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印象

吴砺

西安的印象

（一）

二十年前，我在兰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后路过西安。我们在晚上七点左右到达了临潼。列车刚停下不一会，就听到一个旅客大声叫喊着，跑着追下火车。原来一个少年上了火车，在卧铺车厢走道中突然夺下这个乘客手的手提包，跑下了车。这个乘客很愤怒，可追到车门口他就不敢追了。他只好自嘲地说，包中没有证件，钱也不多。这是当年著名西部贼都给了我们上的第一课。

到了西安车站时，天已完全黑了。与我同行的是一个与我一道参加会议的中年女同事，还有一个火车上刚认识的在西安民航局工作的年青妇女。两个妇女大包小包的带了一大堆行李。民航局女同志十分热情地介绍我们到民航局招待所去住宿。我们一道坐上了公共汽车。我们还没来得及找到位子，车上就有四五人跟到了我们身边，其中一个头发长长的中年人，穿着劣质化纤西装，右手没有穿过袖子而放在左胸衣服内侧口袋中。我满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别人早已告诉我西安与火车站相连的公交车是贼窝。一看这人就是一个我想象中的典型职业扒手的形象。售票员过来了，我手拿钱向她买车票。我的手突然被身边那个陌生人推开了，他说：“都是自己人买什么票啊”。我不由吃了一惊，皱起了眉头。售票员不知是装糊涂还是有意走开到车厢后面去收其他乘客的钱去了。我注意到那个民航局妇女惊恐得脸都变了形。当售票员返回时，我又将钱送给了她，那个男人再次推开我的手说：“都是自己人买什么票啊。”我突然被激怒了，恶狠狠吼了起来：“谁和你是自己人。”票是买了，那些人也没吭声。

我知道我碰到麻烦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那时一点不知道怕，我只是不知道今天晚上会是怎样的结局。离招待所还有十多站路，车上人渐少了，我在双节车中间转盘上找到座位，那些人仍站着。我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从自己包中拿出这次旅行路过藏民区时买的没有开刃的弹簧刀，装着若无其事地开启和合上。不知这些人是认为他们碰上了一个会玩命的，还是看到这个小个子南方人没有什么油水，他们提前下车了。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不过没有到达招待所之前，我仍不能完全放松警惕。我们在一个漆黑一片的站点下了车，突然车下围上了一群人，嚷着：“要不要坐车”，我还是处在高度紧张状态，暴躁地吼了声：“滚”。这伙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我们走到马路另一侧时，只听到对方一阵地动山摇喊声：“剁了你！”

知道已走进民航招待所充满灯光的院子中，我才开始感到后怕，发现自己身上的内衣全都汗湿了，不由庆幸今天晚上躲过了一劫。其实自己那么一个小小的个头，这些“良民”任何一个人都能把自己提起来扔到地上，而且下公交车后也没有任何理由发火，也许还是处在惊恐之中，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才乱吼吧。

第二天上午我们去了大雁塔。在公共汽车上又碰上两个人高马大的老黑抓到了一个小个子的小偷，两个老黑洋洋得意地一人抓着小偷的一个胳膊下了公交车，送小偷到派出所去了。晚上回到招待所，同房间有一个昆明烟草公司的，说他一个同事内衣裤子口袋中缝着两千元钱，被小偷用刀片划开偷走了，他们只好感叹西安小偷的厉害。那时两千元也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好在烟草公司里的人有钱。

那次西安之行连兵马俑也不及西安小偷给人印象深。当时西安当贼的不仅偷，而且时常在大街上公开抢妇女身上的首饰。西安给我留下了社会乱的印象。

                                                                                                          （二）

二十年前我去过大雁塔，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大雁塔地面上放着几根几米长的树根，那是从大雁塔塔顶上落上的树籽长成的小树的树根，它几乎把大雁塔撑裂成两半，维修时不得不把它挖了出来。我当时觉得很难想象工人们是下了什么样力气才把它请出来的。

我的印象中，那时大雁塔周围也没有什么建筑或向游人开放的建筑，只觉它是黄土地面上一个很孤单和平凡的塔，照例是爬塔梯，但中国的塔都是这样的结构，外表看尚可，内部都单调乏味得很，也看不出有什么美感。0

这次来大雁塔，只觉大雁塔前面的广场边仿唐建筑让人感到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气势，虽然其屋檐线条简单、粗旷，但就是大气磅礴。进入塔院中，我将前院各个小庭院都转了一圈。当我来到塔下尤其新建仿唐建筑博物馆庭院中，从这里仰视大雁塔，我整个心灵都受到了，感到大唐的天地辽阔，大雁塔身躯伟岸，有包含天下，气吞山河的气势，时光也仿佛回到了唐朝。

