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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快雨堂 于 2009-12-1 14:17 编辑
龙眠后游记 明·方以智
余生长龙眠,岁徜徉其间,未尝有记。记龙眠后游者,以当兵变寇乱之后。兵焚押至,大家流离,即欲置身丘壑,骄语优游,其可得乎?乃者方子犹得间归故里,呼故人,乘春日,载酒赋诗,恣啸傲,寓目俯仰,写其感慨。故足记也。
余去家六年矣,间归者再。而今年归,去向者归又三年矣。此三年所,贼往来蠭午无算。亲戚故老,存亡十二三。入里闾,圯垣荒棘,夷为战场。独城堞缮修甚新,敌楼相望,女墙睥睨,一雉一廛,喜幸足以御贼。然俯视桥下水,北望花岩诸山,愁然怵心。较向者归,致叹瓦砾,又大变矣。附郭山庄,薪毁殆尽。先世坟墓,松楸如故,故间归必欲入山。聊展望,幸此一日,犹如昔时。幸有一日,即当放浪山水间。其意一也。
既归,苦霖雨不绝,里巷鸡黍,泥淖过从,殊自郁郁。先期期客,雨霁各策杖入山。饮我者载酒为慰,会中春月望前一日风,道路收潦。至日果霁,天朗气清,岂昭明所谓秋日乃肖耶?
诸左谓予曰:龙眠不可以一日游也!当携布被,信宿余三都馆中,明日余饭汝。顷之,子远舅氏大呼而至曰:是不可以无图!李伯时所以重后世者,此龙眠山庄图也!若近日工丹青,固可阙然逊伯时耶?言未毕,吾家子建,适税驾至自潜天柱峰。即招之曰:有今日龙眠图矣!子建素工此,十倍我。问其囊中,则笔札备具。即并驾共出北门,客或执榼从。乘马策蹇,举篮舆,从者数十人,容与于道。道旁耕者,释耒相顾。年来尚复睹此辈,仙仙问山水者乎。
入山甫数里,石流粼粼,沙渚迥曲,侧径无尘。下车徒步,民舍虑多诛灭,焚而新筑者。林木伐后,犹有樗栎榆柳,卷曲轮囷,倚涧临壑者存。春草复生,萋萋山麓,步少倦,可以偃卧也。春草复生,萋萋山麓,步少倦,可以偃卧也。
余幼读书处,在寥一峰下。有涧石急湍,可以流觞。顾诸客促驾,从此中饭。越岭至谷口,老奴已治具迟我矣。遂踞石上,趣治饭来。
方子谓客曰:余少以龙眠之泉无千仞,石无万仞者,或不得厕三峡石门。然长游吴越,近寓白门。大抵水为巨浸,山多土阜,旷观平远,求一仞之泉,十仞之石,不可得矣。人所号名山,率以古刹园亭胜耳。抑亦入山惟恐不深,故厌之与。乙亥游东越,山果峭,稍稍似故乡。然又安能如故乡之山?可以菑畲不买而隐也。
饭毕,入舍中,见先曾王父,及王父生平所著,寿诸木者,尽藏诸此,又不为贼所焚。嗟乎!使得竟返故乡,于此枕石漱流,读先人之书,岂不乐乎?又不可自必矣。
寥一峰之右为碾玉峡。碾玉硖又余叔王父计部公寤歌地也。此地为龙眠最胜,嶙峋壁立,飞泉澎湃。坐其下,耳无雷声,泠然若有所忘。计部公乐之,筑室其上,取以为号,今室已毁矣。六叔尔止,寓白门,不得归而乐之矣。我等且为以一日乐之,又何慨焉!亟呼酒,巵斝并进,倚石而醉。客俱醉,嘱硕人歌,嘱子建作图。歌声出于砯豗之间,若绝若续,回睨子建已扶服最高石,操斛成幅矣。
阴崖巉岩,本不可行,而客醉欲争行崎岖以为能。不能者跽而饮。余乃拂衣止之曰:危甚!噫,人世何往非危地,而独此危与?如是乐相乐者,移日,日已落。方子自念乐无以加。而歌声为泉所夺,歌未遂。乃步张鼓吹以行。及河,争夺马渡河,复忘其歌。
暮抵三都馆,老僧烹笋及蒲,饱不能餐。相与箕踞渡头,放言高论。待其饥云夜复置酒竹木中。余笑谓:山中而坐阶下,与城市大宅中庭,何以异邪?既命移酌石上。时既望,月临前溪,皎出疏柳中。掺袂大堤,可勿秉烛也,何必非清夜游乎?既据石,临沈潭。月逾明,风不起,远流激石,微闻有声,指伶人可以吹笙矣。方子自击鼓,客皆杂奏,为烦促之节。四顾深山,盖亦何年闻此管乐之声也邪?桐故朴塞,不知协音律。此伶者,犹故家所教。十余年前,与予论节奏。今亦且老。发声变调,令人愀然。秦淮歌舞,吴侬绝唱,固不若此山中合奏之适也。
夜深矣,露下沾衣。储与不能去,童子煮酒。误燔田疁草,成夜烧。火甚烈,客且燎衣。而田父方惊起,不知何故也。返竹林中,犹散发披襟,或歌或哭,倚庭树高谈未已。日来方病,又何以豪至于斯耶?
