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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在倾听的人
——观古埃及《书吏凯伊像》
第一部
一
这是一尊 无法被忘记的雕塑。
一个 来自五千多年前的人形, 却仍然活着—— 紧张、专注, 被定格在 倾听的瞬间。
久坐之后, 身体自然松弛: 胸部与腹部 顺从重力下垂, 正如我们 在日常生活中 赤裸上身时 看到的自己, 或身边的人。
小腿因盘坐而挤压、鼓起, 肌肉仿佛 仍保留着温度。
你会觉得—— 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坐在那里。
石灰石的身体 并未刻意追求永恒, 却反而 抵达了不朽。
他的双手 停在动作之间—— 介于书写与倾听之间 的一次短暂停顿。
正是这停顿, 让我们读出了他的心智: 紧绷、警觉、克制。
他的性格 与职业 无需说明, 便已显现。
右手—— 手指微微用力。
他紧张, 却并不卑下。
这里没有屈从, 只有职业性的低姿态: 一种被训练出来的谨慎, 一种习得的节制。
他的面孔—— 我们曾称之为“东方”的面孔—— 与今日的中国人 几乎没有区别。
在这一刻, 我们甚至忘记 他来自五千年前。
这尊雕像 成了一把标尺—— 横置在历史之上, 暗示着: 我们仍然是 当年的那个人类。
二
我想起 秦始皇陵的兵马俑—— 成千上万的武士, 各自不同的神情与姿态。
然而, 现代中国人 却很难真正走近他们。
在高度军事化的秩序中, 他们的内心 被封存了。
他们的脸, 有时让人联想到 战争年代的影像—— 被纪律与服从塑形的面孔, 精神世界 无法抵达。
秦俑 在中国历史中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或许—— 只是或许—— 它们曾短暂继承 来自埃及、来自希腊的 造型传统, 经过漫长的文化转译, 再与秦人的工艺 融合为新的形式。
这只是想象。
但有一点无可否认: 它们让我们看见了 两千多年前的人 如何站立、行走、沉默—— 这是《史记》 无法提供的知识。
三
书吏凯伊 属于古埃及第五王朝—— 大约公元前2600年。
石灰石,彩绘, 高度仅半米有余。
一个身份低微的人, 却被赋予 罕见的自由。
他盘坐书写, 却忽然抬起头—— 仿佛重要的话语 刚刚进入空气。
解剖结构 精确而克制: 肩胛骨、 柔软的腹部、 大腿与小腿之间 恰到好处的张力。
那双眼睛—— 铜料镶边, 雪花石膏填白, 水晶嵌成的瞳孔。
它们在发光。
以至于 当雕像 在萨卡拉墓地出土时, 微弱的光线 让那双眼睛 闪烁不定, 参与发掘的农民 以为石像苏醒, 丢下工具, 惊恐逃离。
与同时代 程式化的王族雕像相比, 他显得如此不同—— 自然、观察, 完全属于人。
在众多书吏像中, 唯有他 结构最完整, 表情最真实, 存在感最强。
他仍在倾听。
而在他的倾听之中, 我们 看见了自己。
第二部
他不是英雄。 没有举起的手臂, 没有向天空展示的肌肉。
他坐着。
盘腿而坐, 身体微微前倾—— 只倾到 足以抓住一句 尚未消失的话。
这是一种不同的男子气质—— 不是征服空间的那一种, 而是 удерж住注意力的那一种。
一种权威, 来自这样的人: 他的力量 在于准确, 在于记忆, 在于 不遗漏任何一句话。
他的身体 说出了纪念碑 通常会隐瞒的真相: 腹部变得柔软, 肌肉顺从重力下垂, 双腿折叠、鼓起—— 正如真实的双腿 在漫长的工作中 所呈现的样子。
石头 接受了这种诚实。 石头 记住了它。
双手 停在 书写与倾听之间—— 一瞬间的紧张 像回答之前 屏住的一口气。
没有戏剧性。 没有理想化。
只有 保持清醒的纪律。
他的眼睛—— 金属、石头、水晶—— 不是象征。 它们在工作。
它们接收光, 也把光 送回去。
以至于 当它被挖掘出土时, 那双眼睛 吓到了活着的人。
也许这就是 艺术拒绝抽象之后 会抵达的状态: 不再是图像, 而是一场相遇。
古埃及 懂得如何建造永恒—— 对称中的神祇, 反复排练不朽的国王。
而在这里, 时间并未被战胜。 它被记录下来。
一次倾听的瞬间 获得了永久。
这 才是真正的奇迹。
为什么 他让人感到如此现代?
