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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入溪山:秋在留白处缓缓展开
——读赵佶《溪山秋色图》
第一部
一
人说—— 这幅画出自赵佶之手, 我承认, 消息令人讶然。
我看过他的《雪江归棹图》, 枝条纤细,工整而精微。 可在这里, 树木粗阔如以新笔破旧章, 像他忽然松开了皇帝手腕, 换做人间烟火般的写意与轻快。
北宋的风骨在此, 却被文人的呼吸打湿。 他本可工笔, 却偏选择不雕琢、只吐气, 偏选择挥洒、而非镂刻。
山峦如蚕蛹破壳, 一层层向天生长。 山脚埋入雾中,不再全然显露; 不似北宋巨峰独尊, 更像漓江群峰并立—— 清朗,如黎明初风。
高处一线溪影, 细若银丝, 声音微不可闻。 力量不在水, 在山脊 一座接一座, 仿佛智慧相继醒来。
色调轻淡, 光如薄霜轻覆纸面。 我忽忆赵孟頫《鹊华秋色图》, 仿佛秋意沿着百年笔锋缓缓传递。 溪水自远向近, 由虚至实, 透视如长叹般延展。
塔影半隐,云中若梦; 渔夫一身简笔,却鲜活如影像。 岸边数舟停泊, 扛网者肩起肩落—— 时间似从未停驻。
挑担者行于林间, 人影虽寥寥, 却深厚如写生之骨。 小桥横溪,含蓄如短句。
整幅构成一枚等边三角, 稳,敞亮, 天空是沉默的另一半。 三处人物如三角支点, 画面静定如山。
色清、气阔, 几近现代摄影的构图。 看一眼就踏入其间; 想再退出—— 已经太迟。
这便是不朽之术。 它轻轻按住你。
二
构图奇妙: 山水占画卷三分之二, 其上 是一片无声的天。
主峰不居中央, 而化作众峰之序列, 如群星并列于天宇—— 颠覆北宋“巨峰独尊”的法度。
雾气涌动, 中景墨色渐淡, 房舍若梦,隐而未散。 湿点成叶,干笔为干, 稚拙、天真而沉稳。
纸本设色,九十七乘五十三, 传为徽宗御笔。 天空留白如无边, 鸟瞰的视线 让辽阔缓缓打开, 秋风从画外吹入画内。
实景偏左, 不到半卷; 其余尽归白—— 云雾、野水、虚空、无声。 空得令人心松开。
圆润山石如温语, 淡墨落纸似呼息。 北宋的雄浑尚在, 却已融入文人闲逸, 宫廷与自然在此合身。
画如诗行舒展, 清如风、雅如茶、淡如秋。 抒情潜伏在大气背后, 如桂花香微不可捉。
凝视良久—— 仿佛河风轻掠面颊。 画不言, 却在张开。 一旦走进—— 便愿停留。
第二部
一
一轴小小的画—— 却辽阔得 可以缓缓步入。
峦影如呼吸, 墨色若清晨雾白, 山脚隐没在柔软的静默里—— 像大地闭目沉睡。
左侧村落轻声; 芦苇旁舟影摇曳, 渔夫俯身理网, 挑担人穿林破晓。 画中人小得近乎消失, 却比帝国更长命。
天空无痕, 却广袤得足容回声。 真正触心的 是未描出的那部分空白。
所谓秋—— 不在色里, 而在气息与静里。
二
画笔记得北宋的峻形, 却拒让一峰称王。 群山相靠,似兄弟并肩; 山势从雄壮走向柔缓, 像时代正在翻面。
墨渐稀, 树渐远, 屋舍半隐如旧梦初醒。 宫廷手,文人心—— 技法不耀目, 却温柔而深沉。
他选择停顿, 选择呼吸, 选择留白胜过满纸烟火。
这一轴, 是一扇历史的门: 北宋余响未绝, 南宋已从远处轻声而来。
三
若静听, 雾中升起唐诗轻吟: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小桥、秋水、烟村、落叶—— 皆是诗的语法。 画以实景起笔, 以虚空收束—— 如绝句之末, 空成余味。
天空大片未填, 便是最后一行 故意留白的诗句。
四
我想起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 那是后来的回声, 如乡愁走过百年仍未消散。
《鹊华秋色》写往事, 色柔而旧; 《溪山秋色》写当下, 世界尚完整而宁和。
两个秋天: 一清明如晨露, 一温柔含痛。 皆为秋, 却情绪不同。
五
忽然——音乐响起。
贝多芬自留白中缓步而来, 沿溪道轻踏, 《田园》不在耳内回荡, 而在画中默声展开:
初章——抵达乡野的安宁; 次章——溪水低语如丝; 三章——村人温暖如光走来; 终章——风雨已隐,明朗如祈祷。
画里无暴雨, 却有风雨已过的澄澈。 纸与空气分属两种世界, 却共同跳动着同一脉搏:
停一停。 不必离开太快。 让自然替心说话, 让脚步在秋天里慢行。
秋,是低声。 是缓慢。 是一次不肯结束的呼吸。
人或许已离画, 但心仍停留在画。
后记
我读《溪山秋色图》, 仿佛翻过缓慢的经卷。 墨迹在纸后呼吸, 山在寂静中悄然站起。 那不是一幅画, 而是一个完整秋天 在纸上展开。
北宋的峰曾高耸为王, 而这里让位给群山共立, 像权力在秋风中褪成柔光。 云雾收走山脚, 留白吞下江河, 诗意在空白中回声。
渔夫理网、挑夫过桥、舟泊溪湾—— 人间如此轻微, 却坦然永恒。 画告诉我: 山水不是神域, 是生活。 是慢、是柔、是静默的真实。
它伫立在朝代转折处: 雄伟退后,抒情前行。 技法藏身,心意外露。
而当我凝望久了, 耳边忽有贝多芬轻柔而来, 仿佛他在画中缓步, 同渔夫对视, 在白云之下轻哼主题。 音乐不是附加—— 是画中自身轻声的脉搏。
诗句在淡墨里长芽, 画面如古诗停顿的尾音。 它不是供观看, 而是供进入。 进入之后,很难再出。
它证明: 艺术无需雷霆, 只需持久。 无需喧哗, 只需一口秋天的呼吸。
这幅画是一封秋写给人心的信, 穿越千年仍温热如初。 若读毕仍愿久久停留, 那便是它最柔和的胜利。 愿北宋秋光, 再度在我的笔下醒来。
画在丝绢上千年静默, 诗却让它再次开口说话。
若有一天, 这首诗被朗读、被展示、被印在书页或展墙上, 我想它会像画中的薄雾一样继续缓慢扩散—— 有人走近,它便苏醒; 有人停留,它便微光生长。
附:
吴砺 2025.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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