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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眠钟气,代起人豪,青年无限待甄陶;仰止吴公建设劳,勉成国器望吾曹。……
这是桐城中学的校歌,约近70年前我和同学们合唱之声,依然在耳。“吴公”指学校创办人吴挚甫(汝纶)先生。“勉成国器”是他给学校的题词。他的遗像悬挂在大礼堂孙中山像的旁边。
这位桐城派最后的大师,“曾(国藩)门四弟子”之一,是怎样创办桐城中学的呢?我一向的大概印象是:1902年,清廷要办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吏部尚书张百熙奏荐吴汝纶为总教习,得到皇帝批准。吴先生要求先去日本考察学制。考察回国,先回家乡,很费心力办起了桐城中学。很快他就病逝,终于没有回北京复命。
我形成这样的印象,是来自下列两个史料——
会朝旨采西法开大学堂于京师。管学大臣张公百熙奏荐先生加五品卿衔总教务。固辞不获,则请赴日本考察学制。……返国,先乞假省墓,兴办本邑小学堂,挟日本教师一人同至,规制粗立,将行,遽以疾卒。(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卷十一《吴挚甫萧敬孚二先生传》)
……张公奏荐桐城吴先生学行高,兼综中西,可以魁多士,天子俞其请,命以五品卿充大学堂总教习。先生坚辞不得,则请赴日本考察学制。……归,未及返命而卒。(马其昶《抱润轩文集》卷七《吴先生墓志铭》)
这就是桐城中学的创办。(起初名桐城小学堂,又名桐城学堂,次年(1903)遵照清政府部颁中学令改为桐城公立中学堂。)我没有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只因为两个材料都出自我的外祖父马通伯(其昶)先生,我容易看到,便没有再去寻找别的材料。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吴先生对于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任命,“固辞不获”“坚辞不得”之后,究竟是接受任命了,还是始终没有接受呢?上述两个材料都没有明确。于是可以有两种理解:可以理解为,坚决推辞,仍然推辞不掉,只好接受了任命,但要求先去日本考察学制,回来再正式就职。也可以理解为,并没有接受任命,要求先去日本考察,把事情缓一步再说。我一向是倾向于前一种理解的。
最近,《安徽古籍丛书》里面的《吴汝纶全集》由黄山书社出版了,煌煌四大册,是非常有价值的文献。书末附录诸家所作吴先生传状十一篇,如下开——
李景濂:《吴挚甫先生传》
贺涛:《吴先生行状》
姚永概:《吴挚甫先生行状》
贺涛:《吴先生墓表》
张宗瑛:《吴先生墓志铭》
马其昶:《吴先生墓志铭》
吴生:《先府君哀状》
吴生:《先府君事略》
李刚己等:《祭桐城先生文》
谷钟秀:《祭桐城先生文》
早川新次:《在安庆寄邦人书》
细察这11篇中,对于吴先生究竟接受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任命没有,说法不一。
明确说是已经接受任命的有——
……诏天下用西国法立学,建大学堂于京师以统摄之,而命吏部尚书长沙张公为管学大臣。于是张公聘先生为大学堂总教习,先生辞,固请,不可,……张公欲遂其事,遽闻于朝,天子许之,命以五品京堂充大学堂总教习。先生既受命,思报张公之知遇,而虑学校初立,其法未能尽善也,日本用西法久,学制尤明备,自请赴日本考求之。(贺涛:《吴先生行状》)
……先生既受张公之聘,以谓诸国学制,岁更月修,久而后定,仿其规范而不能得其精意,恐难见功,故有日本之行。(贺涛:《吴先生墓表》)
“受命”是受天子之命,“受聘”是受张公之聘,微有不同,反正同样是接受了之意。还有——
……既受诏,则东游日本,考求学制,历百余日而归。(张宗瑛:《吴先生墓志铭》)
……三辞不获,羁身总教。航海而东,预模备效。(谷钟秀:《祭桐城先生文》)
明确说是没有接受任命的有——
会管学大臣吏部尚书张百熙疏荐,诏以五品卿衔充京师大学堂总教习,汝纶力辞,百熙匍匐跪请,未决。百熙虽管学事,大学士荣禄实阴主之,其疏荐汝纶,亦出荣禄意,百熙讽汝纶往谒荣禄,汝纶不应,荣禄口弗然。而大学初立,前无因袭,议论纷纭莫衷一是。于是汝纶自请往日本访询学制,归以报命,借答百熙之意,到总教习之职,则未允就也。(李景濂:《吴挚甫先生传》)
还有——
……国家兴学,以公尸之。不获固辞,遂与逶迤。问道东海,一揽靡遗。(李刚己等:《祭桐城先生文》)
以请赴日本考察为虚与委蛇,也暗寓并非接受了任命才去之意。
此外多是说得含混,或者跳过去说的,不列举。奇怪的是——
府君初膺张尚书知荐,虽再三辞让,其后既被圣旨,乃毅然欲有以自任,以酬恩遇,故自请为出海之行。(吴生:《先府君哀状》)
……得俞旨赏加五品卿衔,充大学堂总教习。先君闻命,犹为书告张公力辞,殊无意应也。……先君乃白张公,请往日本访询学制,归复命以为藉。(吴生:《先府君事略》)
儿子叙述父亲的事,为什么也说得如此闪烁含混呢?
