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桐城明月 于 2012-11-5 19:21 编辑
我一直相信,时间如此永不停歇的行走,一定遗落过一些无与伦比的印记;而时光的背影里也一定留下过一些什么,足以让所有经历过时光的人都愿意在那些回望之中,一遍遍地追忆和流连曾经。 不是吗?那抚过枝头的叶子的风。那流过低矮的芦苇的河水。农人的脊背上驮着的夕阳。黝黑的鸟儿飞过午夜扑翼的声响。父亲的额上渐渐加深的皱纹。母亲由花白渐至苍苍的鬓发。拄着拐杖的奶奶日渐佝偻的腰、逐年升高的血压和越来越严重的苍老与头晕…… 我时时感知到时间行走的懒散与急切,尽管它从来没有刻意加快过它的脚步,尽管它从没肯为任何一件事物做过一回短暂的停留。它只是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地流过——从来都没有什么,可改变它如此从容的脚步。可是,等你忽然想起某一件往事的时候,才发现它早已成为了过往,被淹没在了年岁凛冽的风里。 天上的云懒散地游走,日渐一日地增添了我的忧愁。从不更事的少年时光开始,我便拥有了一层比一层更加深重的回忆,像是沉睡在时光深处不停层积的岩石,在风的呼吸和雨滴的打磨里历久弥深地陷入坚硬和冷漠。 遇见的人,经过的事,看过的风景,以及某一段错失的光阴和爱情,都让我一次比一次地加深了沉默。而这些都在时光之中,都被时间义无反顾地抛入到风里,渐至于了无痕迹。 一些事物已经老去,一些人或者往事却依然顽强地占据了内心,伤感而不曾离开。
时间是一场虚无而又无比坚韧的存在。它有着棱角分明的刻刀,有着决绝而从不回头的执着。
我总是记起老家残破老宅里的那些时光。更多的是:大饼一样从一声声鸡鸣里醒过来的日头,从东边的山旮旯里慢慢爬起来,束束阳光穿透了老宅屋顶的玻璃瓦,将一个个椭圆的光斑打在老屋的墙上,然后顺着清晨炊烟升起的方向点点滴滴地行走。它从墙壁走到地面,从西边移向东边,摇晃着斑驳细碎的色彩,甚至还有着和老宅屋顶上摇曳的泡桐叶子一样的欢乐舞蹈。那些光斑,从老宅的后墙走到墙角,从墙角跳上龛台,爬上油黑的崴了脚的八仙桌,又攀上了挂在厨房门上的母亲的黑围裙,再爬上老风车、爬上那只断了篾的筲箕……直到后来,它落在了老宅凹凸不平的黄土的地面上。这时候,我就可以用小小的脚一下一下地踩它了——我等了大半个上午,就在等这个时刻到来呢。可我却总也踩不着它:一脚丫下去,它就飞上了脚背;用手捂它,它又从指缝间滑了出来;我拿起父亲的草帽去盖它,它又调皮地爬上了帽沿……气喘吁吁之后,我还是没能够够着它的影子。于是只好第二天、第三天地接着去逮…… ——我一直想不通这从屋顶窜下来的阳光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又是圆的?直到失败了无数回之后,我只好垂头丧气地放弃。 日头这样地走啊走啊,走到西斜的时分,西边山上的云彩就忽然地害羞了,羞得天空里一大片一大片的野火烧了一般,羞得小脚的奶奶脸庞上一片明沟壑分明的赧红。而此时,我就与夕阳一道睡着了,睡在山墈上,睡在流水畔,睡在母亲温暖的肩膀,睡得一个一个的梦里,都是金色的夕阳…… ——我一直以为,那一个个椭圆的光斑就是时间行走的最清澈的足迹。它的存在,胜过了一切的鸡鸣和钟表。 时间就是这样让我不明所以地走啊,走啊,我抓不住它一点一滴的尾巴。母亲告诉我:时间的尾巴啊,就像是牛尾巴一样,长长的,黑黑的,看不见、摸不着,一呼啦,一呼啦就过去了……,于是,我在一个放学归家的傍晚看中了一头躺在黄昏光阴里的老牛。我鼓起勇气,扔了书包欲去牵起它的尾巴,却被它用犄角顶住了一回我的肩膀,一直把我顶到了那个弥漫着草药味道的区卫生所,让我极不情愿地经受了一个半月的手臂上缠着夹板的疼痛滋味。
时间是有节拍的么?
