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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之狮：身体在终点发声的地方
——观亚述《濒死的牝狮》
第一部
一
这是我青年时代 记忆最深的一件古代艺术。
一头牝狮—— 后肢中箭， 已完全失去力量， 塌陷在身体之下。
后半身 不再听从生命的指令。
只剩前肢—— 紧绷、支撑， 死死抵住地面， 托住尚未倒下的存在。
死亡已近。 没有真正的抗争—— 只有张开的口， 只有愤怒的怒吼， 赤裸而无助。
她不再搏斗。 也不祈求。
她怒吼。
在我年轻的岁月里—— 连续十五年的失败， 一场接着一场—— 正是这头牝狮 回天无力的愤怒， 击中了我内心最深处。
后来，在成年之后， 当我看着亲人 被病痛一点点耗尽， 一步一步 走向生命的终点，
我再次认出了她。
如同石中的牝狮， 我们无法扭转命运。 只能目睹—— 内心受伤， 却无声流血。
而当不幸 将我们抛弃， 我们又一次发现 自己与这头濒死之狮 拥有同样的命运。
二
当我们凝视她—— 愤怒、不甘， 立于死亡边缘—— 我们也看见了 自己的未来。
因为每一个生命 终将迎来 那支必然之箭， 由命运射出， 也由生命本身射出。
这正是艺术的伟大之处。
它不提供 宗教式的幻象， 不制造 逃避死亡的承诺。
这些浮雕—— 诞生于两千六百多年前—— 冷静， 却同时充满怜悯。
它们不加粉饰地 揭示所有生命的最终真理：
死亡，无法避免。
而也许正是这种 拒绝说谎的清醒， 让它们获得了 真正的不朽。
第二部
牝狮并不象征权力。 她象征身体—— 受伤的， 不可逆转地走向失效的， 却仍然清醒地 感知着自身的身体。
她的后肢已经离去。 不再回应生命。 它们拖曳在身后， 像一句 失去了动词的句子。
只剩前肢—— 紧绷， 本能， 抵住地面， 仿佛大地 仍可能倾听。
她张开了口。 不是为了言说， 不是为了祈求， 而是释放 疼痛的最后认知。
这不是英雄主义。 这是解剖学。
石头观察肌肉。 线条追随塌陷。 脊椎的弯曲 不是为了美， 而是因为 重力在此坚持。
在浅浮雕中， 深度 通过克制被创造。 在坚硬的石灰岩中， 重量 突然显现。
艺术家没有缓和伤口。 他没有把痛苦 转化为象征。 他记录它， 如同记录天气—— 准确， 不作辩解。
亚述艺术 常被称为帝国的语言， 属于国王与狩猎。 但在这里， 权力断裂了。
狮子—— 统治的标志， 支配的形象—— 被还原为一具 不再服从自身的身体。
权威 在此遭遇生物性。 控制 在此遭遇必然。
这是亚述 说话最清晰的时刻。
也是为何， 在二十七个世纪之后， 我们仍然理解。
无需神话。 无需宗教介入。 身体 先开口说话。
我们认得这种姿态—— 来自病房， 来自无声的走廊， 来自目睹亲人 一点一点 失去功能的时刻。
我们认得那种愤怒—— 在控制消失之后 仍然存活的愤怒。
希腊雕塑 向我们展示 身体的巅峰， 平衡在运动 与永恒之间。
秦俑站立—— 纪律严整， 静止， 属于集体。
而亚述的牝狮 独自倒下。
而我们—— 现代的， 被系统保护的， 自以为知情的—— 倒下时 并无不同。
文明在更替， 材料在变化， 风格在变化， 信仰 不断重新排列。
但那个时刻—— 身体忽然明白 自己正在结束—— 这个时刻 从未改变。
于是牝狮开口， 与希腊青年， 与秦俑士兵， 与我们 一同发声。
他们不歌唱胜利。 不宣称意义。
他们只述说 什么叫做—— 活在时间之中， 并抵达 它的极限。
文明合唱跋｜当身体彼此认出
在时间的长廊中， 这些身体并非同时出现， 却在同一处相遇。
亚述的牝狮 最先开口。 她的身体率先崩塌， 却没有退场。 她让我们知道—— 力量终会失败， 而失败本身 也是生命的一个形态。
希腊的青年站在一旁。 他的身体完整、明亮， 肌肉尚未背叛意志。 他并不否认终点， 只是站在 尚未抵达的那一刻， 让时间短暂停留 在均衡与尊严之中。
秦俑的士兵 沉默地列队。 他们的身体 被制度收拢， 被秩序固定。 个人的疼痛 被埋入整体， 生命被托付给 一个更大的结构。
而现代人的身体 最后出现。 它被医学、制度、语言包围， 却依然 会在某一天 回到最原始的处境—— 独自面对 衰败、疼痛 与不可替代的终结。
于是，这些身体 终于彼此认出。
没有一具身体 拥有更高的真理。 没有一种文明 能豁免于肉身。
它们在语言中并肩而立， 不是为了歌唱胜利， 也不是为了寻找意义的安慰。
它们只共同确认一件事——
生命并非因为不朽而庄严， 而是因为 终将结束， 却仍然 真实地存在过。
这， 便是它们合唱的声音。
尾声
是的—— 这并不是在为一头亚述的母狮写诗， 而是借由她无法被转移的身体经验， 为每一个终将抵达终点的个体 写下的一首哀歌。
这首哀歌 不逃避， 不粉饰， 不许诺来世。
它让生命 留在身体之中， 让终结 以清醒的方式 被看见、被承认。
在这里， 艺术不再安慰， 却给予尊严； 不再拯救， 却给予真实的陪伴。
那头牝狮 已经不再属于亚述。
她站在 所有人类生命的尽头， 替我们 提前发声。
到此， 哀歌已成。
附：
吴砺 202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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