一处阴影、每一道雪光,都在参与着一种神圣的平衡:温与寒、实与虚、质与光。
如果说蒙德里安在色彩中追求真理,丰塔纳在田野与天空的交界中捕捉抽象之美,那么在这里——在这人迹罕至的青藏高原——大自然已经实现了他们的理想:色彩即灵魂。这里的大地不是模仿艺术,而是艺术本身。
当火车再次前行,阳光微微移动,阴影后退,色彩重新呼吸。白融进金,棕泛成玫瑰,蓝愈发深邃。一瞬间,整个高原仿佛活了——以光的节奏在自我绘制、自我抹去。山峦依旧,它们是时间的见证者,每一座峰都藏着几何的秘密。
阳光灿烂,白雪无瑕,与大地土色,天空蓝色,三色在阳光盛照下如此单纯色块分明的天地
极其纯粹的色块搭配之美。这青藏高原铁路边的大自然的三色四色,大自然的伟大艺术家们用千万年的时间,以人类无法想象的变幻莫测组合单色块面的长廓。

这就是青藏高原——不是荒凉的无人之境,而是光的美术馆。它的艺术没有画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只存在于阳光与旅人相遇的瞬间。当火车终于驶离,那些覆雪的山峰与赭色的坡地渐渐远去,留下的不是影像,而是一种余晖——一种震颤的觉悟:原来,大地也会做梦,用色彩来呼吸。


                                                                         九

火车缓缓前行,慎重地拐过一个大弯,长长的车身如一缕绿色的绸带,贴着山坡的肩头滑行。我们在爬升——朝着昆仑而去,铁轨将要钻入群山幽暗的喉咙。这里的阳光绝对而充盈,毫不吝惜地倾泻在光滑宽阔的山坡上,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平。大地呈宁静的棕色——像面包般温暖,似石头般清凉——只被稀薄的枯草点点打破,那些草紧贴着高原的皮肤。
海拔在四周聚拢——如今约四千五百米——空气像新近铸就的,完美的蓝从一条山脊绷到另一条山脊。谷地对面更高的山腹散着淡淡雪斑,稀疏、轻薄,如同抛光石料里的细细纹理;冬的味道尚在,然而夏的光已占上风。这里没有树,也无阴影——只有干净的几何:山体起伏、俯仰,长长的背脊在日光中舒展。
列车行走的不是平原,而是一列列圆润的高地。桥梁一闪即过;干涸的河床用尘土与淤泥写下分叉的书法;路侧的栅栏敲出均匀的节拍。前方,隧洞黑色的椭圆给这页阳光之书降温——像这段明亮段落末尾的一个句点。顷刻之间,万物似乎屏住了呼吸——山脊上的白昼炽烈,沟壑里细如发丝的阴影,雪还停留处淡淡的盐白疤痕。
车窗化作镜面,世界在另一侧重新聚拢、再度显影——那里高原再次敞开,宁静而辽阔。


                                                                       十

火车从昆仑山隧道的阴影中驶出,重新进入光明——一场澄澈的爆炸。世界再次展开,不再是峰峦或悬崖,而是一种无边的宁静:一片金黄的平原,一直延伸,直到与天际线融为一体。大地平坦到极致,浅黄与尘棕交织,仿佛被千年的寂静压平。只有在最远的边缘,一道浅棕的细线浮现,如同轻轻呼出的气息,标示着远处仍覆雪的山脊,那雪仿佛是尚未消逝的记忆。
太阳高悬,光线毫无阻隔地洒满大地。回望车后方的地平线,正闪烁着光——一列锯齿般的雪山,在惊人的蓝天下舒展开来。它们远得不可思议,像极了微型的模型,却又清晰到让人无法怀疑其真实存在。而车窗另一侧,没有想到这右边车厢窗外仍有近距离的白色雪山锯齿般的在大地舒展开。
它们之间的大地在呼吸:黄色、绿色,并带着一丝湿润。融雪汇成的小水洼在阳光下闪烁,像天光遗落的碎片。
这里是高原的永冻土带——地表之下常年冰封,列车路基上插满了长长的金属散热管,用来释放地底被困的热量。两米之下,温度从未高于冰点;而这条不可能存在的铁路——这条穿越冰原的钢铁线——正凭借人类的精巧与自然的坚韧共存。成排的热虹吸管在阳光下微微闪光,宛如风中的芦苇;这项技术源自阿拉斯加的冻土输油管,如今在青藏高原的生命之冰上被重新实现。碎石与砾石铺成的路基在呼吸,土地在缓缓吐出寒气。
窗外,平原一望无际,只有云影在地表上轻轻滑过——而那些云,似乎永远不会到来。世界的色彩极简:金、棕,以及地平线尽头那道罕见的紫黑——那正是雪岭所在,半白、半影,如一堵隔开天地的墙。
透过列车的窗,人几乎感觉不到列车在行进,只感到地球在缓缓转动。在这光中,整个世界仿佛刚被创造——原初、单纯、完美。