要找真正解决问题的材料,幸而还是有了这部《吴汝纶全集》。第三册“尺牍”类中有“谕儿书”,壬寅正月十五日一信云:
……乃张冶秋尚书不通商量,遽行奏荐,恐吾再辞,渠之奏为卤莽,因允暂不言辞。吾此举必以能脱为贵,若不能脱,非幸事也。
原来,在事情已经到了圣旨下来之后,如果再坚决辞谢,会陷张百熙于卤莽上奏之罪,的确不好办,只得“暂不言辞”,但也没有正式表示接受。先请求去日本考察,既有益于兴学大计,也可以拖延一下,再想脱身之方。一面以能脱身为幸,一面也估计到终于脱不了身的可能。这里有个问题:究竟他自己的真心如何呢?是不是当真把脱身当作追求目标,或者姑作姿态呢?这就要说到更重要的材料,原来在“因允暂不言辞”和“吾此举必以能脱为贵”两句之间,还有这么一大段:
张虽见爱,其办事尚少阅历。我言衰老精神短,彼乃我为我觅帮办,帮办不由我请,张自用人,岂能帮我?且两人同办一事,必至各执意见,或相忿争,世言督抚同城,教官同印,妻妾同夫,皆成仇敌,故办事必一人为主,乃可成也。万一就之,学堂既不能有效,我将为中外唾骂。满学皆张公自用之人,而我以一老翁周旋其间,安能有所作为?目前彼以“劾己于廷”为辞,即难过执己见,虽云“俟章程出再议辞受”,便恐竟不得辞,终受其累耳。我尝告张尚书,谓“科举不废,学校不兴”,张云:“今时虽孔孟复生,亦不能废科举。”吾又言执事用我一年,四五月方开办,其高才者必皆专意科举文字,直至十月榜后,不能着实程功。张言科举用策论,与学堂固一条鞭也。张不惜倾心下士,亦但为名耳,其主见固亦自是而不能虚心者也。又其人出荣相之门,再与我相见,皆云荣相亦以请我为然。前与我言,将奏加三品卿衔,今赏五品卿衔者,闻荣相谓初来不必过优。吾早无意世荣,李文忠往年曾与孟绂臣等谋为奏加卿衔,吾闻之极力恳辞,以为“在官不求荐达,岂罢官之后,仍以区区加衔为荣”文忠乃止。若斤斤于三品、五品之间,真腐鼠之一吓耳!然足见其人唯荣相之指挥也。李希圣,妙才也,张尚书欲用之,荣相指为康党,遂止不敢用,张李湖南同乡,然尚如此。
张百熙以一品尚书,亲自登门聘请一个六品前知州,来担任全国瞩目的新学大宗师,甚至下了跪,还不行,于是径自上奏,获得圣旨批准,造成既成事实,的确不能不算是倾心下士。但这只是一面。另一面,在用人办事、方针方向等等关键上,又是这么别扭尴尬,特别是他自己出身于声名狼藉的荣禄之门,事事听荣禄,而荣禄在给与吴汝纶什么头衔问题上面,已经使人不愉快。这些烦难委屈,就是令吴汝纶真心不愿意受命的原因。可是,估计形势,大概又终于推辞不掉。他就是这么陷于两难之中。这些话只是在给儿子的家信里才会说。在尺牍家刻本中,没有这段话,现在是《吴汝纶全集》本据郭立志《吴汝纶年谱》所引补入,可能是吴生有意删的。原来吴生正因为深知父亲的苦衷,才说得那么闪烁含混的。
黎澍先生说过,研究历史,不必侈谈什么掘发历史规律,老老实实就是要弄清历史事实。的确,历史研究中就有这样情况,一个小细节,倘无必须材料,都很难于弄清楚的。
2002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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