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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歌在峰下:当山锋如歌声般锋利
——观马远《踏歌图》
第一部
许多年了, 这幅画一直在心里停留, 像一块突起的悬崖 在记忆深处悄然抬头。
奇怪的是, 我曾只盯着那山—— 那直刺天穹的石刃, 仿佛有人 将大地削成一把匕首。
却忽略了画下方 踏地而歌的农人。
直到后来见过黄山针峭孤峰, 又在张家界石林的悬崖间穿行, 我才明白—— 画中所见,并非虚构。
现实有时 比想象更狂野。
至于马远是否真曾踏足其间, 谁能确定? 或许是浙江江郎山的刀峰石脊, 或许是李唐《万壑松风图》 那两翼般的侧峰给予灵感—— 让山脊如笔锋 刺破天光。
而山脚之下—— 是歌与舞。
我从史影与网讯得知, 杭州旧时亦踏歌庆节。 手牵手、脚踏地, 以大地为鼓, 一面歌,一面舞, 春意由脚底生长。
古老可以追溯两千年, 唐代如火如潮, 却在其后于汉地悄然断绝, 只余西南山村 还记得脚步能敲出欢喜的节奏。
看今日少数民族打歌的视频, 我竟想到弗拉门戈, 想到爱尔兰踢踏舞—— 脚尖如雷,笑意如酒。
而马远只以寥寥几笔—— 一抬腿, 一偏腰, 三位半酣的汉子, 脚下春雷已然敲响。
写实功力 在墨迹之间跳动如光。 文人之笔又具真实重力—— 基础深扎的时代留下骨骼。
明清之后, 画风渐轻,笔随闲兴, 若无此骨, 线条便只余影子。 山水还能如此呼吸吗?
树姿与峰线再看, 细瘦而硬朗, 锋利如瘦金体—— 或许,是致敬徽宗。
上下画面隔以淡雾与空白, 两组U形环护气脉, 底部田埂成Z形展开, 左右枝杈稳住全局。 灵秀与秩序相扶, 柔与劲在纸上并生。
它继承李唐清新勃发之气—— 如石裂春芽, 如湿墨含风。
我想到宋人 诗酒随兴、踏歌在野, 把快乐踩进土地; 如今遗响寥寥, 令人唏嘘如潮。
马远笔墨简而富, 积墨渲染, 山体如云石并生。 大片留白既是风、是远山, 也是一口空灵的呼吸。
他不再铺陈北宋全景的浩瀚, 不再层层堆叠山河入卷, 而取一角,如临溪畔, 望一峰即见天地。
一石、一树、一桥、 几寸田埂与溪弯, 便开启一个宇宙。
少而无尽, 微而深远, 一瞬, 遂成永恒记忆。
第二部
下方—— 斜坡如琴面轻颤, 石块、灌木、风削的树, 几位农人微醉含笑, 手相挽, 脚掌踏地为鼓, 腰身倾转如舞, 仿佛节奏即酒, 酒又酿成春天, 自泥土深处萌发。
上方—— 一片雾,是无字的页; 峭壁如刀刃刺中天心, 墨痕层叠如写入云纹, 山仿佛被写出, 不是自然生长—— 像瘦金一笔 忽然凝成岩石。
两者之间 悬着巨大停顿, 绢素仿佛在呼吸。 那是思想跨越的桥, 人声向上涌起, 峰以静默回声应答, 如古老长音—— 尘世之乐 被举高为永恒的回响。
这便是马远—— 墨少而力深, 如雨点敲青石; 树如铁丝挺立, 人物数笔便有体温与姿态。
宋人山河至此收敛—— 不再如范宽般 铺尽万壑千峰, 不似李成 卷纳宇宙; 亦非郭熙层林叠嶂。 非全山水, 仅一角, 却足容乾坤。
北宋重“可游其境”, 南宋重“可悟其心”。 北方雄浑如史诗, 此处轻简如一声琴音。 李唐之力仍在, 却被提炼为瞬息—— 脚落之刻, 峰声回天。
诗意在其间回荡: 唐人乡宴踏歌, 宋人曲水流觞。 若换农舞为赋诗, 田埂为曲水, 此画便是兰亭雅集之影, 酒流入山川, 诗自雾中升起。
天生契合—— 短暂之欢寄于永恒山水, 细碎人事折射宇宙大象。
此画如乐器般被设计, 如调弦定宫, 如亭台择地而立。
Z形路为骨, 树石为肺, 峭峰为脊, 如歌者拖长高音。
自然非摹写, 乃筛取、提炼—— 像诗删字, 像酒经火。 黄山、张家界、江郎山之痕 在记忆中交叠, 却化为新的山川图式。
真实可信, 又如梦微迷。
而那音乐—— 不止在脚下震响, 也在整幅构图里回声。
农人为鼓点, 田埂为节奏, 峰峦为悬空高音, 留白是休止符, 让声音化成意义。
民歌升腾, 成为山水; 短暂笑声 触及云端—— 直至庆喜化祈祷, 欢乐化为大地之声。
这非民俗小景, 而是人间欢歌 升为空山天籁。 足音敲醒山石, 笑意如雾升空, 最后化作天边长久回声—— 情感破壳,融入天地。
尾声 画卷合上, 山仍如锋,歌仍如潮, 踏歌之声 在千年以后仍回荡。
附:
吴砺 2025.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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