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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桐城诗派(一)
“桐城诗派”的界定
“论诗转贵桐城派,比似文章孰重轻。”这是程秉钊在《国朝名人集题词》中的论诗之语。敢于同执清代文坛牛耳的桐城文派比量重轻,可见桐城诗派影响的广大与夫在文学史上地位的不容漠视。
那么什么是桐城诗派呢?在讨论这个基本的问题时,学者们大多从史 的角度,以时间为经,以地域为纬,条列桐城历史上的著名诗人:从 明代的方法、齐之鸾到晚清的二姚,“弥天独护桐城派,名世今当五 百秋。”(钱仲联先生诗)但这只是在做桐城诗史,而未中桐城诗派 的肯綮。桐城诗史与桐城诗派是两个既不能完全相互重叠,又存在着 多重交叉关系的文学史概念。简捷地说,桐城诗派并不涵盖全部桐城 诗史,而只是桐城诗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在一定的历史时期 里,诗学见解和诗学创作风格近似的诗人通过自觉或不自觉的结合而 形成的一个诗歌流派。它的核心人物来自于桐城,故派以地名;而追 随者则逸出桐城以外,故它不完全等同于严格地以地域划分为界限的 桐城诗史。因此,研究桐城诗派,从空间上来说,应立足桐城,放眼 全国;从时间上来说,则要截断众流,将其发轫期界定在清代的雍正 乾隆年间,而无庸远溯到明代。
促成桐城诗派形成的三个核心人物
那么,谁有资格荣膺桐城诗派开山这项桂冠呢? 这里,我们要考察的第一个对象自然是钱澄之,他是清初桐城籍 的一位著名诗人。但钱诗“冲淡深粹”,“度王孟而及于陶”(韩菼 《钱饮光集序》),并未使以后的姚鼐等人异代相感;且身丁乱世, 嗣响乏人,与桐城诗派中人也无多少渊源关系。故钱澄之只能算是桐 城诗史上的一位大家,而成不了桐城诗派的开山鼻祖。再看方苞、戴 名世。方苞平生因藏拙而很少作诗,戴名世亦然。他们都是以古文知 名于世的,算不得诗人。再下来便是刘大櫆。他是著名的古文家兼诗 人。且与姚范自幼相知,又是桐城诗派巨子姚鼐的老师。按理来说, 他最有资格成为桐城诗派的开山。近代的沈曾植与当代的吴孟复先生 都作如是观。其实也不尽然。理由很简单,桐城诗派的主要人物并不 认同刘大櫆。姚鼐虽为刘之弟子,但认为刘评诗不公(见《昭昧詹言》 卷十二)。故选诗讲授,近体诗只用自纂《今体诗抄》;古体诗则摈 弃刘辑《历朝诗约选》不用,而另用王渔洋所编“大体雅正,足以维 持诗学,导启后进”、“当人心之公者也”的《古诗抄》(见《今体 诗抄》序目)。个中原因,姚鼐为师门避讳,语焉不详。时过境迁, 吴汝纶则揭示无隐。吴认定刘选“鉴裁不得为精,繁简似颇失当”, “不得刘意指之所在”,故“不能餍人人之心”(见《吴汝纶尺牍》 卷二)。有鉴于此,钱钟书先生针对沈曾植(乙庵)《跋惜抱集》误 谓姚鼐“选诗讲授,一宗海峰家法”,而力加辩证:“乙庵当是指海 峰《历朝诗约选》而言。《约选》无序例,泛滥已甚,不知家法何所 征”(见《谈艺录》)。不立家法,何有于桐城诗派?姚鼐大弟子方 东树对刘尤致不满:“海峰能得古人超妙,但本源不足,徒恃才敏, 轻心以掉,速化剽袭,不免有诗无人;故不能成家开宗,衣被百世也。” (见《昭昧詹言》卷一)故谓刘大櫆为桐城诗派中名家则可,尊为桐 城诗派开山则拟不于伦。桐城诗派开山这顶桂冠应戴在姚范的头上。 