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则与沉默之间
——与波利克列特并肩而立
第一部
一
在古希腊那些 著名的人物雕塑面前—— 当我想为它们写下文字, 我的大脑 常常一片空白。
是的,它们很美。 像桂林的山水一样。
它们就在那里。 你看见了, 你感受到了那种美。 你想说些什么, 却不知道 该从哪里开始。
思想在此处溶解。 语言犹豫不前。
我想,这不只是我。 也许大多数人 在这些作品前 都会陷入 同样安静的困境。
我想起乔治·马洛里的回答—— 当他被问到 为何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时, 他说: “因为它就在那儿。”
这一次, 无论我说什么, 我都决定—— 说点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这尊雕像, 是在一本西洋雕塑图册里, 一张黑白照片。
波利克列特的《荷矛者》—— 赤裸的身体, 训练有素, 比例完美。
但那张脸—— 却带着 一丝抑郁。
没有恐惧。 没有亢奋。
仿佛他正要去做一件事, 却并不是什么 宏大的、英雄式的事。
他不是 传统意义上的战士。
没有杀气。 没有激昂的决绝。
在这一点上, 他与莱西普斯的 《亚历山大头像》 本质相通—— 只是少了 那一份诗人的炽热。
他的脸上, 有一种茫然, 一种向内收敛的迟疑。
也许正是在这里, 古希腊雕塑 显现出它真正的伟大。
它们并不只呈现英雄, 而是呈现 人类本身。
谁会在年轻时 心甘情愿 走向一个 随时可能 失去生命的战场?
是的, 人类中确实存在 极少数例外—— 天生热爱战争的人, 不惧杀戮与死亡, 如巴顿将军。
但他们是异类, 稀有得 如同徒手攀岩者。
大多数士兵—— 正如布莱德雷将军所说, 只是被训练去 杀人或被杀。
大多数人 是被形势裹挟, 被时代推着, 走向战场。
《荷矛者》 那抑郁而克制的神情, 属于 绝大多数人类。
也正因此, 他能打动我们。
二千五百年之后, 他仍然打动我。
据说, 波利克列特 提出过人体美的法则。
这尊雕像 正是这些法则的体现。
重心 落在一只脚上。 另一只 放松。
右脚承载身体。 左脚弯曲。 足尖 轻触地面。
身体 处在休息之中, 却依然保持警觉。
对立平衡—— 让形体安静下来。
那是古希腊 对永恒宁静的追求。
然而——
另一个念头 再次浮现。
这样完美的年轻身体, 可能在战争中 瞬间消失, 或破碎, 或残缺。
这不正是 人类历史 一再重复的悲剧吗?
即便古希腊 孕育了灿烂的文明, 它的延续 也依赖战士, 也行走在战火之中。
年轻的身体 如此美, 却被不断吞噬。
恶始终存在。
即使你厌恶战争, 你仍不得不 把年轻的人 送上祭坛。
也许, 这正是 《荷矛者》 在歌颂人体之美时 所暗含的 未言之悲。
在我十五六岁时, 我曾陷入 一次严重的精神危机。
两个假想的问题 将我困住。
如果有人溺水, 你是否愿意 冒着生命危险 去救他?
如果在战争中 被敌人俘虏, 你是选择背叛以求生, 还是 早早死去, 几乎尚未真正生活?
我发现, 我太热爱自己的生命了, 不愿牺牲它。
但如果如此贪生怕死, 我又如何 在现实世界中 昂首挺胸, 面对他人?
