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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高士在秋林中转过头来
——观盛懋《秋林高士图》
第一部
一
远山升起—— 自一层薄雾之中。
中景开始溶解: 雾气化作一个 微微倾斜的平行四边形, 静静穿过绢本中央, 将世界分成 三次呼吸。
两座山峰彼此倾向, 斜边相应, 托出一座中央主峰—— 如石上写出的一个字, 略微偏离轴线, 却被下方 江面的空白 温柔回应。
七棵树 聚在平衡的左侧。
一棵落叶树 轻轻倾斜, 几乎犹豫, 却正好 标记了画面的心脏。
没有压迫。 没有重量。
整个画面安定下来, 仿佛遵循着 黑白摄影的语法—— 节制、清晰、从容。
就在此刻—— 高士转过头来。
盘坐于地, 他的衣袍 忽然燃起 桔黄色的微光。
一种出乎意料的温暖。 一次安静的惊喜。
眼睛醒来。
这幅山水在微笑—— 比宋人的群峰 少了沉重的气息。 空气开始流动, 心,也随之松开。
二
绢本之上, 设色极轻, 秋天以层次展开。
近景里: 树下芦苇参差而生, 浓密,披拂, 沿着水岸 清楚地摇曳。
高士坐得很小, 却真实可感—— 并不主宰山水, 只是与之呼吸。
其后, 秋林聚拢—— 积点的墨 浓与淡交织, 树梢半隐于云气。
再远处, 群山层叠而起: 披麻皴 与乱柴皴交错, 墨色深浅 从不强求重量。
最远的山—— 若有若无, 却恰好 拉开了视野, 也加深了静默。
色彩淡雅。 笔墨精炼。 构图严谨。
一种气息生成: 清、疏、而高远—— 秋天被剥去多余之物, 只留下澄明。
高士并未 从自然中退隐。 他属于这里。
他的安然姿态 回应着水的平静, 与空气的静止。
盛懋以节制 让美展开—— 缓慢, 而完整。
三
这是盛懋的节奏:
一河两岸, 近与远彼此回答; 空间敞开 却从不空虚, 密度存在 却不封闭呼吸。
它避开了 宋画的沉重, 也未坠入 后世文人画的草率。
树、石、水、人物—— 彼此穿插, 每一笔 都负责任。
连空白 也被注视, 被节制, 被唤醒。
人物虽小, 却锚定精神; 题名写高士, 而真正的主角 始终是山。
秋景反复出现—— 因为秋天 锐化形体, 清除赘余, 让结构显露 而不受阻碍。
盛懋在 繁与简之间行走, 在云雾与岩石之间, 在重量与空气之间。
他因此提醒我们:
宁静 并非空无。
轻盈 并非失去。
那是 被深深感知的 精确。
第二部
一
秋天的开启 并非始于落叶, 而是始于空气 忽然变得澄明。
低岸被削薄, 树林显出骨架, 树干专注, 枝条仍记得 曾经的绿。
水在中景停下—— 不是流动, 而是一层雾, 让山在更远处 缓缓升起, 仿佛天空 被轻轻抬高了一寸。
然后是高士: 红袍, 端坐, 不劳作, 不远行, 只是观看。
一根钓竿 横放在地—— 不是为了果腹, 也不是为了生计, 而是一种 撤身而退的姿态。
二
这并非 以删去求空, 而是 以用心求清。
每一株树 都被认真完成, 每一块石 都知道自己的重量。
技艺并未后退, 它只是稳稳地 站住了位置。
红袍 是一道刻意的上升—— 在秋林的节制之中 点亮人之温度, 像被克制的热, 藏于秩序之内。
盛懋 以职业画家的手 完成画面, 却用隐士的声调 说话。
三
诗 早已存在, 即使画中 没有一个字。
这是唐宋 被翻译成空间的方式: 距离 让心清澈; 静默 将精神举高。
雾像省略号—— 未被说出的部分 反而完成了 更大的意味。
高士并未起身, 而观看本身 已经让思想 升起。
四
在元代诸家之间, 他站在 另一个角度。
不是倪瓒的减法, 不是王蒙的密林深构, 不是吴镇 以渔父安放人生, 也不是黄公望 那种长久呼吸的山川节奏。
在这里—— 完成度 与克制 并行不悖。
世界清晰可读, 却没有叙事 要求我们进入。
这是一个 行动即为“看” 的读书人。
五
他继承了宋代 对空间的纪律—— 近、远、极远, 秩序分明。
但目的已经改变。
没有旅人 穿越画面, 没有路径 要求我们追随。
这片山水 只为一双 静坐的目光而存在, 为一颗 正在退后 的心。
六
刘禹锡曾写: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在这里, 白鹤 化作一个人。
高士轻轻转头—— 只是这一个动作, 整幅画 被抬举起来。
无需画出蓝天, 上升 却无法忽视。
观看本身 展开了翅膀。
七
在西方, 秋天 常这样发声:
维瓦尔第的清亮 在开阔空气中跳动; 或柴可夫斯基的内省, 十月缓慢呼吸, 收拢记忆, 却不坠入悲伤。
这幅画 亦如此—— 不是衰败, 而是澄清。
一个 多余之物已经落下的季节, 而留下来的 反而站得更高。
八
最终, 并没有什么戏剧发生。
一个人坐着。 树林变稀。 雾在等待。 群山只升起到 恰到好处的高度。
然而, 正是这种克制 引出了提升—— 不是用力, 而是静止。
当高士在秋林中 转过头来, 秋天, 清朗而安静, 便把诗意 引向天空。
附记 一
这首诗并非为“隐逸”立传, 而是为“观看”作注。 在盛懋的画中, 退后不是逃离, 而是一种 使世界变得清晰的姿态。
二
盛懋承继宋代山水 严整的空间秩序, 却将其从叙事中释放出来。 《秋林高士图》并不要求行走, 它只邀请停留。 人物的回首, 成为整幅画中 唯一的时间动作。
三
此画之高, 不在逸笔, 而在完成度与克制的并存; 此诗之成, 不在抒情, 而在把“看” 还原为一种精神行为。
附:
吴砺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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