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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舒芜先生结邻 夏晓虹
-------------------------------------------------------------------------------- 收到《舒芜口述自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5月版)的题赠本,立刻从最后一章看起,然后再回溯从前。之所以采用这样的阅读次序,乃是因为我之真正熟悉舒芜先生,实在末章所述的干校归来之后,虽然我们两家早在五十年代后期即已结邻。
舒芜先 生是我父亲的同事,他们一个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古典部,一个在现代部,本来也少有工作上的联系。但孩子们总是最先熟起来,加上两家的女性长辈来往较多,所以,我对被称为“方奶奶”和“陈阿姨”的舒芜先生的母亲和妻子倒也感觉亲近。只是,那时与舒芜先生本人没有什么接触,正像口述自传中所说,我觉得他面容严肃,不易接近。
大概是1966年底或1967年初,因为父亲也有所谓“历史问题”被“革命群众”揭出,堕入“牛鬼蛇神”行列,我们家也失去了在东中街宿舍大院居住的资格(因为那里有出版社的书库与纸库,需要保证安全),而搬到位于崇文门外的豆谷胡同。于是,我家再度与先已迁至此处的舒芜先生家做了邻居。
那个院子仍属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宿舍,虽然分为前后两进,但其实很小,当时只住了四户人家。其他两家政治清白,我们两家遭际相同,且早已熟悉,大约真有所谓“人以类聚”的情况吧,我家和舒芜先生家关系最密切。两家在南屋都有房,算是紧邻。先前已听说,陈阿姨因“抗拒运动”,文革开始不久,即被她任教的二十五中的学生们打死了。方奶奶此时也老了很多,背更驼了。那时,我们还是很少见到舒芜先生。因为两家的大人都在单位集训,平日有事,我们便找方奶奶商量。
两家的孩子先后下乡插队,我的父母和舒芜先生也在1969年的“十一”前,一同去了位于湖北咸宁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家中各留下一个最小的女孩,我妹妹于是也被托付给方奶奶,在她们保留的那间小屋里加了张铺。两个月后,留在北京的家属们也被以战备的名义“动员”到干校。我妹妹跟随母亲,在远离向阳湖总部的汀泗桥“十四连”(由原人民出版社干部组成)读书,父亲和舒芜先生则同在“十三连”(由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干部组成)种大田。
1971年初,我到咸宁干校探亲,在拥挤的向阳湖家属房中见到了方奶奶。那是在一个巨大的类似仓库的大屋里由塑料布分隔开的一户户人家,其密集与相似,让我怀疑居住在里面的人们会不会走错“门”。而方奶奶用她一如既往的处变不惊,讲述了在这些“棚子”里发生的各种尴尬事。那种内藏嘲讽的平静叙事,很有些像是《世说新语》的黑色幽默版。
“文革”后期,当初以“革命”的名义自愿或被迫离开北京的人们,都在千方百计打通重归之路。我从1974年冬回北京后,即赖在家里,奔走于各医院,希望开出疾病证明,以便办妥病退手续。恰好,咸宁干校也在稍后彻底结束,两家的家长们才得以与早几年陆续回来的家人团聚。也是从这时开始,我总算有了接近舒芜先生的机会。我对他的称呼也由早先的“方叔叔”,改口称“舒芜叔叔”,感觉这样才能表示对他的尊敬。
小院的格局又发生了变化,满满地挤进了八、九户人家。我家除了留下存放物品的西厢房外,后来好歹又争取到一间东厢房。舒芜叔叔家则在原有的前后院过道边的一间正房之外,又将在小楼底层、号称“黑屋子”的一大间储藏室改为家用。那间屋子房门开向过道,从门口勉强可以透点光。里面倒很大,一分为二,舒芜叔叔在“外间”起居、写作,他的已结婚的大女儿便塞在完全黑暗的“里间”。那间黑屋子被舒芜叔叔风雅地命名为“天问楼”。
夏天的晚上,我们都在小院中纳凉。喜欢聊天的舒芜叔叔有时也会搬出一张靠椅,和我们一起闲谈。只要有他在场,谈天的水平便大为提高,带上浓厚的学问气。舒芜叔叔的记忆力令人吃惊的好,许多早年的文坛掌故烂熟于心,叙述时尽管不动声色,分寸却掌握得极佳,很能引人入胜。只是我那时功底差,有时他顺口背出的诗词,我不能完全领会,舒芜叔叔在详细讲解之后,间或也会再录写下来传示。在《舒芜口述自传》第五章提到的一首登在当年重庆《新民报》上讽刺蒋介石打内战的《虞美人》词,我就是在乘凉时听舒芜叔叔讲过的:
谈来谈去何时了,胜败知多少。庐山昨夜又伤风,协商不堪回首一场空。
图章签字应犹在,只是面皮改。人民能有几多油,哪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当时对这种改编南唐后主名篇的形式很感兴趣,1975年夏回插队所在的集体户时,便模仿此作,写了首打油词:
南南北北何时了?岁月知多少。茅庐前度又遭风,池小不堪回首泳游中。
陶瓷饭碗应犹在,只是同人改。问心还有几天收?可似春潮带雨向东流?
