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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在呼吸的黄金
——华非奥金杯:一场跨越三千年的凝视
第一部
一
这些华非奥的金杯—— 我并没有在视频中 见过它们移动, 只是看到几张照片, 零散、静止, 在心中被慢慢拼合, 接近完整。
两只小小的器物: 高不过七八厘米, 口径略大于一掌, 黄金的身体拒绝腐朽, 在其中 封存着 三千五百年前的一次奇迹。
其中一只杯上—— 一头野牛正在飞奔。
耳朵竖起, 像受惊的野兔; 后腿以四十五度抬起, 脊柱向上拱起, 背部凹陷成一个 盛满力量的盆形。
尾巴向背部弯曲, 拉出一个半圆, 全身紧绷、饱满, 骨骼几乎穿透肌肉—— 生命 被压缩成速度。
一道闪电 获得了身体。
它的腹侧 还有一棵棕榈树, 以及另一头牛。
这第二头野牛 后腿牢牢踏地, 前腿腾空, 脊背向两端下弯, 如一张被拉满的弓。
头部侧扭, 牛角向前, 面孔里 只有愤怒, 只有 孤注一掷的力量。
一个猎人 被顶得双脚朝天。 另一个 仰面被撞飞, 双臂前伸, 身体悬在空中。
人的光辉 在这里消失了。
只剩下 两双精致的高帮皮靴—— 异常醒目, 甚至显得滑稽。
艺术家在笑。 不是温和的笑。
野牛如天神屹立, 人类在冲撞中 变成稻草人, 彻底溃败。
这是何等残酷, 又何等精彩的画面。
第二只金杯 讲述的是 完全相反的故事。
一头野牛 一条后腿被绳索套住。 它健壮的身体 已经平静下来, 不再挣扎—— 只有尾巴 仍用力向后弯曲, 保持着 尚未消失的抗拒。
它睁着大大的眼睛, 神情略显茫然, 仿佛尚未学会 被驯服的语法。
猎人站在它身旁—— 精瘦而有力, 肌肉隆起, 像一个现代的健美者。
左手 提着粗绳。 腰带紧扣, 收束出 水蛇般纤细的腰身。
脚上的尖头皮靴 如此时尚, 几乎让人错觉 这是当代的身体。
牛腹的另一侧 立着一棵 大白菜般的大树—— 仿佛在暗示 这头牛 已经进入驯化。
猎人身后 两头牛 身体相贴, 头靠着头, 像在行贴面礼。
它们似乎 已经学会 如何与人类相处。
这对不大的金杯 容纳了 五头牛, 四种相遇的瞬间。
自然 与人类 在此相遇时 所呈现的 四种状态, 被毫不留情地 展示出来。
杯子虽小, 却自有 乾坤。
宇宙 被折叠进 黄金之中。
这便是 人类艺术的力量—— 一个世界, 可以 握在手中。
二
华非奥金杯 属于爱琴世界, 诞生于 迈锡尼的时代。
它们出土于 斯巴达附近的瓦斐奥, 来自一个 曾被认为 只存在于神话中的文明。
几个世纪以来, 希腊的古老叙事 被当作想象。
直到 谢里曼挖出了特洛伊, 直到 迈锡尼从土地中显现, 直到 亚瑟·伊文斯在克里特岛 揭开 石与青铜之间的世界。
一个曾在爱琴海上 呼吸、航行、贸易、祭祀 并塑造形式的文明。
这些金杯 用浮雕说话。
锤揲自内部, 图像沿杯身环绕, 没有起点, 也没有终点。
一只杯子 歌唱暴力—— 追逐、陷阱、怒火、冲撞。
另一只 低声吟诵平静—— 啃食、触抚、 不再反抗的束缚。
动态 与静谧并置。 狩猎 与牧养对照。
野牛的肌肉 起伏如浪; 人的形体 被刻意拉长、削瘦, 为速度 让路。
米诺斯的写实 遇见迈锡尼的秩序。 螺旋回应建筑, 几何稳住运动。