要不,我怎么老是听见老宅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一声声地击打着我的无眠,直到把老檐下的泥土砸出来一个个圆润的水涡?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那是时光行走的脚步吧?还是因为有些什么随风飘走,又或者是有些什么无法挽留,便一回回地撩拨了它深深浅浅的哭泣? 我常常坐在午夜的光景里,铺开卷了边页的书本做我的几何题和化学方程。当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我揉着眼睛一抬头,便看见那些细小的飞虫在煤油灯的光影里寻寻觅觅,那是它们在寻找失去的时光吧?还是想要在那些个轮轮回回的午夜里为了思念某一处刻骨铭心的温暖,不惜灼伤了自己、埋葬下熏黑的玻璃灯罩下那一层又一层的小小尸首? 许多个夜晚里,夜虫低吟,漆黑的松风吹过屋顶,远处的山峦上夜鹰发出声声低沉的哼鸣。 山风安静地唱歌,我就坐在如豆的灯光里听屋檐下滴落的雨声,一直地倾听了很多年。
夜很深很深,一直深进我的骨髓,我的心里。
那个时候,我家没有钟表。只是每天清晨的鸡鸣告诉了我一天又一天开始了的时光。直到某一个初秋的夜里,我的父亲,从满布石坷的河汊里逮到了一只王八,在那个刚刚透出光亮的黎明带到了山下经过两次交易,才使拥有了一只用三十块钱换来的手表:金狮牌的,金黄色的表盘,手动发条,却老因为服侍不好而常常罢工。 那一年,我拖着沉重的木箱,戴着它蹲上汽车,爬进火车,疲惫而欢喜地抵达了远方的那个城市。 ——那一年,我被那个城市的一所卫生学校录取。
那一年,我坐在一盏不甚明亮的白炽灯下,写下了我生命中的第一行诗句。
那一年我刚刚毕业。那一年我什么都是懵懂。可是,那时的我好像已经具备了某一场刚刚开始的青春的萌动:我的身躯开始变得细长,青青的胡茬悄悄生长,夜晚的梦里终于有了第一次温热的喷涌。我害羞地将它藏在了心里,谁也不敢告诉不敢问询。那些青涩的岁月里,我的问号像是一串串没有答案的烟云,纠缠得我的眼里心里,都是疼痛。 空中飞过的云朵有时会勾起我的沉思,山巅的某一抹轻雾有时会带去我某一丛不敢言说的心情。一万次地不能远走和张望的时候,我坐在昏黄的灯影下,持一管七只音孔洞穿的笛,就着黄昏的微光发出一粒粒嘶哑和相思的音符,托那行残缺发黄的诗句连成一串,又一串。 那一年,我遇见了一个我喜欢的姑娘。
这笛音吹散了浮云,吹走了落日,吹落了一行冰冷的泪滴。
而事实是:我扔了我的笛。从此,我再不能去吹响它了。因为,那位姑娘去了远方。因为,那位姑娘再也没有回来。 我就这样在思念中慢慢长大,慢慢变老。在经过了许多年毫无答案的等候之后,我开始将内心完全地冰封——我必得舍弃掉一些什么,或者是将一些什么长久地封存,然后留下一些牵挂,许多感伤。 我一回回地离开乡土,向着同一个方向送去无数个穿越梦境的目光。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寻找什么,只是一心向着荒蛮的北方大漠、风沙和落日所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放逐了自己的魂灵。 我一万次极尽浪漫地想象:在茫茫无边的大漠之上,天边是一轮硕大的圆日,黄昏的风吹得莽沙遮天奔走无定。我拖着长长的脚步和影子,踩着不知所终的方向一步步向着落日的天边,不能放弃地跋涉而去。 从此,我就有了许多永远也用不完的时光。我用日复一日不肯停歇的辗转试图去忘记心头的忧伤;我用一刻也不能停留的惯性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绝顶的陀螺;我将一个又一个的日出日落、月圆月残写进时光的背囊——我的时光,像是一个狠心和贪婪的袋子,日日夜夜,张开着无穷无尽的欲望,让我去填空。 于是,我暂时忘记了时光。我同时也知道:最终会有一天,我会把我自己,也填了进去。
一位作家曾告诉我:拿起,便是放下。
我曾经拿起过许多的人和事。拿起过许多永远也不能抹去的曾经。在拿起和轻轻放下的时候,我将心上的幸福和伤口一遍遍地抚摸。 我拿起真实的现在,拿起明天的等待,拿起一个个朴素的日子做了我温暖和安静的枕席。许多年来,我在城市的喧闹中独守一份内心和守候,一刻也不曾改变,任四季风雨,繁华凋谢,我小心地将它们捧在手心,再不会跌碎了一地不可收拾的残局…… 一些人正在变老。连同时光一起:变成一盏盏昏沉摇曳的灯火;变成一树树浑黄的泥土中春来发青秋来又叶落的树。 我也在变老。——我也会在变老的同时,还拥有更多的等待和未来。
晨雾中的光阴明亮而清澈。草叶上的秋露都是茫白的光辉。时间在漫长的石钟乳上凝结,凝结成足以令人震撼的姿态。 我知道,每一座山的深处,都曾有着一万年的不曾改变的故事。——那是死去了的时光吧?还是时间在某一次无比巨大的疼痛之后展开的一场无比惊艳的表达? 而我却在那个遥远的边陲小城,在那爿无人光顾的溪畔寂寞行走的时候,忽然就撞见了那架残旧的老水车:彼时,枯叶片片,流水无声,远处的山一片朦胧,小叶榕的翅膀飞越了低空。那架苍老的水车泊在一川清浅的水边,老眼昏花。 溪水流动,枯叶沉静,水车的转叶一圈圈被水流所推动。它掬起一节一节喀斯特熔岩下流出的清澈水光,缓缓倾倒在一条高处的溪水里——周而复始,舒缓从容,无我,无它。 我在撞见它的那一刹那,心猛地经受了一次电击一般的痛楚。——这走过许多寂寞时光的老水车哦,它让我保持了生命足够的庄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