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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发生的一切
——观看米隆《雅典娜与马尔斯亚》
第一部
一切发生之前
这是两尊 自我青春时代起 便停留在记忆中的雕塑。
雅典娜—— 生气时依然美丽。 这里的愤怒 并非威严, 而是一种节制的美: 克制、骄傲, 甚至近乎温柔, 让人怜惜, 而非畏惧。
马尔斯亚—— 心醉神迷, 仿佛被某种尚未发声的东西 完全摄走了自我。 在他身上 仍保留着童心, 一种尚未被文明训练的好奇。
在文明人的眼中, 这种目光 常常显得愚拙—— 未经规训, 未经浸泡。
他的手臂仿佛正在抬起, 双腿向前迈出, 头部低垂—— 整个身体 处在一种颤抖之中, 一种粗野、失序、 却真实的激动。
米隆 精准地捕捉了这一瞬。 或许唯有真正的艺术家 才拥有这样的同理心—— 能想象 尚未被理性收回的身体。
如今, 马尔斯亚的双臂已经不在。 我常试着在心中 为他补全—— 却又立刻否定。
或许, 正是残缺 使他更迷人。 如断臂的维纳斯, 让观者 不得不以自身的想象 完成形体。
这正是雕塑的奇迹: 一种思想, 一种神情, 被固定为 永恒。
雅典娜的愤怒, 对中国读者而言, 几乎不可避免地 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少女。
少女生气, 是动人的; 再年长一些, 便不再如此。
于是米隆 将雅典娜塑造成 十七八岁的模样—— 或许更年轻。
她的身体垂直、稳定, 衣褶厚重而笔直地落下。 唯有头部 微微下倾。
由此生成的 是端庄、 肃穆、 而又青春的气息—— 如初春的小葱: 青翠、挺拔、 清澈, 尚未沾染尘埃。
面对这样的作品, 我们常常忍不住问: 人的双手 怎么可能 让石头或青铜 如此接近生命?
于我而言, 还有一个 更私人的理由。
在我的初恋中, 那位少女—— 尤其是在生气的时候—— 与这尊雅典娜 惊人地相似。
正是这一点, 让我 再也无法忘记 米隆的这组雕塑。
第二部
神话被补全的时刻
许多年里, 我只知道 这个神话的轮廓。
雅典娜发明了双管笛; 发现它令吹奏者变丑; 于是将它抛弃。
山妖马尔斯亚 却被它吸引, 被警告, 却仍然靠近, 并不知道 灾难正在前方等待。
直到最近, 我才真正听见 这个故事的全貌。
雅典娜 曾以呼吸 塑造一种声音—— 由空心芦管组成, 双重声道, 试图拓宽 音乐的疆界。
但当她将它举到唇边, 水中的倒影 回应了她: 脸颊鼓胀, 面容的几何秩序 被打乱。
那声音强大, 却令身体 偏离了尺度。
她没有诅咒这件乐器, 也没有将它毁去。 她只是把它放下—— 交给草地与风, 然后转身离开。
理性所放弃的事物 并不会消失。 它们只是 等待。
马尔斯亚 在一位女神 撤回手臂的地方 发现了那支笛子。
他不知道它的来历—— 只知道它会呼吸, 只知道它回应肺腑, 发出野性的清晰之声。
雅典娜警告过他, 不是以雷霆, 而是以距离。
她的脚步移向别处。 她的沉默 划出了界线。
马尔斯亚 却向前倾身。
笛子教会他快乐, 随后是技艺。 它的声音 奔跑得快过克制, 传播得远过谨慎。 群山开始倾听。
随后, 挑战出现了—— 不是来自雅典娜, 而是来自 秩序本身。
阿波罗携弦与光而来, 携可以在乐曲中途 改变的规则。
这场竞赛 从来不只是 关于音乐。
当马尔斯亚失败时, 惩罚并未 如闪电般降下。 它是 展开的。
皮肤与歌声分离。 鲜血 学习河流的形状。 大地 记住了 好奇心 曾触及的一切。
雅典娜 没有回来。
雕塑停在更早的地方—— 在仍然可以转身的那一刻, 在欲望尚未 自称为命运之前。
一个身体 稳立不动, 以思想为甲。
另一个 向前倾斜, 被一种 尚未明白 “完美何以残酷”的声音 牢牢吸引。
悲剧 正是这样开始的—— 并非因为邪恶, 而是因为某种美 被拾起得太晚, 太深情, 在智慧 选择不再停留的地方。
第三部
观看结果之后
听完整个故事, 我不由 倒吸一口冷气。
我从未想到, 吹奏得太美 竟会使马尔斯亚 成为阿波罗的对手; 更未想到 规则被改变, 失败 竟意味着 被活剥皮肤。
再看这组雕塑时, 我的目光 已完全不同。
无论是雅典娜, 还是马尔斯亚, 都无法预见 这样的结局。
米隆 选择了 一切发生之前 的那一瞬。
雅典娜抛弃笛子, 并非出于残酷, 而是因为 它使她不再美丽。
马尔斯亚拾起笛子, 并非因为傲慢, 而是因为 热爱。
或许她并不是 在生他的气, 而是在生 自己发明的气—— 在两种美 无法兼得的痛苦中 选择了放弃。
失去一件 能奏出美妙声音的乐器, 本身 就已令人不甘。
而马尔斯亚, 生于森林与本能之中, 见到一件 从未见过的乐器, 怎能不 欣喜若狂?
他又如何知道 它将带来 血光之灾?
直到此刻, 我才理解 米隆真正的动机:
在一场大悲剧发生之前, 捕捉 那个决定命运的瞬间—— 当事人 对此一无所知。
偶然降临的完美之物, 很可能 正是毁灭的开端。
这并非谚语, 也非刻意的教诲。 对古希腊人而言, 这个故事 无需解释。
只是我—— 一个在神话上 如此贫乏的人—— 在近四十年之后, 才终于明白。
对今天的我们来说, 这组雕塑 在艺术之美之外, 仍轻声提醒:
幸福 很少持久。 我们最渴望的事物, 往往 与失去 并肩而行。
第四部
冻结的史诗
《雅典娜与马尔斯亚》, 米隆的代表作之一。
它呈现的 并非结局, 而是 智慧与野性、 静止与运动 在悲剧门槛上的相遇。
雅典娜 克制而立, 马尔斯亚 前倾靠近。
动态 与静态 在此交汇。
贡布里希称其为 “被冻结的史诗”—— 神话 被转化为节律, 冲突 被固定为永恒的平衡。
或许 这已经足够。
米隆 并未说教。 他只是 让时间停下, 停在 尚未发生的一切 之中。
文明合唱跋
在竞赛之前, 在规则被改写之前, 在皮肤记住疼痛之前——
两具身体 站在后果的边缘。
一个转身离开, 选择了尺度, 胜过炫目的光芒。
一个向前倾身, 选择了声音, 胜过自身的安全。
他们都不知道 历史将索取什么。
文明 正是在这样的瞬间 被建造起来的—— 不是在胜利中, 而是在犹疑之中。
智慧 不作解释地离开。 欲望 毫无预见地跪下。
后来—— 法律被书写, 河流获得名字, 诸神为自己辩护。
但在此刻—— 在这狭窄的静默中—— 人类 仍未作出决定。
雅典娜 没有惩罚。 马尔斯亚 没有夸耀。
他们只是站着—— 站在 同一口呼吸的 两侧。
而那口呼吸—— 被屏住, 尚未完成—— 正是文明 第一次学会 悲剧如何开始 的地方。
附:
吴砺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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