                                                            十一


火车滑过清晨的高原,阳光涌进车窗——纯净、完整、令人屏息。现在是早上九点零四分。窗外,一片片浅浅的水洼闪着光,像坠落人间的天空碎片。列车正向西南行进,悄无声息地切入一个浩瀚得难以想象的世界。阳光极其明亮,远远超出预期——那不是灼热的光,而是一种纯粹的光。
这片土地是水与尘的对话。浅浅的河流在地面上蜿蜒游走,银色中带着一丝玫瑰色,仿佛在描摹古老冰川的记忆。两道遥远的山岭之间,是无边的平原——平缓、安静,仿佛大地屏住呼吸,只为倾听自己的静默。地面呈浅金色,点缀着淡淡的红土,偶尔有一层结霜的纹理。某些地方的土壤隆起成方格状的网格,那是人类为守护高原脆弱草地所筑的防风固土方阵。
右侧,雪山升起,山顶洁白如玉,山腰却笼着微蓝的阴影——那正是“距离”的颜色。左侧的地平线在光里融化,柔和得几乎消失。这样的对比既细腻又壮阔:一边如大理石般闪亮,一边闪烁着裸土的温度。车厢内空气变稀薄,氧气系统开始运转。
此刻的一切,仿佛悬浮在天地之间——介于光与寂静之间。阳光既无情又温柔;它赋予无形以形,给空旷注入深度。在这样的清晰之中,哪怕是一滩水影、一道阴影、一丝冰纹,也都显得神圣。
没有任何影像能取代这种辽阔与光感。两道安静山脉之间,是如此令人惊叹的空旷,是一种不可复现的静谧的丰盈。大地在这里并非荒凉,而是在呼吸。阳光似乎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而当列车继续缓缓上行时,仿佛我们不只是穿越一片土地,而是正行驶在天空的心脏之中。
两道山岭之间如此辽阔的平原,这真的不可思议。人世间还有这么一段平坦的大草原,有这么灿烂的阳光,两段山岭之间,生命如此之美。世界如此之大。


                                                                           十二


列车逐渐爬升,驶入高原的心脏,晨光再次展开,如第二次黎明。
九点四十分,景色又一次变换——连绵的丘陵在地平线上缓缓起伏,它们的曲线被阳光洗得温柔,泛着微微的紫红色光泽。空气清澈而稀薄,每一道阳光都像被打磨过的金属那样锐利。山谷间闪着细小的溪流,浅浅的积水在地势低处汇成片片明镜,闪烁如坠入大地怀抱的天空碎片。
前方的雪山再次逼近,雪峰明亮耀眼,山腰处涂着淡淡的铜色与青绿色。此刻列车的前行仿佛不只是穿越空间,而是在穿越一层层的寂静与高度。这样的辽阔并不是飞行时俯瞰的辽阔——它属于大地本身。只有在地面上,你才能真正感到这颗星球在呼吸——那呼吸沉缓、辽阔、带着柔情。
阳光从车窗斜照进来,把车厢一侧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另一侧仍留在阴影里。脑海的思绪渐渐变慢,心跳也趋于平静,仿佛理性在这宏大的景象前也自愿退让。土地在某些地方泛红——裸露、质朴,间或带着潮湿的纹理。稀疏的草顽强地生长着,在某些角度下,整片大地闪着微微的绿意,然而从远处望去,它仍是一望无际的金灰之色。
这些山,并非雄伟高耸。它们没有去征服天空,而是悠长而平和地伸展,像世界腰间的宽带。它们的美在于谦卑,在于安静的持久。山与山之间,是广阔到让人屏息的平原——如此之宽,如此之静,以至于语言都变得多余。我第一次真正明白“辽阔”这个词的意义——那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包围感,渗入感官,浸入灵魂。
我不禁想象:在风暴与飞雪中,这里又会是什么模样?此刻一切安详而明亮,但脑海里浮现出狂风呼啸的场景,风在这些石与天的长廊间奔走,抹去一切痕迹。眼前所见,不过是它无数张面孔中的一张而已。
车厢里,一群年轻的旅客在打牌,笑声在寂静中轻轻荡开,让人重新意识到“人”的存在。火车就像一座移动的小镇,一群陌生人被铁轨的节奏相连。窗外,时间被拉长——清晨似乎无尽延伸,仿佛高原的空气稀释了时间。
这片土地并不荒凉,它静静地活着。湿润的泥土、浅绿的苔藓、初春的气息,让它带着柔和的人间色调。山丘缓缓起伏,坡上覆着地衣与稀薄的草,雪融成银色的线条,流入平原,悄无声息地消失。
在这静默之中,仿佛有某种古老的回声在回荡——那是唐人未能抵达的诗意边界,是他们只能想象的“天之尽头”。而如今,这天际真正显露出来——它并不荒寂,而是光亮的、开放的、无限的。
这里是可可西里——比传说中更温柔、更有人气息。今日的阳光带着水汽、泥土和生命复苏的味道。当列车滑行向前时,心中留下一种久久不散的敬意:原来这样的地方真的存在。人们在这片冻土上修建了一千多公里的铁路,没有一个工人牺牲——这无疑是一个工程奇迹。
但至今,还没有人真正为这条铁路写下好散文。那些工程师有建造的智慧,却没有诗人的笔;他们在风霜中劳作太久,感官被磨钝,灵魂被现实的重量压抑。或许,他们也曾像我此刻一样,从车窗望出去,看到一种无法命名的美——蜿蜒的公路在赭色的山间盘绕,远处山坡上闪着融雪的光,天地之间只剩下光与寂静的节奏。
还没有任何文字能完全捕捉这片天地的平衡——大地与天空的交响。然而在这驶往拉萨的列车上,这一刻的世界仿佛暂停,静静悬浮在两重永恒之间——雪与阳光之间。


