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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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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0 08:36: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媛(二)
(二)
朋友们走的太多也使这样离别变得麻木。同往常一样,我总是回避最热闹的帮忙时间。凯过几天就要去美国了,我总是习惯晚上去凯宿舍转一圈。凯房间中已排列收拾好了整批的箱子,房间中还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凯向女孩子介绍了我,也向我介绍了这个叫媛的女孩子。女孩子从床边的桌旁抬起了头来,第一眼看过去这短发女孩子显得有些单薄,并不漂亮,但给我感觉有些独特,似乎是性情中人。凯又忙于收拾,我一时找不到话题,随口问女孩:“你在哪个单位工作?”女孩子迅速答道:“你是不是公安局查户口的?”问话中毫无敌意,却充满着善意的调侃,但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词来应答。一个小伙子有事无事在旁并不知趣地在翻看凯的书,似乎想在房子中呆下去,探听点什么。我想这对凯和这个女孩子是难得最后相聚的时间,同情迅速涌上心头,我随口叫了一下那个小伙子,拉他一道出去了。
凯带着十几箱物品回家乡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知道凯是一个热心的收藏者,但作为单身汉竟收集了这么多藏品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大楼似乎又空荡了一层,可是我除了失去还有什么呢?但人总得活下去呀!
星期日得宿舍变得空荡荡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仍住在同一宿舍中,只是同宿舍的室友不断离去,我的床位从一个位置换到另一个位置,换遍了房子的四个角。我已不知我的生活什么时刻会有所改变,什么时候中断。我只是枯坐在屋内收音机旁在万般无聊中不知收听着什么,只是枯坐着,等着午饭的时间到来。
枯寂被敲门声打断了。媛走进了宿舍,我们仿佛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媛急忙解释说:“凯常提起你,说有时间可以来找你。”接着媛中背包中拿出一封信来,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亲手交给凯。我郑重将信收下,并保证一定会做到。
“我最大的梦想是做一个伟大的作家,我经历的一切本身就是一本小说。这个所我的朋友快走完了,快找不到朋友说话了,我在这里快成了一个孤独的幽灵了。我们才见第二面,但我们好像多年熟识已久的老朋友了,这大概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吧。有时一个人在你周围呆上了十年,你和他总觉说任何一句话都是没话找话。我几乎所有最好的朋友都是一见如故。一次我在长江轮船上结识了一个上山下乡的知青朋友,我们竟一口气没有间断地相互吹了三十多个小时。这就是人生。”我对媛感慨道。
“好了,我不想问你的故事,上次你已让我半天找不出一个词来。坐下吧,听听我的故事。”不知为什么,媛强烈引起我的好感,也许是我最好的朋友的朋友,我们之间毫无距离感。我几乎带着命令口气让媛坐下,媛温顺地在我最简陋的集体宿舍幽暗房间中坐下了。我一种直觉是媛与凯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否则怎么会要一个朋友传信呢?
“我听凯说,你是他朋友中的诗人......”
“不,是一个想当诗人而当不成诗人的朋友。听我刚写的一段文字:‘对于人类社会的大草原,每个人不过是其中一株小草,至于那个小草的一枝叶子某部分枯死了,对整个草原是那样微不足道;而对这株小草,重新的生活,顽强的生长几乎成了它整个生命的全过程......’。多么空洞,我激动时写下的文字,冷静下来时看,自己都觉得可笑。我整个青春时代像装在一只玻璃瓶中的半瓶产生泡沫的液体,一有外界冲击摇晃就产生大量泡沫,静下来时,又变成透明溶液。泡沫不断产生旋而又归于平静,可是什么新的内容都未产生啊。青春已逝,可什么都没有做啊。全部的财产就是产生泡沫的液体的徒然的记忆,我整个青年时代所做的只是隔一段时间摇晃同样的一只瓶子里的液体。
“我多么羡慕我的朋友们,能抱着一本大部头的英文词典,一天一页背上一年两年,拿着一本书一页一页地读下去,一件事一件事踏实地去做。我整个青少年时代都是在做计划,每个计划产生后只做了一星期工作,我又开始怀疑自己了。为什么这样去做,一个星期后又放弃了,又开始制定新的计划,我花在制定计划上的时间远比执行计划的时间多,我几乎像儿童一样毫无自制力。理由十分简单,整个青少年时代我没有任何精神信仰和支柱,我像一只狗一样看着别的羊群和牛群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草和草丛中野花,我也学着他们吃草啊。我也来吃上几口,又放弃了......当别人成为健壮地羊或牛时,我仍是一只骨瘦如柴地婴儿大小地无精打采的小狗。
“很抱歉,我这样对你这样还不熟悉的朋友说这些,可我大部分的好朋友都是这样结识的。朋友们都快走光了,我感到自己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内心越来越积郁,像一个孤独的老人一样,不用别人催,会自言自语说起来,或像植物书中说的非洲一种瓜熟时只要动物从身边走过,其扰动会使瓜爆裂地将种子喷向四方......