姚范,字南青,乾隆壬戌进士,官编修,有《援鹑堂笔记》五十 卷,学者称薑坞先生。桐城诗派的形成,他有无可辩驳的发始之功。 首先,桐城诗派的巨子姚鼐是他的侄儿,鼐“以从子受业焉;姚氏之 学所由起也。”(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姚鼐除“亲受文法 于学博(刘大櫆)外”,论学论诗皆“少传业伯父薑坞编修”(见马 其昶《桐城耆旧传》),叔侄二人在学术上形成了极其默契的传承关 系。其次,桐城诗派的诸多“家法”都是由他发端的。如批评明七子, 不以钱谦益一味丑诋为然,而是平正通达,不作矫情之论。《援鹑堂 笔记》卷四十评李空同《游百门学大谢》云:“如赵同鲁评沈启南仿 倪元镇画,下笔又重了”。钱钟书先生许为“古来评七子拟古,无如 此之心平语妙者。”(见《谈艺录》)卷四十四又谓:“读何、李诸 公学古诗,转读十九首,其妙愈出。正如字书只见石刻,后观真迹”。 钱钟书先生亦认为:“是于七子,未尝尽夺而不与,……惜抱渊源家 学,可以征信。”(见《谈艺录》)桐城诗派于宋人特重黄山谷,以 之作为优入唐人圣域的梯航。此在薑坞亦初露端倪。《援鹑堂笔记》 卷四十称山谷“惊创为奇,其神兀傲,其气崛奇。玄思瑰句,排斥冥 筌,自得意表”。盖备极倾倒。又,“魏泰《隐居诗话》极诋山谷。 泰本不耻士类,而糊心眯目,敢于狂吠如此。近世冯班之徒,所见与 泰不远,而学者奉其盲论,过矣。”俨然乎山谷护法。以古文之法为 诗,本是桐城诗派的当行本色。此中之覆,薑坞亦有以发之:“字句 章法,文之浅者,然神气体势,皆因之而见”。“文法要莽苍硬札高 古”。评韩愈《纪梦诗》曰:“以崚嶒健倔之笔,叙状情事,亦诗家 所未有。”(均转引自《昭昧詹言》)故桐城诗派中人对姚范极度为 尊崇,方东树至谓:“薑坞所论,极超诣深微,可谓得三昧真筌,直 与古作者通魂授意。”(见《昭昧詹言》)论定姚范为桐城诗派的不 祧之祖,应是实至名归,毫无间言的。 桐城诗派的第二个核心人物为姚鼐。姚字姬传,乾隆二十八年进 士,著作繁富,学者称惜抱先生。惜抱是桐城诗派的集大成者,他通 过四个方面的努力,空前廓大了桐城诗派的堂庑。其一,惜抱承薑坞 绪论,进一步完善了诗派理论。桐城诗派的微言大义,“鼐独抉其微 而发其蕴”,见于《惜抱轩诗文集》、《惜抱轩尺牍》、《今体诗抄》 者,比比皆是。其二,惜抱独具只眼,为诗派确立了一整套的诗学方 法论。如宗旨:“存古人之正轨,以正雅祛邪”(见《今体诗抄序目》), 庶不入诗文魔道。取径:确定范本,以为汲古之助。古体诗,“吾向 教后学学诗,只用王阮亭五七言《古诗抄》。”(见《尺牍与管异之》); 近体诗,“但就愚《今体诗抄》,更追求古人佳处。时以已作与相比 较,自日见增长。”(见《尺牍与伯昂从侄孙》)。守法:“近人每 云作诗不可摹拟,此似高而实欺人之言也!学诗文不摹拟,从何得入! 须专摹拟一家,已得似后,再易一家,如是数番之后,自能熔铸古人, 自成一体。若初学未能逼似,先求脱化,必全无成就。譬如学字而不 临帖,可乎!”(见《尺牍与纾侄》)存异:“大抵其才驰骤而炫耀 者宜七言,深婉而澹远者宜五言,虽不可尽以此论拘,而大概似之矣!” (见《尺牍与陈硕士》)求变:“近人不知诗有正体,但读后人集, 体格卑卑,务求新而入纤俗,斯固可憎厌!而守正不知变者,则亦不 免于隘也!”