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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江归棹:皇帝的笔触在千年冬光中回返
——与宋徽宗的一场无声对话
第一部
一
最先进入眼中的—— 是两个纤夫, 弯着背, 在灰白的江岸上 拉着一艘冬天里的船。
他们的步伐稳如旧时的节气, 像冬草在风里 一点一点 坚持自己的方向。
大地随之抬起两条长脊, 像五线谱的低声部 缓缓在丝绢上延展。 树木稀薄挺立, 像写入冷空气的 跳动音符。
再往前—— 另一条山脊出现, 如乐章忽然的转调。 更多枝桠, 更多微颤的线条, 像被风轻牵的冬日呼吸。
树间 藏着几处人家; 雪意正悄悄 把屋顶染白。
二
一条土堤伸向江面, 托着一张半悬的渔网—— 如一段薄雾 被风举起。
两条小船在旁轻轻晃动; 船夫低着头, 像深知冬天脾性的老人, 不急、不争, 顺着水的心意 缓缓而行。
忽然—— 一座山岗竖起, 像天地之间一只巨掌, 截断了江流的视线。 它无法改变什么, 却像一次宣告: 世界虽有阻隔, 水仍按自己的法则 缓缓向前。
左侧江面 依旧安静、光亮。
更远处, 一张更大的渔网 像被风托起的一轮白月, 悬在冬空里不动。
散布的建筑 在山脚下 像旧时人家的低语。
画卷尽头, 一座阁楼 藏在树影深处, 仿佛在倾听 千年之后的脚步。
三
据说—— 这是徽宗名下 唯一的山水卷。
那位写得一手 比霜更细的瘦金体的皇帝, 把同样的紧致与灵动 刻入树枝: 蟹爪般的寒林, 是冬日骨架 在丝绢上轻轻颤动。
远山层层铺开, 淡墨如天光 在绢色里缓慢呼吸。
整条江流, 从开篇到尽头, 只唱一条悠长的旋律, 像一句不愿结束的诗。
冬天却不寒。 雪白的山、 沉静的水、 渔棚、小屋、寺阁—— 都安稳地 安放在自己的时间里。
渔夫、樵夫、旅客、文士—— 都那么小, 却那么鲜活。 像被冬光轻点的星粒, 在天地之间 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四
这是没有荒寒的冬景—— 山势柔缓, 江面平和, 雪落轻淡, 像一件不让人受伤的 薄衣。
白雪沿低山的脊线铺展, 像古琴上落下的一层灰, 令音色 更加温暖。
散落的湖泊 闪着微光, 叫人想到李白 “平林漠漠”的长句。
也使人想起王维《江干雪霁》, 只是这里 烟火更盛, 人间更近。
还有王诜的《渔村小雪》, 但徽宗的雪 更显静奢, 像宫墙后 悄然流动的冬日呼吸。
五
于是—— 这卷轻轻展开的长绢, 成了跨越千年的桥。
我们沿着它 走进一个 从未真正死去的时代。
帝王无数, 唯有这位 以“艺术”作为语言的皇帝, 在千年之后 仍能与我们 心灵对话。
他没有造金字塔, 没有铸巨像。 他只把心中的微光 落在一卷丝绢, 托付给未来。
而它竟然 活下来了—— 穿越寒凉、 越过灰烬、 经过人心的起伏, 仍在发光, 仍在流动。
或许, 直到最后一个懂得美的人消失前, 那条雪江上的归棹 仍会继续—— 返回、靠岸、 向“家” 轻轻划去。
第二部
一
画卷再度展开—— 不是峭壁如雷霆升起, 不是云雾在石缝间破碎, 而是两个纤夫 在冬灰的空气里弯下身, 像两根迎风的芦苇。
雪薄薄铺着, 轻如一口落在绢上的气息。 江水在淡墨中安睡, 静过时间。
世界因此 再次开始移动。
长山脊缓缓延开, 树枝纤细, 仿佛从瘦金体里抽出的笔划, 锐, 而安静。
二
村庄在柔坡间聚起; 阁楼在树影深处倾听。
渔网在半空轻悬, 像一轮寒月。 悬崖一度截断江视, 但水在其后 悄然复现, 如命运不可阻止的方向。
冬天此刻 并不尖锐。 雪是一句轻语, 而非宣判。 人们在其间劳作、行旅、停靠—— 仿佛大地 以另一种声音 慢慢说话。
三
画者是位帝王—— 以一支细笔 而非宫殿 书写自己的世界。
他把李成的孤明、 郭熙的层峦、 与自己的锋细之笔 融成一口 冬息般的气。
世界因此 不再空无, 而在细微处闪着光: 渔夫的弯背, 旅人的微转, 归向家的小舟。
四
诗意在其下流动—— “平林漠漠”、 “江天一色”, 在墨迹深处 重新生长。
画不是在描写它们, 而是在与它们一同呼吸。
天与水 合为一种颜色, 像天地共享的一念。
这里没有 柳宗元式的绝寒孤舟, 而是 有人气、有温度的冬日, 有一条回家的路 在远处亮着光。
五
王维的雪岸 如远处回声; 徽宗继承其寂静, 却推开了空间。
他把一瞬 变成一段旅程, 把孤独 扩成一个世界。
江岸、寺院、村落、往来之舟—— 随着画卷 一幕幕 缓缓展开。
六
王诜的小雪渔村 在岸后投下影子。 徽宗让山势更柔, 线条更轻, 冬景更静、 更富帝王气息。
士大夫的渔村气象 在他笔下 成为温润的宫廷冬光。
七
放眼世界历史—— 能以艺术亲自说话的统治者 寥若晨星。
但这位皇帝 在十一世纪的风声与楼阁之间 留下了一条 能与千年后之人 继续交谈的河流。
它温柔得 像未被时间折断的手—— 在我们触碰它时 仍在微微颤动。
八
于是船只归来, 又再归来。
山丘轻轻升起, 树——细如呼吸—— 在冬空里轻轻震动。
而我们—— 千年之后—— 再次展开他看过的冬天, 进入他塑造的静默, 发现那条雪江 仍在向家的方向 悄悄流动。
后记
在这首长诗里—— 北宋的雪江再次泛起微光, 一位皇帝的心跳 穿过褪色的绢、沉默的墨、 穿过被掩埋的王朝与尘沙, 在二十一世纪的夜晚 轻轻敲在读者的耳边。
那并不是历史的回声, 而是他当年真实的呼吸: 一支笔划过冬日的天空, 一颗心 在寂静里 悄悄为世界 写下一行行温暖。
于是,我们读诗、读画、读他—— 跨越千年, 与一位仍在发光的灵魂 短暂并肩。
雪江不再遥远, 时间不再冰冷, 而那支皇帝的笔 依旧在向我们 轻轻靠近。
附:
吴砺 202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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