我在 自设的思想陷阱中 几近崩溃, 持续了两年。
它严重影响了 我青年时代 的学习与生活。
而如今, 再一次 站在《荷矛者》面前—— 这具无可挑剔的身体, 这张抑郁而真实的脸—— 我毫无隔阂。
我想起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同样完美的身体, 却是 完全不同的面孔。
米开朗基罗雕刻的, 是人类中 罕见的 天生的杀手。
无论他是否是英雄, 我始终无法 与大卫产生 内心的共鸣。
因为 我不是他的同类。
我是 《荷矛者》的同类。
二
古希腊作家卢奇安 曾描绘理想男子的形象—— 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肌肤, 精神焕发, 比例匀称, 不瘦弱, 不臃肿。
《荷矛者》 正符合 这种审美。
他所采用的 对立平衡法 在整个西方艺术史中 至关重要。
它让身体 自然、和谐, 富有生命与动势。
这种法则 延续至今。
波利克列特的《法则》 以数理为基础, 探讨人体比例的和谐美。
不只是 视觉的真实, 而是 真实与理想的统一。
苏格拉底说: 当现实中 难以找到 各方面都完美的人, 艺术家便从多人身上 取其最美之处, 汇聚成一个整体。
因此, 《荷矛者》 比任何真实的人 都更完美。
希腊人 区分三种美: 自然之美, 心灵之美, 真理之美。
《荷矛者》 所追求的, 正是真理之美。
美与善 在比例中结合。
一种 不依赖现实、 独立而完整的理想。
正如老普林尼所说: 这位气宇安静的青年 被称为“法则”, 如同法典, 成为艺术的准绳。
从这具身体开始, 西方古典主义 确立了自身的秩序。
而在这完美的比例之中, 仍然 回荡着 人类存在的 静默悲鸣。
第二部
他并不奔跑。 他并不呼喊。
他站着—— 站在动作的边缘, 站在重量 与松开的临界点。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一切 都被托住了。
这不是肖像。 没有名字, 没有传记, 没有私人的命运。
这是一个身体, 被要求 承载超过自身的东西: 一种提议, 一种尺度, 一个关于 “人之形体 应当如何存在”的问题。
力量在此, 却不张扬。
肌肉知道 自己的职责, 并不急于 被赞美。
那张脸 并不表演英雄主义。 它向内转去, 仿佛在倾听 比荣誉 更低声的事物。
这里的美 不是兴奋。 而是控制。 是生命 学会了 不让自己 溢出。
重心 汇聚于一条腿。 另一条 开始松弛。
髋部回应肩部, 紧张回应休息。
没有任何部位 彼此模仿; 一切 都在应答。
平衡 正是这样被教会的—— 不是通过对称, 而是通过对话。
身体成为 一个关系的系统, 每一个部分 都必须 对其他部分 负责。
看似自然的, 实则被精心建构; 感觉鲜活的, 早已 被理性 安置到位。
古人称之为 “法则”。
不是因为它发号施令, 而是因为 它可以被反复回到—— 被测量, 被争辩, 被学习。
在这里, 美不是装饰, 而是比例。
不是表面, 而是一种 达成的共识。
手指对手指, 手对前臂, 前臂对躯干—— 一套安静的数学, 被翻译成 肉身。
这具身体 比任何真实的人 都更完美。
它不属于 街道, 田野, 或战场。
它属于 思考。
属于一种信念: 人类的形体 可以被澄清, 被理解, 而不必 失去尊严。
它从许多人身上 汇集最好的部分, 并要求我们 接受这种虚构 作为真理。
从这具身体出发, 一个传统 缓缓展开。
艺术家们 继承它—— 有人追随, 有人抵抗, 却无人 能够忽视。
即便是反叛, 也必须知道 自己在反叛什么。
身体 成为一种语言, 比例 成为它的语法。
原本只是一尊雕像, 却逐渐变成 一种观看方式: 训练眼睛 寻找关系, 而非过度; 寻找整体, 而非奇观。
而在这份宁静之下, 仍有 某种不安 持续存在。
一具年轻的身体, 被塑造成完美, 交付给时间。
美站得如此稳, 却明白 自己终将 被耗费。
或许正是 这种明白, 让他保持沉默。
不凯旋, 不悲情。
只是存在—— 仿佛在说:
这就是 我们建构的。 这也是 我们失去的。 而我们所能做的, 只是短暂地, 努力 让它们 保持平衡
