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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为声,半山为空
——观萧照《山腰楼观图》
第一部 空白之中,一座旧山悄然醒来
最初相遇 不是青绿,不是丹青, 而是黑与白—— 像雨前深吸的一口气。
一座山 从画心斜起, 陡峭、凌厉, 半边撑满天地, 半边留给沉默与空白。
奇怪—— 我仿佛曾去过那里。
记忆随之亮起: 桂林兴坪,老寨山腰的亭阁; 峭壁几乎直立如刃, 漓江在脚下弯成倦龙, 船影贴着崖影滑过; 沙洲深陷水心,竹林青亮,灌木柔密; 更远处,散峰如烟。
那千年前的墨痕 竟与我旅途所见重叠—— 隔着时代,也能相认。
画史传说仍在回响: 萧照与李唐,如古琴两弦相并。 山势偏左,构图折开中轴—— 半山半天,半实半虚, 仿佛新美学自留白处诞生。
有人说, 是江山半壁的隐喻; 南宋只余一角江山, 画便向空处开口。
他是否自知? 抑或历史在后世刻下注脚? 如青苔悄然生长, 无意却成风格。
此后马远、夏圭的“一角半边”, 仿佛由此画的空白里孕育; 他们是延续?是回应? 还是山与天在画幅边缘 彼此倾听的另一种方式?
我只知—— 正中如柱的北宋主峰已然远去; 画面自虚处舒展, 右侧留白如一扇未启之门, 等待心灵走入。
左半石层叠落,苔痕深涧, 行人脚步在山间转折; 这山不再高不可攀, 而是可抵达、可停歇的世界。
山路隐、现、又隐—— 像思绪从缝隙里呼吸。 有人抬级登山,背负沉默; 有人立于水滨,指江远望。 距离在眼前丈量, 心意在空气里延展。
山巅亭阁半隐, 瓦色与雾光交融; 远峰淡墨成影, 一抹便开万里无垠。
江沙如亮刃横陈, 树影忽暗忽明—— 风与光在其间游走。
虚处开始说话, 空白成了大地的呼吸。
北宋初年,心若盈满; 画中主峰当立中央, 如信念,沉稳如石。
而王诜雪村已见半虚半实, 徽宗秋色亦偏向轻盈留白—— 声音尚微,却在酝酿。
直到萧照 将耳语化为构图: 一山一虚,一实一风。
于是新的景 从白处开裂; 峭壁如硬笔诗行, 江水如慢展绫罗; 南国之雅 在半幅沉静中悄然生成。
第二部 墨与风之间,一幅山水在未来发声
一轴高大绢素, 绢色微黄如旧雨; 一线山崖如利刃上举, 自大地深心 直刺天光。
墨如劈岩, 皴痕如旧伤; 层层斧痕 将山石刻成记忆。
树如执念攀附峭壁, 山腰石台上两人交立—— 一指远岸,一望雾深, 仿佛未来的隐语 正埋在烟波深处。
下方一舟泊岸, 渔人酣睡; 竹竿直立 像未吐出的句子。
更远,江天交融, 山影渐淡如魂; 世界褪色成虚无。
半幅是山,沉重如存在; 半幅是水,是气,是无声空明。
他从李唐深影中走来—— 弟子、浪客,半史半传说; 随师南渡, 在风雪山路中 悟得石会记雨。
他承接旧法: 楔形皴笔,夹叶细点, 浅青绿染树声; 却不止承继—— 他轻轻将世界倾斜。
北宋正峰退场; 他把山推至侧边, 让目光斜入画中—— 像必须换一个角度 山水才肯开启。
新的语法 在悄声诞生。
这幅画 像一首尚无人提笔的诗。
云与楼观, 舟与隐者, 唐宋诗影缓缓浮现。
人物不是点缀—— 而是动词, 让群山开口说话, 让留白成为回声。
山是诗行, 江为停顿, 虚处如韵脚落下 没有声音,却余味长。
久看—— 画卷化成无遮蔽长诗, 等待呼吸 补上漏失的一联。
曾有—— 范宽以巨峰写尽乾坤, 郭熙唤早春如天声初醒; 那时世界完整, 万物尽纳画内。
而萧照 只取半壁与刹那。 全天下缩为一角, 万千风烟 化作可登、可居的山台。
行旅不再如尘, 人在山中熠然成光; 山亦低身聆听。 革新—— 发生在无声之处。
未来自他笔下缓缓走来—— 马远在烟角守候, 夏圭于江风学留白; 新画法如潮水暗涨。
在此,空白不是缺席, 是承诺; 水面不是背景, 是前路的开门。
半幅江山,半幅天地, 墨重一侧,光落另一侧。
北宋之雄壮在此折弯, 南宋之柔声从空处长成; 他立于时代门楣—— 左手攥旧峰沉雄, 右手吹来未来清风。
那一刻, 山水语言改变; 诗意空间开始呼吸—— 静而辽阔, 如半山为声, 半山为空。
尾声
萧照此画,立于北宋余响与南宋新声之间。 北宋以山为骨, 天下恢宏、峰峦为宇宙的脊梁; 南宋以心入画, 江山收束为一角数树、烟水一痕。
《山腰楼观图》正处这道缝隙。 它既以斧劈皴稳固山骨, 又以大片留白为息脉—— 像旧时代的锋线被悄悄折弯, 朝另一种柔与空的语言滑去。
在此之前,山水是“大”, 是众峰齐生、可托天下之志; 在此之后,山水是“近”, 是可登可居、可与心相对的风景。
萧照不曾高声宣告, 却在画面左侧留下沉重山石, 在右侧交给烟水与风; 一半是过去的重量, 一半是未来的余地。
于是,一幅画在历史中回响: 马远拾其一角,夏圭承其半边, 留白成了语言, 虚空成为主角。 观者在寂静处读见风, 读见江南诗意在断岸边生根。
千年之后,当我再度展开画卷, 仿佛也站在那山台之上—— 身后岩壁如史书深灰, 脚下江流是一行无声的诗。
有时我想, 画家或许只想画一座山, 而后世却在空白里看见江山更替; 他或许只在石台上点下两人, 却让千年读者将自己写进去。
山仍在说话, 而沉默如水。 半幅是萧照,半幅是我们, 共同在纸上完成 那尚未书写的最后一笔。
附:
吴砺 202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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