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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半读山人 于 2010-11-8 22:37 编辑
陈 渊
渊,是我堂兄,同一曾祖父。当我来到人间,他初中已经毕业。当上县棉麻公司的质检员。在当时初中毕业虽不是凤毛麟角,但也算得上人五人六的。
渊,革命自觉性、政治觉悟特高。“四清”刚开始,他就检举揭发其小叔有贪污行为。说其小叔深夜在家偷偷点数钞票,舔口水二十四下,他在隔壁听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当时人们穷得叮当响,你家哪来的许多钱?贪污无疑。子侄揭发,真实可信。小叔立马在“四清”中成为“四不清”。后查实,纯属子虚乌有。渊大义灭亲,揭举有功,成为革命积极分子,爱到表彰,为当时楷模。紧接着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渊当然奋不顾身地投入了。当时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形形色色的“兵团”纷纷成立。渊与阿彩成立“赤卫造反兵团”,在数千里之外,保卫着伟大领袖和党中央。在汹涌澎湃的大潮里,渊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整天说着革命的话,唱着革命的歌。遗憾的是,他天生没有一个音乐细胞,声音沙哑,张口跑调。听他唱歌,耳受煎熬,惨不忍听。但他不知,稍有空闲,歌声即从口出。在一次全县培训学习时,他心情愉悦,唱起“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是由领袖语录谱成的一首红歌。唱着唱着,跑调了,唱着唱着,却唱成:“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拥护”。唱者无心,听者有意。让一位同学听出,立即向主办单位造反司令部揭发。呜呼,无穷的灾难灌顶而来。当日被开除公职,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发回原籍。说实在的,这是他心不在焉而产生的口误。他是革命青年,不可能反对伟大领袖。但在那个年月,纵有千张嘴,如簧舌,道不清,说不尽。渊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回到家里,接受群众改造。当时大队任书记、造反兵团司令孙X明,天生一对灯笼似的眼睛,凶神恶煞,俨然就是一位混世摩王,心肠残毒,以斗人为乐。斗人的方法很多,诸如坐土飞机、吊秋千、跪瓦片等等,无所不用其极。渊与孙X明在大运动之初,曾是同路人,后观点不一,分道扬镳。渊组织“赤卫兵团”,孙光明组织“卫东兵团”,相互倾扎,彼此构恶。现在渊成了反革命分子,回到老家,攥在他手里,有了这个鲜活的材料,不愁革命掀不起高潮来。那时我已记事了,常挤在大人大腿下目睹批斗渊的大会。有一次,批斗大会就在我生产队张姓家中。一间大屋,正面有神龛似的宝书台,上方挂着领袖和副统帅的大幅画像。屋子里挤满着人。主持人就是孙光明。他一声号令,大家齐刷刷地向领袖和副统帅三鞠躬,高呼“万寿无疆”“身体健康”,齐唱《东方红》。接着批斗会正式开始。“把反革命分子陈渊押上来!”。“打倒反革命分子陈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群情激奋,振臂高呼,此起彼伏。渊及其他三位牛鬼蛇神被夹道牵入,胸前各挂木牌,现行反革命分子渊、地主分子某、历史反革命分子某。各人的名字上打一个老大的红叉。我觉得好笑,这么大的人还写错字。因为二姐作业经常写错,老师常送红叉,罚回重做。后来才知道,只有即将处决的犯人名字才被打上红叉。这四位被斗者,一字儿瑟缩地跪在会场前沿。渊反复地被逼着坦白交待。渊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坦白。孙光明司令说:“他不老实,这是对抗无产阶级专政”。于是,一声号令“捆起来!”。一位衣服褴褛,大概五代都是贫农的人,上前用绳索将渊双臂反剪。“说不说?”“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坦白的了”“不老实”“收绳”“啊哟哟,我痛罗”,渊痛苦地呻吟着。“打倒反革命分子陈渊!”“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人间荣辱、欢乐、痛苦,全都湮没在这群情激奋、震塌屋宇的口号声中。如此反复数次,只见渊头颅触地,没了声息。口号又起。有人趁机踢上几脚,好象踢在死狗身上,竟无反应。夜很深了,大家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遂散。渊及其他三人蜷缩在屋角,最后由家人扶回。那几年,渊经常轮回到各生产队接受批斗,受尽非人的苦难。
大约一、二年后,革命风暴稍缓,批斗会大为减少,渊继续在家参加农业生产。渊原是一位革命青年,积极向上,因祸从口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从整人到被人整,跌落千丈,过着非人的生活。虽然现在不再被批斗,但人们仍然歧视。因而他愤世,他压抑,他忧郁,他心理崩溃了,他精神分裂了。有一天,夕阳西下,他慌慌张张地奔回家,往父母前一跪“救救我,救救我。屋前屋后撒满了岗哨,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跑不了,公安局要逮捕我”。浑身颤抖,言语结巴。然后不知哪来的神力,一个纵身跳过二米高的后院墙,躲在屋后芭茅丛中,不敢出来。从此以后,他精神恍惚,嘴里常说些人们听不懂的言语。有一天,他突然问生产队会计:“140斤大麦是多少”这样不可思义的问话。第三天早饭没回家,家人十分焦急,四处寻找,最后在腰塘后梢发现他惯用的锄头。他含悲忍垢,赴水追随屈大夫去了。时间是农历五月初三。岁次何年,已记不清了。只是与副统帅坠毁是同一年。这个印象很清晰。
渊死后,就葬在距我祖母坟墓不远的地方。清明、冬至,我常上祖坟,时而途经其坟前,见其孤冢平平,荒草萋萋,常驻足悲叹,我这位仁兄,生于乱世,没能自持,毁人自誉,搬石自砸,受尽苦难,英年而殁。想他那段惨不忍睹的非人遭遇,心中隐痛,凄凉悲怆,不觉临风而陨涕。今天拙笔写下这几行文字,是纪念他,也是要我们记住中国历史那灰暗的一页。
呜呼,不能匡乎时弊,就应当独善其身,或愚之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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