(见《尽牍与石甫侄孙》)斯直可为惜抱崇奉之“有所 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下一注脚!其三,惜抱不独“诗学”精湛, 且“诗功”甚深。生平所作有《惜抱轩诗集》十卷传世。程秉钊赞惜 抱诗:“精深博大,足为正宗。”(见《国朝名人集题词》自注)诚 如钱钟书先生所云:“盖学识高深,只可明义,才情照耀,庶能开宗, 坐言而不堪起行者,其绪论亦每失墜而无人掇拾耳。”(见《谈艺录》) 惜抱庶几“坐言”又堪“起行者”,二妙骈臻,宜其开一代风气。其 四,惜抱年逾不惑,即解组传道授业,历主钟山、梅花、紫阳、敬敷 书院达数十年之久。承学者见贤思齐,向风成会。见于刘声木《桐城 文学渊源考》著录姚门及门、再传及私淑弟子何只数百。以此惜抱诗 学未得及身而绝,而是化身千百,成为桐城诗派的广大教化主。 桐城诗派的第三个核心人物是方东树。方是姚门四大弟子之一, “性高介,恒闭门撰述,不随人俯仰。好尽言:论道术、文艺,必抉 其所以然”。(见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在诗学上“好尽言”的例 子是精心结撰了一部文学批评著作《昭昧詹言》。目的是昭示后学, 于古人诗文“求通其辞求通其意之确有依据也。”(见《詹言》跋一) 桐城诗法因此书具体而微:方仲棐“尤注意于方仪卫《昭昧詹言》, 尝戏曰:”桐城诗法文法,在此一书中矣‘“。(见吴孟复《马茂元 传略》)此书书首有许多泛论诗文的话,内容很精详,大旨是和薑坞、 惜抱论诗宗旨相发明而更见系统。它又是一部诗学鉴赏名著,在体式 上,是就王渔洋的《古诗选》和姚惜抱的《今体诗抄》所选的诗,驾 轻就熟地运用桐城古文家所专擅的评点之学,首首加以批注,诗律文 心,抉发无遗。如黄山谷《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 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 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方云:”起四句且 叙且写,一往浩然;五六句对意流行,收尤豪放。此所谓寓单行之气 于排偶之中者。“启发神思,授人以范,由此可以体会文章之法。有 人以为:”似此和盘托出,用意为体太陋“。方东树不以为然:”释 氏有教乘两门。教者,讲经家也。教固不如乘超诣,然大乘之人,未 有不通教者。……然使语言文字之未知,作者年历行谊之未详,而谩 谓‘吾能得其用意之精微,立言之甘辛’,以大乘自处,而卒之谬误 百出,扪烛扣槃,盲猜臆说,诬古人,误来学,吾谁欺乎?”(见 《昭昧詹言》跋)两相比较,觉方说深入情理,不徒作大言欺人。故 历来诗家皆重视此书。教育家吴汝纶开列中学堂书目时,于诗学一门 特意指示:“王、姚二选,……苦其难读,教者应并阅方植之所著 《昭昧詹言》为之讲授。”(见《吴汝纶尺牍》卷三)诗书画大师林 散之先生教人学诗即以《昭昧詹言》为宗(见《林散之研究》第一辑)。 吴孟复先生尤为欣赏此书:“手把金针亲说与,一编昭昧为君师。” 金针度世,沾溉广博,方东树算得上是普及桐城诗派的一大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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