当我走出大雁塔公园的前门时，再回头看了一眼大雁塔，顿觉它实在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地面上古塔而已，那气势竟已全无了。我不由吃了一惊，同样一座塔，只是观看位置不同，对它感受完全不同，现在不过离塔稍远一些，有一些距离而已。

我突然有所悟:任何事物随着距离变远与时间流逝，其重要性就变小得多，若我们离开大雁塔一公里，它就会显得更小更平凡，若我们回到福州，你就根本看不见它了。

大唐王朝对在唐朝的人们是世界上的一切，随着时间流逝，它也只是变成了一个故事，一个符号，其实我们生命中经历过的一切不也是这样吧？我们年青时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我们会觉得这个人是世界的中心，世界上的一切，过了十年过了二十年，我们对此感觉全都变了。我们在当年感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也会随时间会变得模糊和微不足道的，如同我这次在不同位置看到的大雁塔一样。

                                                                                                               （三）

重新见到的西安给人感觉是温和中性，甚至是灰色的。在西安近一个星期，从未见到蔚蓝的天空和天空上的白云，偶尔出现一点阳光也是白朦朦的，天空中透出一些稀疏的光线，大多时间是雨雾朦朦的天气，尤其早上一醒来，天空昏暗，还飘着几丝雨点。一星期一半以上的时间整个城市都是在朦朦的雨雾之中。

或许这个年龄自己内心中的天空就是灰色的。透过灰色的玻璃和内心，眼睛看到的世界也许只是灰色的。

西安的出租车司机开车很温和，没有像拼命三郎抢时间，让人坐在上面心安，只是这些师傅有一半是乡下来城打工的，就没有北京、上海那些的士师傅健谈。对出差的人来说，出租车司机就是这个城市精神面貌最重要的一面镜子。

西安城市节奏是温和的，人们并没有像上海、北京行人走得那么快。街道装饰也很温和，没有那些城市那么张杨，色彩也没有那么鲜艳。

相对成天呆在家里，出差时很多时间要在夜晚的街道行走，我对夜晚中的大街总是有一种陌生的疏远感，无论它是否灯红酒绿。也许与夜晚街道的接触更增加了对西安灰色和中性的印象，夜晚灯光总会给人怀旧的伤感之情。

（四）

忙了一周，出差任务已结束了。我决定周末在西安周围转一转，尽管二十年前亦走过一次。我们联系了旅行社并决定先沿东线走。

早上旅行社车来了，沿途接人并在一个小旅行社店前面停下了，等整点再出发。现代中国旅游业是上了一个台阶，像十几年前我在美国见到的一样，旅行车能上门找你，而不是你求他们给你旅游机会了。

这一行人不多，也只有六个旅客，一个导游，一个开车的师傅。面包车出了城市，路过灞桥，导游介绍这是楚汉之争时的灞桥和“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唐朝时折柳送客的地方。

年青时代读王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只对前两句印象深刻。因为那是写出了一幅充满诗意的画面，对后两句送人的诗句就没有体会。等读过《唐诗欣赏》中介绍由王维诗改编而成的唐代著名的送别歌曲“阳关三叠”后，才对诗中表达的故人送别朋友时难舍难分之情有了深刻体会。

“渭城朝雨浥轻尘，

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揉凝千缕，

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揉凝翠色，

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揉凝柳色新，

休烦恼！

劝君更进一杯酒

人生会少

富贵功名有定份。

休烦恼！

劝君更尽一杯酒

旧游如梦

只恐西出阳关

眼前无故人。”

这种缠绵不绝一再吟唱的歌词曾让青年时代的我潸然泪下。是啊，古时交通不发达，每次送朋友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生离死别，这种对人生无常与艰辛感慨怎么不令人感动不已？

我们乘缆车到了骊山。这是只有历史故事而没有历史遗迹的名山。很难想象从周朝到唐朝经历了这么朝代，山上竟连几块石柱都未留下。或许这也是木质结构为主的中国建筑的缺点，不像古罗马以石头为主要建筑材料，总有毁不了的遗迹。中国人每次改朝换代都热爱焚烧前朝和别人的建筑，加上没有人维修，最终什么建筑都没有留给后人，只除了历史的故事。

我第一次知道褒姒的故事竟亦发生在骊山上，加上唐明皇的故事，骊山变成了中国历史中美人成祸水的经典教育基地。

若无历史故事，这骊山最多只是一个登高望远的山峰，似乎没有多少特色可言。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近代的蒋介石竟成了骊山故事中可以看得到的故事主角。