中间几句说的是,那年夏天我回户前,暴雨曾破墙灌入屋中,高及炕沿。隔壁所住的当地插队知青因屋漏墙颓,搬入我们北京户。
那些年,因为在乡下无可消遣,我也抱着一册王力先生编写的《诗词格律》,学作起旧体诗词来,有时不免在家信中抄上几首。望女成才的母亲很当回事,便拿给舒芜叔叔看,请他指教。我为已在北京工厂工作的妹妹写过一首《桂枝香》,其中诸如“做产业工人,神怡心旷”一类的句子,据母亲转述,也曾经得到舒芜叔叔的称赞。而我自知其稚嫩,只把这话当作鼓励;但也有些许不安,担心母亲的热心会让他为难。听方林(舒芜先生的二女儿)说过,她爸爸每次给一位经常抄录自己诗作请求指正的老先生回信,都要煞费苦心地寻出若干好处来。
不过,舒芜叔叔对我确实很看好。虽然1977年恢复高考,我对自己的作文极不满意——除了开头与结尾的呼应略见经营,其他关于“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当年的高考作文题)的叙述实在乏善可陈——舒芜叔叔听过我的汇报,却显得比我更有信心。在我被扩大招生录取后,他非常高兴,甚至用了我如不中、是无天理一类的说法,令我有知遇伯乐之感,尽管我还不敢自信为良骥。
在那以后不久,舒芜叔叔把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借给我,意在指点我读书之道。可惜我虽则进了大学,却仍未开窍,《答问》里开列的书名都是闻所未闻,不知从何读起,也不好意思向他求教。放了些时,就又把书还给他,辜负了他的提携美意。倒是“文革”后期,爸爸在琉璃厂旧书店买了一部《诗毛氏学》,当时听方奶奶提起,著者马其昶是她的父亲,这使我对舒芜叔叔的家学渊源更为钦佩。当然,我也听到过爸爸向人介绍舒芜叔叔出自[color=red]桐城[/color]方家时,他的认真辨正——他家与方苞家并不同宗。
我上大学的那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为提高本社工农兵学员的业务水平,开办了培训班,学养深厚的舒芜叔叔被任命主持其事。开班的那天,我也去旁听,只见舒芜叔叔衣着整洁,神采奕奕,口若悬河,那一种从容自在,我前所未见。原先也听说他调来出版社前,曾在四川、广西的几所大学国文系做教授,陈阿姨便是就读国立女子师范学院时,上过他课的学生,那时,舒芜叔叔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几岁。这次现场观听的印象是,讲台本来是更适合舒芜叔叔发挥才干的地方。
后来,我从走读生变成了住宿生;再后来,舒芜叔叔也离开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到《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工作,家也随之安在了皂君庙的社科院宿舍。我和他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从报刊上读他的文章则越来越多。
有两件事不妨一提:一是九十年代初,我们曾在荣宝斋买了些木刻水印彩笺,请一些师友题字,送给舒芜先生的那份没有写。当时以为他忘记了;读了《口述自传》,才知道他一向自认字写得不好:“所以,现在有人要求我写毛笔字,我是最怕了。”(20页)另一事是,陈平原在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时,曾约请舒芜先生撰写周作人的古典文学研究一章,我们都认为他是做此题目的最佳人选,但他终于没有完稿。从自传中也可以了解到,那篇文章的“材料都准备好了”,但是“现在,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更是没有这个力量来写大文章了”(363页)。
我自己愧对舒芜先生的一件事是,前两年,《读书》上发表了一篇谈论女性缠足的文章,舒芜先生看了以后非常不满,认为其中多有歪曲,他觉得我还算熟悉那一段历史,希望我写文驳正。我因为人在国外,很晚才读到文章,时间拖过,就没有回应。但这件事还是让我体味到舒芜先生对学界动态的密切关注,以及对女性那种彻底的同情与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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