文明合唱跋
——《荷矛者》《大卫》《掷铁饼者》《亚历山大头像》
文明合唱:四具身体,四道门槛
《荷矛者》说: 我是伪装成肉身的法则—— 一套安静的数学, 站在阳光之下。 重心落在一只脚上, 另一只, 已被宽恕。 不要称我为英雄。 称我为 城市得以存续的代价。
《大卫》回应: 我是撞击之前的瞬间, 是意志被磨成石头。 恐惧是被允许的—— 但它必须 被锻造成目标。 我不是多数。 我是历史偏爱的 例外。
《掷铁饼者》在弧线中转身: 我是被缠绕成圆的时间。 我不杀戮, 我释放。 但每一个文明 都会学会—— 竞技如何变成操练, 喝彩如何 变成命令。
《亚历山大头像》抬起遥远的目光: 我是超越自身界限的青春, 一场戴着面孔的梦想。 我携带扩张的热病, 也携带随之而来的孤独。 我的眼睛 不是胜利, 而是胜利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们一同说: 我们是人类身体 成为门槛的四种方式: 法则、 抉择、 运动、 命运。 我们见证建构, 也见证消耗。 如果你看得足够久, 你会听见—— 美从来不只是赞美。 美, 也是证词。
画史跋
——关于波利克列特《荷矛者》及其在艺术史中的位置
波利克列特(Polykleitos)是古希腊古典时期最具理论意识的雕塑家之一。他的地位,并不仅仅来自于若干传世名作,而在于他首次明确地将人体美从经验观察提升为可讨论、可传授的法则体系。其著作《法则》(Kanon)虽已佚失,却通过古代作者的转述,对后世产生了持续而深远的影响。 《荷矛者》(Doryphoros)通常被视为《法则》的实体化呈现。与早期古风时期正面、对称、略显僵直的人体雕像相比,《荷矛者》通过成熟的对立平衡(contrapposto)结构,使人体首次在“稳定”与“运动潜势”之间达成高度统一。身体重心的转移,不再是表面的姿态变化,而成为一种内在结构逻辑:放松与紧张、承载与释放、静止与前行,在同一具身体中同时成立。 从艺术史的角度看,波利克列特的贡献并不在于“写实”,而在于构造理想。他所追求的并非某一个具体个体的外貌,而是一种通过比例、数理关系与整体协调所达成的“真理之美”。正如古代医师与哲学家盖伦所言,这种美并不依赖感官愉悦的偶然性,而建立在人体各部分之间的精确通约之上。老普林尼更直接指出,《荷矛者》被古代艺术家称为“法则”,并作为学习人体的标准。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荷矛者》成为西方古典主义传统的关键起点: 它不仅是一件艺术品,更是一种观看方式的确立。此后,无论是希腊化时期更为情绪化、动态化的人体雕塑,还是文艺复兴时期对古典理想的重新发现,艺术家都不可避免地与波利克列特所建立的人体秩序发生关系——或继承,或修正,或反叛。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荷矛者》所呈现的理想并非毫无张力的完美。与后世某些强调英雄意志或精神戏剧性的形象不同,这具身体在宁静、均衡的结构之中,保留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内敛气质。这种气质,使《荷矛者》不仅成为“法则的化身”,也成为一种关于人类处境的无声见证:理想之美如何在现实的历史条件——尤其是战争与牺牲——中被不断调用、消耗与置换。 因此,当我们今天重新观看《荷矛者》,它既是古典艺术中关于比例与秩序的高峰,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如何一再试图用形式、理性与美,去抵御时间、暴力与不确定性的侵蚀。这正是它在两千五百年之后仍然能够与当代观者发生对话的根本原因。
附: 美术史名词解释day20
吴砺 2025.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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