鸡且鸣,客皆卧。余竟不成寐,曳败絮辗转。东方白矣,披衣起,周回庭除。梅未残,辛夷且发,此皆左少保公所手植也。嗟呼!有子能文章,好山水,为世重,公亦乐矣!
日出,客皆衣冠,余犹蓬首。出与溪头渔者语。问山中年来无恙耶?此方虽乱后,犹外户不闭也。老农炊黍进羹,聚而享之。遂蹑履往穷龙眠之胜,循涧而入,陉岘交蔽,不知何往。独土人因石壁下,筑土成路焉。遇石马潭,徘徊拄杖,客有疲者,遂止于此。方子亦曰:安能一日而穷龙眠邪?龙眠盘桓数百里,又安有穷耶?又何必穷尽龙眠之胜,而后有得山水之间耶。
硕人谓余曰:君犹忆丙子射坛之游乎?曩者惟克咸及君耳。主人孙公甚贤,今贤主人成古人矣!西指剩山,层楼陕榭,朱槛画舫,复何在乎?
平滩在兹,小瑯環,倪太史山房也。太史公往矣。今日者,故人皆与,又有管弦之盛。人生几何,何当多难日耶。子厚曰:贼无灭时,此地终不与我辈啸傲也。不者,我辈冠进贤冠,劳于王事,或殉封疆,安得有此。他若朴游城市,不出里閈,持筹死牖下,亦何苦哉。乃贾勇乘兴,兴益发。罢者不知倦,或攀藤萝,或度绝壑,或腾石之颠,或咏诗,或构赋,或卧或立,或濯巾,或与游童戏,各适其适,快哉今日乎!
方子嘿嘿长吁曰:山水之胜,岂果胜绝江南北邪?亦游子恋故乡邪?东西群峦皆先人丘垅所在,子孙不争达,又去坟墓,之他乡,徒放浪于此无为也。醉而顿首石上,果醉与?感慨之余,慰以善謔,謔以谁善哭者为工。方子蹙頞举声,怆然屑涕,其强作善哭乎。毋亦俯仰与怀,相对泣数行下耳。
还过境主庙,见牧者告我,适有数白衣,载酒来此溪头,询两日内,从三四十人,击鼓吹笙,游山者何在乎?答以晨向山北,不知所在。余心知必默公也。
先是老奴归。以石作笺,寄默公,及吾家子桓,并致臣向。左右或以不相遇为憾,余以数子此来,自感数子,不为世俗人,不必相遇也。子直子忠曰:若以免于世俗人为乐与,抑知两日内,更增世俗人之议耶。傥易不备,知之者鲜也。方子方自以为娖娖谨甚,特以感慨,遂不禁其狂放也。
归入北门,犹还望龙眠,不忍别。见投子有人群起做,意亦有乘舆若我等者乎?
诘朝行市中,遇默公。果从龙眠后山登投子,同行者亚侯子桓也。方子既乐其事,又感慨不能已。
夜与诸左饭,援笔记之。记未成,晨起治家事,履又满。恐后此记终不成,遂过默公舍成之。草成而子桓忽至,云子建之图且成,持以待记。读余记数过,悒悒然吁矣。昔兰亭盛事,而右军但叙感慨,读后游记者,得毋更有后之感慨者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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