                                                                            十三

列车在10点24分驶出又一条隧道,那一刻,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光线忽然变换——突然而满溢,无尽而澄澈——前方的大地如启示般展开。阳光下的沙土泛着红光,柔软而细腻,如被碾碎的陶土。低矮的丘陵起伏舒展,山体上覆着浅浅的黄绿,温和、明亮。那是一种既严峻又柔美的景象,是力量与优雅、炙热与静谧的交汇。
在这里,阳光是无可争夺的主宰。它洒满每一个凹陷,镀亮每一条山脊,把最淡的苔藓、最稀的地衣都点燃成微小的色彩。那一抹绿极其细微,几乎透明——仿佛是新生的地表,像哺乳动物初生时的皮肤,带着粉红的温度。整个世界仿佛在轻轻颤动,仿佛地球本身在缓缓呼吸。
丘陵之间,排列着一道道金属与石的线——那些深埋于永冻层中的钢管,默默守护着这片冰冷的大地。它们防止土地因阳光而软化,是人类与自然对话的成果。这里的工程不是征服,而是一种聆听——倾听这片冻土的节奏,尊重它的呼吸。
10点28分,阳光更炽烈了,红沙土的颜色更深,地平线也更广阔。那些连绵的山脊,如同从大地的烤炉中升起的长条面包——温热、金黄、柔软。在它们的褶皱之间,淡淡的绿如呼吸般铺展。透过列车的窗,青藏高原不再显得寒冷与遥远,而是变得柔顺可亲,像被阳光抚慰的生命之肌。
车厢里,大多数旅客都已沉睡。列车的节奏轻柔如摇篮曲。而我却无比清醒,像被阳光注入了心脏。眼睛无法移开,心跳加快。窗外的美让人难以言喻——它像一种节奏,一种巨大的、恒定的心跳。
窗外的石方格阵列一望无际——那是这片高原与风抗衡的方式。它们的灵感来自前苏联的“草方格”,而在这里变成了“石方格”,是中国工程师的创造。每一格石阵都固定了松动的土壤,让生命的根能扎住。这重复的几何构成了一种奇异的诗意——理性与荒野的对话,智慧与时间的较量。
列车继续上升,在寂静如海的高原上缓缓穿行。仿佛整片高原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与人类的相遇。阳光毫不吝惜地倾泻而下,在远山的轮廓上织出轻薄的雾气。浅棕与银灰交织,像一条柔软的丝带缠绕天地。远处的围栏在阳光中细若呼吸,几乎看不见人的痕迹,仿佛世界只属于风与光。
这里的美,在于时间仿佛静止的流淌。那一刻延展而发光,如蒲宁《静》中描写的——当你将手伸入湖水,能感到永恒从指间滑过。群山似乎也在漂移,它们的轮廓随列车的前行而轻轻松动。
六月。阳光是永恒的。大地近在眼前,又不可度量。在这样的辽阔中,思想渐渐平静,心胸缓缓扩展。
在中国,再没有第二处这样的风景。云南的山川充满人气,每一寸土地都与生活相连。而在这片高原上,没有人烟的拥挤,没有森林的遮蔽,只有空旷、宁静与一种伟大的舒展。这并不是孤寂,而是崇高——一种让生命回归本质的宏伟。
我忽然想起约翰·缪尔——那位热爱荒野的美国自然之父。他若能来此,是否也会为这片高原的静谧与纯净所震撼?也许阿拉斯加的荒野已让他心满意足;也许,当这片土地终于向外界开放时,他早已老去。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懂得这片风景——这不是暴烈的荒野,而是辽阔的宁静,是一种超越生死的平衡。
阳光仍在燃烧,纯净而永恒。列车低吟着,切开这半是尘世、半是天空的世界。每一座丘陵、每一道阴影、每一根闪光的金属线,都像是献给“坚韧”的无声颂歌。而我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流动与窗外景色的滑逝,这片高原并不仅仅是一块土地,它更是一种心境:在那里,大地记得自己的静默,也邀请我们去重新学会——静默。
这里只有荒原,这里没有树林的平坦,没有人烟的舒展。伟大的诗意。这满满的热情的阳光充满了天地,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一盘未下完的棋,面团一样柔顺,大自然地面起伏的面包,一条铁路带给我们全新的视觉体验。
美在时间如静止般的流淌。
山色远景在流逝,比汽车视野更辽阔,一个移动的大家庭,你的手仿佛能够伸出窗外,感到阳光和时光同时的流淌。