因为 他的劳动 仍在延续。
官僚体系 并未终结。 行政事务 并未消失。
在压力下 小心翼翼的专注 仍然是 每天都需要的能力。
我们认得 这种姿态—— 内在的紧绷, 被训练出的谨慎, 不断自我校准的面孔。
他不是祖先。 他是 同事。
而另一边—— 秦的武士。
宏大、无数, 每一张脸都不同, 却被封闭。
他们首先属于制度, 然后才属于自己。
他们的沉默 是意识形态的。 他们的距离 是刻意的。
他们象征服从, 而非专注。
他们直面我们, 却从不倾听。
在他们之间—— 以及 被塑造成宇宙比例的 希腊运动员;
在他们之间—— 以及 意识到自身重要性的 文艺复兴面孔;
在他们之间—— 以及 肉身重新颤动起来的 现代雕塑——
这位盘坐的人 占据着一处狭窄的位置:
不理想化, 不英雄化, 不为展示而表达——
只是 清醒。
被石头 塑造成责任的人。
一个人的定义 不在于 他如何统治, 而在于 他如何 谨慎地 接收世界。
五千年过去。
他 仍在倾听。
而不知为何, 我们 也在其中。
文明合唱跋
我们来自 不同的世纪, 不同的制度, 不同的身体训练。
此刻, 我们并列而立, 不争论谁更先进, 也不要求彼此理解。
我们只各自 说一句 无法被替代的话。
凯伊说: 我坐着, 不是因为我卑微, 而是因为世界需要 被逐字接住。
我倾听, 因为一句话 一旦遗漏, 秩序便会倾斜。
我的身体 记得责任的重量, 我的眼睛 不属于神, 只属于正在发生的事情。
老村长说: 我站着, 站在土地与人之间。
我不急, 因为季节 比任何命令都准时。
我不记录, 但我记得人。
有些判断 必须等到 风停下来 才能说出口。
希腊青年说: 我向前迈步, 身体张开, 试图与世界 形成比例。
我相信 美可以成为秩序, 力量可以 保持节制。
我尚未意识到 制度会如何 塑造我的姿态, 也未察觉 时间终将 收紧肌肉。
秦的武士说: 我站得笔直, 因为命令 如此要求。
我不倾听, 也不犹豫—— 倾听 不是我的职责。
我属于整体, 不属于自己。
我的沉默 就是我的声音。
文艺复兴的人说: 我坐在画室与书房之间, 回头看古典, 抬头看人。
我第一次 认真地 凝视个体的面孔—— 不是作为角色, 而是作为“我”。
我学会 让身体 带着思想站立, 让思想 带着自信说话。
但我也逐渐发现: 自我一旦被过度照亮, 就会开始 遮蔽他人。
现代的官僚/知识分子说: 我坐在屏幕前, 在文件、数据与术语之间 来回切换。
我被要求 保持中立, 被训练 隐藏情绪。
我不再用身体 承受权力, 而用神经 承受压力。
我谨慎、 反复校准, 随时修改自己的判断—— 因为错误 会被系统永久保存。
我并不英雄, 但我维持运转。
他们没有互相否定。
因为每一种姿态 都曾在某个时代 不可或缺。
倾听的, 等待的, 展示的, 服从的, 自我觉醒的, 系统维持的—— 都曾 撑住过世界 一段时间。
只是当时间 继续向前推进, 我们才逐渐意识到:
真正能穿越文明的, 不是力量, 不是美, 不是纪律, 也不是自我意识本身,
而是——
在压力之中 仍能保持清醒的人。
于是:
凯伊仍在倾听; 老村长仍在等待; 希腊青年仍在迈步; 秦的武士仍在站立; 文艺复兴的人仍在凝视自己; 现代人仍在系统中 调整呼吸。
而我们, 在他们之间行走, 偶尔停下, 忽然明白——
历史并不只属于 被歌颂的姿态,
也属于那些 在各自位置上 认真对待世界的人, 一笔一画, 一日一日, 把文明 撑到今天。
附:
吴砺 202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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