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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华之间,秋山如记忆般伫立
——观赵孟頫《鹊华秋色图》
第一部 秋色徐开
八年前 我曾细看过 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
今夜在微光的视频里 再度相遇—— 忽然发现画中双峰 竟与现实鹊山、华不注 如此相似, 像从真山抽出的骨形 被轻轻安在宣纸上。
我这才承认 文人画并非信手写意, 山之脊、山之势 稳稳安坐, 像真景低声在纸上开口。
我也曾忘记 李白曾登华不注写诗:
昔吾游齐都,登华不注峰。 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
孤峰拔地而起, 如念头像天空升起。 郦道元亦说: 虎牙桀立,孤峰刺天。 青黛抹岩, 如仕女眉端轻点春山。
宋前此山四面环水, 名“鹊山湖”, 旧八景之一有“鹊华烟雨”, 薄雾将旧梦系缕缕柔绳。
人说此画非作于济南, 而是赵在吴兴, 为慰友人思乡之苦, 绘此旧山水以寄怀; 以一幅秋色 封作信笺, 向千里之外缓缓寄出。
画中—— 渔网沉入浅水, 小舟轻摇,渔人低眉; 红顶小屋如诗中逗点; 枝如鹰爪伸入风声, 芦苇枯黄如轻声耳语。
水平堤岸托住画面, 地平线平直如一口深呼吸, 整幅画温柔而宽阔, 如秋天安放在胸腔的一盏暖灯。
坦白说—— 我曾不偏爱文人水墨, 明清之后 意象如旧词, 格律已淘尽, 墨痕渐空,热血不再。
但赵孟頫于墨中添青绿, 如雨后微光重照; 一抹色,便添一层自由; 再入工笔写实, 山水重展双翼。
他在画中握三种技艺: 色、墨、工笔 相互生风; 不似明清干枯余响, 而是湿润鲜动, 带脉搏、带温度。
鹊山与华不注相距六里, 赵却将二峰温柔并列。 尺度无关, 真实只在山形 不在距离。
最早的山水画家 在山河初醒之时 感到大地的神奇; 宋人立巅峰, 元仅余光摇曳; 明清无再高峰—— 弃色、失透视, 世界褪成灰影, 画入死巷。
艺术若不敢破法创新, 终与尘埃同眠; 唯勇者, 能在史册留下新一口呼吸。
然而此卷仍在—— 秋意如潮水缓涌, 天边两峰对坐: 一如掌心圆柔, 一如双角刺天。
暖色浅浅, 风声轻轻; 甜中带涩, 忧里仍柔, 像思乡之风擦过耳际。
七百年后, 秋水仍带微苦微甜。
李白低声再吟: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林一带伤心碧。
是的, 那一抹伤心之碧, 正是天尽头的两座孤山。
第二部 史意再述
一 卷轴铺开,天地缓缓敞亮, 如深秋轻息落在水面。 芦苇如老字倾斜, 小舟滑过浅河光; 渔网沉入寂静, 像思想慢慢落底。
二 这非宫廷雾色宝玉, 非北宋山石撑天之势; 青绿淡淡, 如古矿颜料忆少年。
笔触如书法之疤, 快而稳,古意在掌; 赵如写信作画, 一树为字,一舍为顿, 羊群是轻声喘息, 皆寄向故乡与友人。
三 唐宋诗意在风中回声, 烟如织,碧如伤; 秋像半忘的诗行, 清澈而苦甜。
画非为诗注脚, 却与诗互为影子, 以留白为韵, 以静默为节, 情绪轻颤如水纹。
四 对比范宽山高如僧立天柱, 此卷温平横展,为行者之路; 异于南宋烟雨小景, 赵以清气代迷雾, 以记忆替现实。
古法非复刻, 如旧棋新局, 于旧形中纳新意, 让情绪重新发芽。
五 由此通往黄公望万顷山河, 吴镇江渔的寒简清声, 倪瓒枯林白水的孤寂, 王蒙密林叠纹的幽繁——
四家各异, 皆源一脉: 古意复燃, 书入山骨, 墨为心声, 不为炫技, 而为寄性与思乡。
六 百年后墨愈雅致, 循古愈深,勇气愈薄。
画家在回声中回声, 评注叠评注, 诗意仍在,美亦存, 却困于敬畏之笼。
透视止步门外, 色彩退居阴影, 创新如枯芦般细弱, 在秋风中轻颤。
七 唯此一卷犹亮, 如静水中微光不灭。
它是时代铰链: 前承大宋,后启元人, 明清如回声随之远行。
一幅寄友山水, 两峰藏乡愁骨, 青绿如旧梦未冷—— 温柔而坚定, 七百年后仍在胸口微颤。
卷轴合上, 余韵仍在耳畔。 仿佛晚风托一盏旧灯, 照亮离别后回望的路。
第三部 · 附记
赵孟頫以《鹊华秋色图》开文人山水新局,其法古而不泥古,复青绿、入书意,以“色、墨、工笔”三路合一,使山水在元初重得新声。此画非写实景,而写“忆景”与“寄情”。鹊华二山相距六里,却被他并置为邻,山形如实,空间如心,是记忆重构地理,是友谊重构山川。 自此一路南北,黄公望温厚连绵、吴镇寒素江村、倪瓒孤澹空白、王蒙繁密幽曲,无不继赵之门径。然明清以降,文人山水日趋程式化,笔墨虽雅,生命之气渐敛于尘,缺透视、弃设色、远写真,回旋于旧法之内。 然此卷长存,温其色,安其意,柔其风骨。在七百年之后观之,如读一封隔世书信——信封仍带秋气,指尖沾染旧人乡愁。 此诗与此画并立,愿为今日读者 重启那一口缓慢、清亮、落在心上的呼吸。
附:
吴砺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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