                                                             十四


时间是上午10点57分,群山再次升起——五座淡淡的雪峰从平坦的地平线上浮现,仿佛遥远记忆中的白影。列车几乎无声地滑行,它的节奏像在辽阔寂静之下的一道心跳。阳光浩浩荡荡,铺天盖地——那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光,抹去了阴影与尺度,使整个高原化作一片光之海洋。平原无尽延展,泛着浅浅的黄绿,而雪山静立在尽头,宛若来自更古老世界的见证者。
河岸边出现了一个小镇——几处低矮的建筑,在这宏阔的天地中显得如此渺小。它们更像是永恒呼吸中的一个停顿,而非人类的住所。河面闪烁着微光,岸边覆着几块白色的冰斑。一瞬间,我误以为那是盐滩;直到阳光倾泻下来,才看出那晶莹的质地——原来是薄薄的冰层。即使在这高原的心脏地带,冬天仍在土地与空气中潜伏。

列车继续滑行,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声响,那有节奏的撞击声成了这壮丽寂静的伴奏。我忽然意识到,能活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幸运——曾经属于探险家的梦,如今已成为普通人也能经历的现实。最初的那种新鲜感已渐渐退去,但惊叹仍在——只是变得更深、更静。那不再是初见的震撼,而是被某种宏大力量接纳后的平和。
11点21分,一座独特的山体出现在前方,成为视线的中心。它的山坡上雪痕斑驳、不均匀地散落着,如同随意洒落的面粉。山体粗糙的表面在阳光下泛着红棕与粉色的混合光泽,仿佛某种海洋生物的皮肤——也许像一头在极地阳光下晒太阳的海象。山顶上方漂浮着一朵独立的小白云,轻盈而准确,仿佛大自然亲手为这幅画面添上了最后一笔。
这片静谧的土地,其实充满了生动的形态与奇异的气息。那山的轮廓几乎带着生命感——山皮的褶皱、光线的流动,让人恍惚觉得它在呼吸。而在一旁,一块巨石陡然耸起,形状像一枚导弹的头部,又像史前生物的牙齿。这样的细节打破了辽阔的单调,为无限的空间添上了惊异与亲近。这提醒着人——哪怕在如此浩瀚的天地里,造物仍然保留着幽默与灵性。
我忽然想到,其实我对这一路的风景几乎一无所知。我拒绝提前看照片,只为第一次能用自己的眼睛去迎接这片土地。如今我明白,再多影像也无法预示这一切。光如此纯净而鲜活,寂静中又充满了呼吸与脉动。
天边开始出现云朵——小而灵动,它们的阴影轻轻掠过雪线。大地再次变化:山体变柔和,地平线在呼吸。阳光依然炽烈,却像音乐家一样拨弄着云的弦。每一次光的转调,都是一种新的意义,一种新的真相:世界并非等待我们去看见,它只是存在着——广阔、自足、恒常。
在这一刻,这片高原仿佛成了永恒的表面——宁静、明亮、无边。这里的大地无需修饰,它仅仅存在,便足以震撼:红与绿,棕与白,岩与冰,山与天。一朵漂浮在雪岭上方的云,就成了整个宇宙——完整的、从容的、无限静止的。
列车继续无声地滑行,穿越这片光之海洋。此时,我不再思考距离,也不再计较时间,而是感受到一种归属。高原不要求人们惊叹,它赐予的是平静。世界在这一刻不再遥远——它完整、辽阔,且如此接近。
浩浩荡荡的阳光,铺天盖地,火车轻微连续滑动和轻声有节奏撞击。与我们想象一直钻山洞想象大不一样,列车大部分时间是在无人区自由滑翔。



