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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远如雾,清远如息
——读夏圭《溪山清远图》
第一部
初见这幅 如此漫长的 夏圭山水,
我忽然想起惠崇—— 那《溪山春晓》 热烈如初生的句子, 像春风口中吐出的第一声诗意;
又想起王诜《渔村小雪》—— 虽寒, 却有炊烟与柴门的暖, 雪中仍有体温与人意。
然而在这里—— 热气被雾带走, 余下清寒, 寂寥如水。 南宋的画, 却清淡得近乎虚无, 近乎一声失语的叹息。
画卷初启—— 荒坡寥落, 石骨裸露, 仅一株瘦松倔强伫立, 似旧事之根骨仍未折断。
浅谷处楼阁半隐, 柏树如“丰”字护屋, 小桥轻弯, 二僧三行人远声若钟, 一步一步走入画中。
再向前—— 阔水静卧, 泊舟安然; 两渔人踏岸, 一舟撒网轻摇。
雾色之后 远山淡白如旧念; 柳丝柔垂, 几户人家溶在水汽深处。
沙洲尖如鹭喙, 三影若有若无, 仿佛再一阵风 便从世界消失。 空白闪亮, 仿佛虚无才是主角。
行更深, 陡壁忽落—— 墨色垂坠, 天地为之一息。
水边亭影, 三人伫立如思; 山如折屏静列, 疏树点点 像远方站立的人群。
石笋刺天, 孤绝而清;
又见长桥跨水, 小亭有人低声交谈; 石坡渐缓, 茅屋倚树而居, 风过无声如梦退。
山洼忽出楼阁成列, 柏林将人间悄遮—— 仿佛居住 需要隐在树荫之后。
再有陡崖, 石壁如城墙; 一桥一溪分岸, 茅舍连排, 树木如护卫列阵。
这卷画,真奇。
大半皆留白如呼吸, 山形淡抹, 近远如在如无。
荒寒、萧条、孤影, 却澄明而深远。
浓淡混合为一味, 淡墨处反生光, 像醒后复照的旧梦。
空白不是缺席, 而是一种成熟与安宁。 南宋最懂“空”, 以柔克强, 以留白写存亡。
有时我怀疑, 又深深确信——
晨雾、宽水、若隐若现的丘陵, 如回忆般模糊且真实; 持琴者、牵牛人, 淡墨中比繁华更刻骨。
近崖可触, 如千年忽在掌下; 水面铺展 仿佛我正立于其岸, 雾光从指缝滑过。
以极淡与极浓画江南, 如为雾气写呼吸; 此种成就罕见, 冷却不僵, 散却炽热, 却自立为峰。
北宋以烈焰恋生命, 南宋却如泉水回归心底—— 幽淡而唯一。
这幅画 几近轻到要散, 却在最淡处 悄悄收藏永恒。
第二部
画卷缓展—— 不是全部骤现, 而像天光 一点, 一点推开。
清, 冷, 而遥远。
裸石如骨, 瘦松如旧念; 桥、僧、渔者依次而来, 雾吞下远方, 如遗忘轻吞时间。
房舍半隐,柳丝轻垂, 沙洲如鸟喙指水; 悬崖如墨自天落, 亭影如沉思停顿; 石笋破空, 二人低语如风; 村屋忽现又溶入烟白。
白——无处不在。 非空,乃息。
水即纸, 雾即纸, 沉默就是画中 那未被书写的半页诗。
墨浓如石,淡如思, 空白大于言语。
此是江南晚秋的临安, 非范宽的山河帝国, 非郭熙三远秩序; 彼时山是权力, 峰为道统。
而此卷山水缩小, 心却在其中扩大; 故国既远, 清醒反深。 失去之后, 人学会轻轻活。
夏圭画的不是雄壮, 而是知觉; 不是永恒, 是雾中的一次呼吸; 不是宣言, 是停顿与观看。
惠崇写春如初声, 王诜写雪如灯火; 但夏圭—— 让世界沉默冷却, 人如逗号,舟如细线, 隐在雾句中, 轻到几乎想被遗忘。
非悲, 非喜, 是退后之后的清明。
长卷如笛延声, 白若休止长拍; 若德彪西听见, 他会点头—— 色替结构, 声替句读, 水与雾 自行成乐。
无主主题, 只有连续的瞬间—— 崖,舟,屋,远山淡影, 如音符在白中消散。
我们轻行其间, 不敢惊扰,
因为美 常在放下之后出现—— 余物皆剥离, 只剩“清”与“远”, 只剩呼吸。
尾声
写此诗, 如沿画卷缓行, 看山退、看水开、看人淡, 雾中风景不为喧哗, 只为照见内心的清澈与孤静。
北宋山高如脊梁, 南宋山淡如心事—— 盛世昂扬,而亡国学会沉默。 《溪山清远图》便是这沉默之歌, 柔中见强, 以空写存, 以远写深情。
白非无, 是世界留下的位置; 墨非形, 是心迹的回声。
此卷如德彪西之水乐, 以停顿胜旋律, 以色调胜主题。 山缩小了, 心却在留白中远行。
附:
吴砺 202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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