这也许是历史的宿命。若没有西安事变，中国现代史也许完全要重写。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西安事变，我们这一代人绝大多数是不存在的，因为这样历史大变故才让我们父母有机会结识，从而有了我们。我在骊山脚下第一次意识到这样一个出乎自己意料的结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感谢西安事变使我们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并可在这里感受和体会到世间万物。历史的正义与非正义对个人也许并不重要了，若我们自己都不存在，我们还有能评定什么是正义非正义。西安事变改变了现代的中国历史，也改变了这其后诞生的大部分中国人的组合。当然没有这样变动，中国人也将以另一批人的形式诞生。

我们竟以这样方式理解西安事变对于我们每个生命个体的意义！

导游又带我们去了近几年西安自己做的所谓世界八大奇迹缩微建筑。中国人现在竟是以这样方式普及古代世界文化知识。虽看上去十分荒唐，但不能说没有意义，若不是这种方式，我想我们相当多的人对这些外国建筑是没有概念的。

我们的导游讲起了她的工作，每天早上五点从郊区赶到市内，每天晚上十点到家，全年没有一天假期，除了家中有特别的事，而且只拿固定工资，每月一千五百元。我几乎很难想象现代中国还有这样一种工作方式，也不难理解中国这近二三十年腾飞是这一两代人怎样辛劳才获得的。

吃完午饭，我们前往秦始皇兵马俑展览馆。二十年前我亦来过此地，如今又重新见到了这些气势雄宏的展厅。

一个人竟让几十万人工作几十年为自己修墓，即使秦朝也知道人死后万事皆空，中国并没有死后升天堂的宗教和信仰，可秦始皇还是这样做了。一个人一当上国王即使十几岁就开始为死的后墓地做准备，这是怎样的观点啊？

或许古代人的生命过于无常和没有保证，即使十几岁帝王也许会死于明天。中国如此，古埃及如此，但古埃及国王有宗教说他们会在陵墓中上天堂，也许古代中国帝王也有同样的认识，即死是生的另一种形式，只是另一个世界是阴间而已。或许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们真实的想法，否则他们不会把他们在当世享受的东西搬到土中搬到地下了。

无论从现代人看来帝王这样奢侈多么不合理，他们残害了他们那一代百姓，但他们是否是无意中为后人带来了一份跨越时空的厚礼？若不是通过地下这些墓地遗留下的一切，除了历史书中的故事我们怎么能了解我们的祖先？若没有地下保留的先人遗物，他们留在地面上的东西会一无所存！为此我们是否应感谢秦始皇因自私而给后人带来丰厚的历史遗产，使他那个时代的形象通过兵马俑在二千年后重回了人间并将永远地留在人间？

秦始皇除建立了中国封建社会国家制度，大统一的中国外，又在二千年后带着我们这些后人见到了那个时代真实的物品和宝藏。这曾经的暴行却变成了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善行。或许他已知道只有在地下物体才能保持长久，才为后人有意留下他的这一笔遗产？

这就是历史中善与恶的辩证？如同西安事变对历史而言也许是一个现在还看不清其真实意义的历史事件，但它带给了我们的生命，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秦始皇也许牺牲了几万和几十万人生命为自己建陵，但却在二千年后将他那个时代的秦人面目留给了我们，这对后人不是最大的善吗？

我在兵马俑展览馆中徘徊了很久。听导游说西安整个收入的四分之一来自旅游，这又是秦始皇带给后人一份实在的遗产。一个人竟这样不间断影响了整个中国历史二千多年，无疑他会将这份影响保留到人类的终点。

离开了秦陵，旅游车又把我们带回到了骊山脚下唐明皇遗址公园。这个公园与二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我们生命又过去了二十年，我们生命中很多已遗失了，可这里仍一点未变。唐明皇与杨贵妃洗浴的汤池仍在那里，可这不会比现在老百姓家的普通浴池好到哪里去了。过去帝王能享受的物质条件恐怕也不比现代大多数百姓好不到哪里去了。

杨贵妃让人千里送荔枝，可今天普通老百姓在天南海角吃到的荔枝也许都比杨贵妃吃得新鲜。这是人类在物质上的进步。只是我们的灵魂和古代人一样忍受着生命中的生老病死和生存的苦痛，这一点仍没有变，可能永远也不会变。

一样东西仍是一个谜：男女之间的爱情真有那么永恒的力量吗？如今电影明星、美人形象不断被从世上各个角落带到公众面前，却已很少再听到这样泣天泣地的爱情故事了。

是生死离别，生命不再重现才留下了杨贵妃与唐明皇的千古悲歌？这是人类心头永恒的痛才不断让后人感叹？若没有安史之乱，杨贵妃寿终正寝，无论唐明皇怎样宠爱杨贵妃，那也许不过是一个平庸的故事而已？

                                                                   吴砺

                                                                                                                                                    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