                                                                         十五


时间是上午11点29分。天空在前方铺展开来,晶莹澄澈,几缕淡淡的云朵像遗忘的诗句,悬浮在地平线上。远处,雪山耸立——左边是一簇淡白的群峰,右边是一座孤独的高峰,彼此遥望,仿佛在同一片永恒的光中对话。它们看似成双,却又各自独立,在空气与光线的缝隙里保持着神秘的默契。
大地在它们脚下无限延展,纯净而空旷。没有一处人类的墓地,没有任何建筑的痕迹打扰这片原始的静默。此时土地潮湿,阳光下泛出微微的绿意,使我难以称它为荒凉。也许是列车车厢的温度与节奏,让人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真实感。火车的轻轻颠动像是一种催眠,使荒原变得柔和宁静。
此刻,人类的渺小在这里显得格外明显。全世界七十亿人的身体——如果叠加在一起——不过形成一个直径一公里的肉球。而这样的体积,放在这片高原上,几乎连影子都看不见。这个念头让人谦卑。这世界,这寂静,即使没有我们,也会继续存在。
草原的色调在土黄与草绿之间起伏,如同呼吸。地平线微微隆起,一座雪冠的小山突兀而出,像空气中的岛屿。此地海拔约4800米——格尔木4000米,西宁2200米——而天空似乎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这里没有一棵树;数米以下是永久冻土,根须无法深入,只能在风中徘徊。
12点06分,一朵孤云漂过头顶,逐渐变暗,将影子投在山坡上。大地随之变得有了重量——山体的形状变得厚实敦重,仿佛一头从冰海中浮出的海兽。它的肌理柔软而充满力量,像海象,像海牛,或像某种无名的远古生灵。
阳光再次移动,光影在原野上呼吸。远方的雪峰闪烁,铁丝网与电线如被遗忘的地图线条,隐约地划过平原。世界在这一刻显得既古老又崭新——寂静得如此深,以至于化为声音。在这天穹之下,哪怕是一朵最小的云,也承载着永恒的重量。

                                                                          十六

时间是中午12点19分。天空宁静而明亮,湛蓝得近乎不真实。在这高远的光之下,群山的颜色在不断流动:淡绿融入赭黄,又过渡成柔和的玫瑰红,最终沉淀为深紫。山坡看上去柔软、细腻,像披着一层静静的绒毛。山顶上覆着不均匀的白雪,闪着光,如同切开的羊肉里细腻的脂肪纹理,在阳光下泛出微光。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云影掠过高原。它们移动得缓慢、庄重,投下清凉的蓝灰色阴影,从山的一侧滑向另一侧。那感觉像是在观看时间本身的流动——不是以秒为单位,而是以光。天空中的云朵也千姿百态:有的浓密圆润,如新棉花团;有的轻盈破碎,像被风吹散的梦;有的高耸如塔;有的则细长、几乎透明。
一条河从山谷中蜿蜒流过——宽阔而平静。从高处看,它更像是一条银色的道路,被稳健的手笔画出,通往群山的深处。河岸两边的土地泛着湿润的浅绿,即使稀薄,也充满生命的气息。
前方的沙坡在阳光中泛起淡淡的紫与棕红色,像被风抚平的细沙。那山坡似乎在呼吸——它们并不荒凉,而是宽广而从容。我想起云南,那里的山峦带着人情的温度。而在这里,大地超越了温柔与慰藉——它是纯粹的存在。云南曾给我一个世界,而青藏高原则给予我另一个世界——更高远、更辽阔。
天气晴朗得几乎神圣——风平日丽,空气与光的契合恰到好处。前方还有八个小时的路程,我在想,接下来的风景还会给我怎样的新感受。人类描写风景的才能,是一种奇妙的财富——它让我们得以用文字触摸无限。
远处的群山,从色彩上看,仿佛由紫色的砂石与红糖堆砌而成——被风雕琢,被光打磨,静静地献给天空,作为时间无声的纪念碑。

