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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醒之中醉去
——观看伊朗集体音乐家演奏苏菲音乐《我醉了，我醉了》
一
这首歌的名字， 就叫《我醉了，我醉了》—— 未曾举杯， 人却已微醺。
音乐才刚刚开始， 身体便先于理智 慢慢倾斜。 不是酒的力量， 而是一种 来自旋律深处的温热。
我第一次知道， 世上竟有这样的歌名： 如此直白， 如此诚实。
它让我想起 苏东坡的诗句：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那不是纵酒， 而是人与世界 短暂失衡时 所获得的清醒。
这旋律—— 看似单一， 反复回环， 像酒杯里的液体 在醉后不稳的手中 轻轻晃荡。
节拍没有催促， 也不解释自己； 它只是一遍又一遍 把同一句话 递到你面前， 直到你学会 放松。
歌声如此柔和， 如此干净， 仿佛并非来自喉咙， 而是从 胸腔深处 缓缓蒸腾而出。
听着听着， 我忽然为波斯民族 感到一种 深沉的悲哀—— 如此诗性的文化， 如此懂得 在旋转与重复中 抵达自由的民族，
却长期被 粗暴的历史 反复统治。
到了二十一世纪， 又被一小撮神棍 以荒唐的名义 捆绑了身体与心灵。
于是， 只能再一次 借“醉”， 为灵魂 留出一条 狭窄的出口。
这并非逃避。 而是一种 古老而温柔的抵抗—— 在音乐中 保持清醒， 在清醒之中 允许自己 短暂地 醉去。
二
音乐并不向前行进。 它在回旋。
一步， 再一次同样的一步—— 不是执拗的重复， 而是停留的方式。
没有催促。 没有解释。
节奏轻轻摇晃， 像被不稳的手 托住的液体， 又像一个身体 终于决定 不再站直， 而是倾听。
没有高潮。 没有抵达的承诺。
只有 留下来的耐心。
聆听， 并不是跟随， 而是进入—— 被缓缓松开， 脱离 必须知道 下一步是什么 的冲动。
“我醉了，我醉了。”
这不是酒。 这是溢出。
是自我 忘记边界的时刻， 是控制 并非坠入混乱， 而是 溶解成温热。
在这里，醉 意味着被填满， 填满到 语言的边缘之外， 承载了 比理性能握住的 更多的意义。
于是，这句话 一再回返—— 每一次都相同， 又每一次都不同。
不是解释， 而是认出。
歌声并不抬高， 去征服空气。
它安住下来。
柔软， 浓密， 不加修饰—— 仿佛歌唱 不是一种行为， 而是一种状态。
歌者并非 面对听众表演。 他是在 向声音本身 倾诉， 而我们 被允许留下。
在这里，美 拒绝耀眼。 它选择真诚。
声音成为一个容器， 而非展示—— 一个 可以听见 臣服在其中呼吸 的地方。
这不是逃离。 而是一种 安静的抵抗：
当历史喧哗， 仍然向内； 当身体被捆绑， 仍然让诗 活着。
于是音乐继续摇晃， 歌声反复低语：
我醉了。 我醉了。
不是迷失—— 而是 被托住了。
文明跋 / 苏菲音乐附记
苏菲音乐并非伊斯兰文明的边缘现象，而是其内部长期存在的一种精神技术。它不以教义阐释为核心，也不以制度性权威为目标，而是通过节奏、重复、呼吸与身体参与，探索人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暂时超越自我边界。其目的并非“解释世界”，而是改变感知世界的方式。 在苏菲传统中，“醉”是一个高度精确的隐喻。它并不指向失控、放纵或麻痹，而是指人在爱、真理或神性之中，暂时松开理性对自我的统治。与西方理性传统所追求的清晰区分不同，苏菲音乐承认某些经验只能通过反复接近而无法被一次性说明。因此，旋律的回环、歌词的重复，并非音乐资源的匮乏，而是一种对“不可言说之物”的审慎态度。 从文明史的角度看，苏菲音乐体现了一种与权力结构保持距离的精神实践。它不依赖宏大的叙事，不生产英雄，也不承诺救赎；它只在当下发生，在身体与声音的交汇处发生。这种实践在历史上多次被政治权力视为“不稳定因素”，恰恰因为它将人的内在自由置于制度之前。苏菲音乐的“温柔”，并非软弱，而是一种不与暴力同构的力量形态。 在当代语境中，当宗教被意识形态化、被简化为控制工具时，苏菲音乐所保存的并不是某种怀旧的传统，而是一条仍然可用的精神路径：在集体中保持个体的呼吸，在重复中保存差异，在节制中抵达强度。它提醒我们，文明并不总是通过扩张、胜利或统一来延续，有时恰恰是通过低声吟唱、缓慢旋转，以及对“醉与醒”之间微妙平衡的长期守护。 因此，这首以“醉”为名的音乐，并非逃离现实的麻醉剂，而是一种古老而持续的文明姿态：当外在世界愈发粗暴，仍坚持让人的内在保持复杂、柔软与可感。诗在此并非对音乐的装饰，而是另一种同频的实践——在语言中，重建这种不肯被简化的清醒。
附：
吴砺 2025.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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