黄金 成为叙事。 浮雕 化为思想。
或许 它们曾盛放 酒与奶—— 发酵与滋养, 仪式 与生命。
如今 它们安静地 躺在玻璃之后, 却仍在说话。
穿越三千年, 它们告诉我们:
人类的艺术 不会衰老。
它只是 在等待。
而当我们 终于凝视—— 它再次醒来, 呼吸, 活着, 并且 毫不掩饰 自己的力量。
第二部
器物很小, 却拒绝渺小。
黄金弯成一个圆, 圆成为舞台—— 没有起点, 也没有终点, 只有不断回返的运动。
野牛在其中奔跑, 不是象征, 而是身体。
肌肉收紧, 骨骼向外顶起, 尾巴卷曲, 像被屏住的呼吸。
在坠落之前, 在胜负之前, 在控制之前—— 艺术家让时间停下。
人类出现了—— 瘦削,被拉长, 近乎脆弱。
被抛起, 翻转, 悬停在坠落的中途, 姿态中 没有英雄主义。
力量 并不完全属于他们。 它在出击时, 也会颤抖。
这是一种 没有安慰的美: 力量与暴露并置, 本能与意图相抵, 抵抗者 与统治者 彼此牵制。
那些制造金杯的手 懂得如何倾听物质。
黄金 从内部被反复敲击, 在不破坏表面的前提下 被引导出体量。
浮雕升起—— 不是装饰, 而是 可触的思想。
动物呼吸着 米诺斯式的写实: 流动、警觉、鲜活。
整体 却被迈锡尼的克制 牢牢保持: 对称稳住运动, 结构约束暴力。
树木 让视线停顿, 绳索 切分张力。
没有偶然, 没有多余。
杯子 不把叙事打碎—— 它承载它, 一圈一圈, 仿佛运动本身 就是意义。
这是一种 停留在门槛上的艺术。
介于野性与秩序之间, 介于狩猎与牧养之间, 介于反抗与平静之间。
被制伏的野牛 没有被羞辱; 猎人 也没有被神化。
力量在流转, 从不定居。
征服 被观看, 而非被颂扬。
控制 只是暂时。
平衡 必须一次又一次 重新协商。
这就是迈锡尼—— 不是完美的和谐, 而是 被理解的张力。
那么, 为什么它至今仍在对我们说话?
因为它在语言之前 就开始说话。
它触及恐惧, 不稳定, 身体失去立足之地的瞬间—— 这些经验 比神话更古老, 比文化更贴近。
因为它拒绝 将我们理想化。
我们在这里 不是主人, 只是 参与者, 置身于一场 危险的交换。
也因为 它的戏剧性如此清晰: 姿态被锐化, 运动被压缩, 真实被允许 裸露地存在。
古老, 但并不遥远。
这些金杯 并非因为古老而幸存。
它们幸存, 是因为诚实。
黄金 记得身体所知道的事。
而当我们 真正凝视—— 它再次呼吸。
文明合唱跋
我们 来自不同的金属, 来自不同的土地。
我是黄金—— 被锤击得极薄, 环绕着一头奔跑的野牛, 我的表面 记得冲撞与呼吸。
我是青铜—— 被铸成仪式的重量, 绿色的皮肤 承载雷霆 与祖先的名字。
我是石刻浮雕—— 深凿于亚述的墙壁, 狮子倒下, 君王静立不动。
我是埃及的黄金—— 为永恒而抛光, 在静默的器皿中 收藏太阳。
我们 并非为了说明而被创造。 我们 是为了存留。
穿越火焰, 穿越征服, 穿越遗忘——
我们学会了: 身体 先于语言说话; 权力 本身会颤抖; 唯有允许真实 赤裸地站立, 美 才能存活。
再一次 凝视我们。
我们 仍在发声。
附:
吴砺 202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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