                                                                  十七

时间是12点38分。大地在眼前豁然展开——那是一片无边无际、让人屏息的辽原,盐碱的土地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风掠过的地方一片寂静。前方,一长列雪山拔地而起,峰尖锐利,仿佛几何的三角形,被刻画在我所见过最纯净的蓝天之上。这里是沱沱河流域,万水之源的诞生地。时间在此似乎被无限拉长,几乎静止。阳光炽烈而透明——一半是光,一半是影,二者悬在同一个永恒的午后。
这片土地平坦、肃穆、绝对。细细的一道水流蜿蜒其间,在干旱的地表上闪着微光,如同高原身体中一条缓慢跳动的脉络。空气、距离、寂静——一切都被放大。每一座山仿佛都在呼吸,每一朵云都拥有灵魂。远处的雪岭闪着洁白的光,如被磨亮的骨头,没有一丝尘埃,阳光在上面反射出水晶般的纯净。
左侧的山脉绵延不绝,山冠一尘不染。土地在阳光的白炙之下,干燥而耀眼。这里是真正的无人区——一片没有人类踪迹的地方,唯有天空仍然无边无际。
透过列车尾部的窗户,铁轨在视线中不断远去,延伸进无尽的透视线——像一支穿越时间的箭。那种感觉几乎是形而上的:仿佛你不仅能看到前方要去的地方,还能看见自己曾走过的路——那些逐渐汇入记忆的轨迹。
而雪山之美,又该如何表达?那不是形体的美,而是“纯粹”的美。这里的光毫无妥协地分割着世界——把一切划分为影与明,绝对而清晰。褐色的土丘之后,浓白的山峰矗立,如另一个世界的幻象,寂静而真实。
为什么,从没有画家能画出这样的美?也许是因为,没有任何颜料、任何笔触能再现这种色彩的纯净——这种对比的透彻,这种神圣的空旷。在这里,大地本身就是神圣的调色板:赭石、银白、群青与雪白——那是海拔、寂静与天空共同写下的语言。


                                                  十八


这是下午早些时候,列车正缓缓驶入高原更深处,连光线的质地都似乎在改变。13点32分,太阳被一层漂浮的云幕遮住,天地的色彩随之变得柔淡——赭色、米黄,还有盐碱的微银。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温和,耀眼的光退去了,辽阔化为一种安静的、近乎忧郁的平静。七分钟后,阳光再度穿透云层,远处的雪峰重新显现,边缘闪烁着淡淡的光辉,仿佛风在天际上留下的铭文。
大地无尽延展——是一片低丘与宽谷的连续起伏,由时间雕刻,而非人类意志。土壤干裂、古老、脆硬,饱经霜与烈日的洗礼。几乎看不见植被,只有些微黄的草丛倔强地贴在地面。这里的美是被剥离至本质的美——是世界的骨架在光中显形。亲切感在这里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敬畏——一种在永恒面前的静默领悟。
天空无边无际,云层如被撕裂的棉絮,不均匀地漂浮在深蓝的天穹上,发着柔光。它们缓缓移动,如在一片蓝色海洋上游荡。下方,干涸而浅浅的河道如遗忘的血脉蜿蜒;红褐色的丘陵映照着天上的云影,山坡的阴影随光线流转——那是大地与天空的对话。
13点59分,列车驶过一块标志:海拔5044米。第一次,山坡上出现了泥质岩石的痕迹——粗糙、不规则,却带着雕塑般的美感。山丘不过百米高,却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庄严,仿佛风与永恒共同刻下的纪念碑。
我望着窗外,不禁想到:只有当一个国家开始富足又富有远见的时段,才能在这样荒芜的高原上修筑铁路,让旅人得以亲眼目睹这片寂静、这份辽阔、这如阳光诗篇般的世界屋脊之美。


                                                      十九


现在是14点04分。草原变得更加辽阔,向地平线无尽延展,像一片早已忘记了浪涛的远古之海。大地的颜色变得更深、更庄重,潮湿的河滩在云影下微微闪光。一团巨大的云影掠过原野——列车在它凉薄的气息中穿行,而几公里外,阳光正炽烈地洒在大地上。那种明暗的对比,几乎不真实:我一时忘记自己身在高原,忘记自己在一节充满氧气的车厢里,被悬在天与地之间。
这里的植被极其脆弱,几乎只是生命的低语。薄薄一层绿皮之下,便是沙与石——贫瘠、坚硬而永恒。我这一生已见过许多雪山,但每一座仍然令人难以忘怀。那冻结的河流,像未经雕琢的岩盐,闪着白色的光,沉默不化。此刻的下午,主角是云、蓝天与山丘,在阴影与阳光的交错中变幻无穷——一场由白、蓝、红、金组成的交响曲,随着列车的前行,奏出无数旋律与光色的变奏。
14点16分,景色愈发深沉。灰绿色的土层与红色的沙层交错成带,构成一幅世间从未见过的画卷。红、黄、绿彼此交织,在高原湛蓝的天空与流动的白云下铺展开来——这美丽,不属于人类的想象。
14点22分,地表的地衣变得更浓密,山丘的曲线展现出无穷的变化。每一条线条、每一个弧度都仿佛是新的创造——那是任何艺术家,包括毕加索与赵无极,都无法想象出的形态组合。大地在此亲自绘画、雕塑、幻想——以颜色与风蚀的力量创造它的作品。
我忽然想象:若能在青藏铁路沿途,长期拍摄数万、甚至数十万张高原色彩的照片,再从中提炼色调与配比,用于人类的服饰与印花——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那是一种诞生于高原、寂静与阳光的时尚。
此刻,列车短暂停靠——措那湖,海拔4817米。车外的风,仿佛正呼吸着永恒。


                                                                     二十

14点44分——列车离开措那湖。
这片被藏族同胞称为“圣湖”的水域,在我眼前静静铺展,湖面平缓而安宁,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碧色——不似我曾想象中的那种洱海般浓烈的蓝,而是一种含蓄、内敛、近乎呼吸般的颜色。
湖畔的地面上,地衣斑驳地拼接在一起,如同孩子手中拼出的彩色拼图——绿色、赭黄与淡灰在风中交织。列车左侧,是一条巨大的、蜿蜒的山脊,干旱、苍老,像一条沉睡的巨蛇横卧在平原之上;右侧,则是紫红色的群山,山顶仍覆着残雪。两侧山峦之间,是一片漫长而平坦的土地——那大概是古老河道的遗迹,也或许是丝绸之路的旧影,曾有商队在风与盐的气息中穿行。
14点58分,第一次出现真正的沙漠化山丘——这片高原不仅孕育河流,也以风化与孤寂雕塑着自己的形体。天空呈现出层叠的色调:淡蓝、青碧与白,阳光像画笔一般在高空涂抹。左侧的山坡泛着红紫色的干土光泽,右侧的雪峰闪着晶石般的亮白,宛如阳光下的碎玻璃。
前方的草原上,出现了几处蝶翼形的浅水池,泛着白光——也许是盐碱地,也许是尚未融化的冰块。地势变得更低缓舒展,仿佛大地在长久的呼吸之后开始放松。远处,紫色的雪山依然静静耸立,在午后的光线中愈发深沉。
偶尔,裸露的岩石从地表突起——红、灰、黑交错,像是地球在回忆它炽热的青春。云层在头顶流动,它们的阴影掠过青绿的草坡。白云与蓝天、光与暗的交织,忽然让我想起九十年代初在川北草原看到的那一幕幕景象。此刻,心头第一次涌起温柔的感觉——在经历了如此广阔与寂静之后,高原仿佛终于把我重新带回了人间。

                                                                        二十一


下午四点,小睡片刻后醒来,窗外的世界变得柔和了。列车正滑行在那曲地区——高原似乎在这一带渐渐向人间倾斜。先前那种宏大的震撼感已经淡去,云层厚重,阳光藏匿,景色变得平静、谦和。那是一种奇特的疲倦——并非身体的,而是美的疲倦。长久被光与辽阔浸润的感官,仿佛开始渴望阴影、渴望围合。
傍晚五点十五分,阳光又一次回到高原——突然而猛烈,毫无保留。雪山重新亮起,闪烁着永恒的光辉,山体的棱角在蔚蓝的天幕上锐利分明。远处棕黄的山坡上,一团白云投下巨大的阴影,那形状恰似一只奔跑的狗,飞驰在辽阔的原野之上。那些柔软的丘陵背后,一排不均匀分布的雪峰浮现出来,像南极海面上漂浮的冰山——大小不一,洁白无瑕。
高空中,云的形状奇异——宛若文艺复兴画作中吹气的天使,似乎春天本身在天空展开羽翼。它们飞翔、变幻、呼吸,每一朵都像充满气体的白色气囊,被看不见的风托举着。列车右侧的山峰迎着阳光,一片白雪或冰川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如火如银。成群的云团环绕山巅,使冷峻的雪峰显得温柔——那些本应无情的山,在这一刻竟似被人类的情感所触动,生出柔软的意味。
到了五点四十五分,景色愈发温和。山脚下的牧场铺展开来——鲜绿、浓密、丰盈,如同大地亲手铺陈的地毯。塌方处露出的断层清晰可见:那层绿意之下,其实只有坚硬的岩石。生命在这里是如此脆弱——一层薄薄的草皮覆盖在石骨之上。然而在傍晚的阳光下,那一抹绿色又如此醉人,柔滑、性感,仿佛一层天鹅绒披在高原的肌肤上。这景象让我想起旧金山的山丘——同样的金光、同样的温柔。
列车右侧的山坡上,绿色像水中的墨汁般向上蔓延——在底部浓厚如油,逐渐稀薄,直至在顶端的棕褐色峰群中消散。那种色彩的过渡自然得无可挑剔,像是风与时间共同绘就的杰作。这种美难以言说:细腻、养眼、安静地滋养心灵。
列车渐近拉萨,天地仿佛开始共呼吸。山体的线条变得平缓而饱满,半是泥土、半是青草,仿佛半透明的肌肤。云影流动于山间,绿色的浓淡随之交替,如丝绸般在阳光下波动。

沿线的防护墙以优雅的拱形延展——那几何的曲线令人想起藏族或伊斯兰建筑的图案。它们不像冷硬的工程结构,反而更像信仰的象征——一行行虔诚的拱门刻进大地。阳光照在这些拱面上,使它们有了体积感,仿佛某种巨大的生命在呼吸。
此刻,拉萨已在前方。高原的壮丽与柔情交织在一起,空气仿佛在发光。云影轻柔地掠过草地,像水波拍打丝绸。天地重新变成了节奏——不再是静止的雪与岩,而是有生命的、正在呼吸的美。


                                                                        二十二


列车再次停了下来,静止在永恒的静寂之中。窗外的世界闪耀着那种只有青藏高原才能拥有的光——晶莹、锐利、几乎有生命的光;那种寂静之深邃,以至于你能感到它的回响。左边的山色柔和,绿得近乎温柔,如同石头上的青苔;右边的雪峰在烈阳下闪耀,洁白得让人心生敬畏。连它们的阴影也是美的——不是灰,而是泛着银与淡蓝的呼吸,如天地之间悬浮的气息。
列车穿越隧道,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往返。每一次出洞,仿佛重生。山谷再次敞开,阳光骤然倾泻——照亮一切,点燃大地,呈现出一种无声的辉煌。一侧的山坡被高原特有的金黄色光线浸透,温暖而耀眼;另一侧的山岭则沉入阴影,冷峻、遥远,像时间的背面。这里的空旷并非荒凉,而是一种静穆的圆满——那种虚空中的丰盈,就像旅人长途跋涉后获得的孤独的甜美。
人不禁会想到,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跋涉的古人——骑马、骑驴的行者,僧侣与商旅。他们一步步丈量这片高原,而我们在片刻之间穿越千里。对他们而言,每一座山都是考验,每一条河都是意志的磨砺。而今,坐在这列钢铁之舟上,我忽然明白了李白的诗句:“轻舟已过万重山。”我的“轻舟”,正是这列高原上的列车——新时代的旱地之舟。它载着我轻盈地越过万重山峦。山,不再是艰辛的阻隔,而是大地画廊中不断展开的风景长卷。
随着列车逐渐驶向拉萨,景色变得愈发肃穆而辽阔。植物稀少,空气稀薄,大地裸露出自己的筋骨——岩石、尘土与风,组成了这片古老的身体。荒凉中自有一种真诚的美:空气稀薄得令人屏息,光线强烈得几乎刺痛,但一切细节——起伏的山脊、散落的石块、远处的冰光——都以最质朴的方式存在着。仿佛世界在此被还原到最纯粹的形态,只剩下阳光与石头的对话。
再往前,列车逐渐下行,文明的迹象重新出现——河流闪烁着光,公路与铁路并行延展,桥梁优雅地跨越河谷。混凝土的桥墩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太阳低垂,山丘被涂上琥珀与玫瑰的色泽,远处的雪峰在淡紫色的空气中慢慢消散。
终于,在日落时分,拉萨的轮廓显现出来——城市的建筑、成排的树木、以及缓缓流淌的拉萨河。那河水如镜,映照着晚霞与山影,仿佛天空俯身亲吻大地。
这一段旅程,仿佛是伟大交响曲的终章——高原自己的《欢乐颂》。金色的阳光成为乐章,群山化作合唱,天空成了回响的穹顶。那是太阳在青藏高原上的最后一曲赞歌——既是结束,也是抵达。
阳光照着黄色荒山,时间寂静的空虚与充实的甜美并存。
如此多的大自然闲置的荒山岗,作为夕阳余辉中青藏高原铁路行的最后的诗尾篇,最后伟大的礼赞,这里金色的灿烂高原落日阳光与高原荒山裸露身体在曲终时对天空对上苍的赞美声中,列车到达了拉萨完美的尾声,完美无缺的西藏高原的穿越。
一个人一句话,那个西宁女司机一句话,改变了我这次青藏铁路风景线的印象。若是原订上午10点左右火车,西藏高原上我只有四五个小时观景时间,而这次我在白天看到了从格尔木到拉萨1146公里路程西藏高原全景。

当列车驶入拉萨,窗外的一切都在光中闪耀。那光是圆满的,是完成的,是心灵的光。旅程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以欢呼而非沉默收尾——这是大地、天空与人类心灵共同奏响的终极合唱,在世界之巅久久回荡。


吴砺
202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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