“我整个青年时代精神状态的源头在中学最后一年发生地一件很偶然的小事上,但它却几乎改变了我一生的生活道路和精神状态。
“从小学到初中,尽管处在‘文革’后期,但对我这个来自未受到政治冲击的家庭的儿童而言,童年时光是非常充实快乐的。由于家庭生活困难,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一段时间在农村老家,另一段时间又搬到父亲在外地教书的学校。尽管父亲只拿三十七元工资,工作的学校亦不断搬迁,由于母亲持家有方和勤劳,家境生活虽艰难,但亦无大饥大饱,而是平和地维持了温饱。来自学校学习方面地压力几乎为零。我亦不知勤奋亦不懒惰,加上有些小 聪明,成绩总是在班上领先。放学之后,抓鱼摸虾、种菜、养猪几乎占据了童年时代的业余生活。在农村中,我带着弟弟去捕鱼捉迷藏,打泥巴仗;同时父亲所在的学校均在农村,住在学校时,我仍发挥自己擅长抓鱼的爱好。在我周围的小环境中,生活得无拘无束,像卢梭宣扬的自然状态生长的儿童。尽管父亲在家中藏有大量的书籍,父亲在当地亦是较有名气的语文老师和才子,可父亲从未让我背过一首唐诗,一首宋词。我甚至不知世界上还有唐诗宋词这回事。父亲用心良苦,因为古诗词太多的怀才不遇和恃才傲物的内容和倾向,同时中国大多知识分子尤其文人因为有一点才气而被打成反革命或右派,给自己家庭和自己带来一生的悲剧。父亲宁愿自己孩子是一个普普通通人而不愿是所谓的才子,所以彻底关闭了子女学习文学这一扇门。这是对中国知识分子望子成龙传统的反动。无论如何,这使儿童的我逃脱了中国传统的学习的高压环境,在一个较宽松自然的环境中成长。
“关于捕鱼抓虾的有趣故事很多,以至于直到我成年,最愉快的梦中一半以上仍是梦见我抓了一大堆鱼。
“没有人教育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亦不知什么叫挫折,亦未被忧伤干扰过。初三时,我又从老家来到了父亲教书的乡村中学。这是全国地震闹得很凶,父母让我和弟妹们全住在地震棚中,与我们一道还有另一家教师哥妹俩。少年时光真是愉快极了,正好一个乡村广播线通过地震棚上,我们就用一个金属盒里面装上一堆漆包线,将小金属盒外壳用电线与外面广播线连上,再在金属盒外包上塑料薄膜,构成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我们这样就可在床上听上广播了(当时家里根本买不起收音机)。这地震棚亦为少年人摆脱父母监督提供了方便,每天晚上等弟妹睡着了,我总是翻过墙头到隔壁的公社大礼堂看电视,那是公社刚刚买回的整个公社惟一的一台电视机......
“每个周末晚上,教师们要进行政治学习,几个同龄的教师子弟亦聚集到一起,想办法弄点冒险的事来。
“一件常做的事,利用夜晚去学校墙外农民菜地中偷点青菜、大白菜,每个人再从各家偷点油盐,大家用煤油炉烧一盆青菜来吃。虽然这青菜并不一定比家中烧的菜好,可是几个少年人围着炉子吃,加上是偷来的,吃起来就分外的香了。
“有时我们在星期天去外面钓鱼,几个少年再烧吃一顿,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快乐地流逝了。只是大家总觉得少了一点刺激的事。终于有人想出了在学校废品库中还有一个废弃的大铜钟,费铜当时买的很贵,对当年手上均无一分零钱的少年人很有吸引力。大家一致觉得这个注意好,于是晚上立即行动起来,有人钻进满是坏桌子坏椅子的小房子中,有人站岗放哨,不用太大力气,只是心跳加快了一点,大铜钟就被提出来了。由两个少年负责带到城中去卖,听他们说废品站认定这种钟是被偷来的,不肯收。他们又带回试图将钟敲碎,无奈铜钟太结实了,他们只摔坏了一个角,仍是无法卖,只好将铜钟扔到水塘钟了事。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虽然一分钱未弄到,有点遗憾不过大家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有一点远远没有想到,少年时代几个小伙伴在无聊之中做的这件有点出格顽皮的事最终影响了我整个青年时代。
“我们刚上高中,时代突然变了。‘四人帮’倒了,国家开始恢复了高考。全国老百姓一下子为高考而疯狂了。人民无比珍惜他们重新获得的已中断了十几年的几乎是惟一的望子成龙的公平竟争的机会。七七年对有子女的中国老百姓最大愿望是孩子能上大学。
“我的生活亦突然改变了航向。过去从不注意学习,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亦相对不错,可谁也没有把它当一回事。我上高中的一次考试几乎是所有成绩均是满分,这样我由一个整天贪玩的少年,一下子变成了学校的明星,加上高中的第一篇作文写得不错,高中所有班级包括高二班都读了一遍,据说还传遍了全县。我这个从不被人注意的有些羞怯的少年几乎一夜之间成了全校谈论的中心。老师夸、同学夸使我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我自己亦开始了我有生以来最用功的岁月。这时高中由春季招生改为了秋季招生,这样高一就变成了一年半时间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极为敏感,极为羞怯而腼腆的孩子。每次我到老师家或朋友家,我总会羞怯得不知手脚放在什么地方好。这种羞怯亦阻止了少年人与外界更广泛的交流,而更易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从小我对自己同年人能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从容不迫应付各种各样的人敬慕不已,对自己同学在饭桌上把年少年长的都说得欢天喜地的本领敬佩不已,而我从不知别人想什么,顾忌什么,更无法看到别人情绪变化,并随机应变,这样天生缺少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的天赋和训练,使我少年时代对自己并不是很自信,甚至偶尔在这方面还有点自卑。
“另一方面,少年时代的我亦是天生的易激动,易狂热地坚持自己观点,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是有强烈自我表现欲望和气质敏感的少年常见的特点。这种情绪化易引起同学反感和对抗情绪。每次争论之后,我又会相当长时间处在消沉状态——自卑与自责。
“我的家庭环境亦极为单纯。我的故乡自古有尊重文人浓烈的乡风,虽然有‘文革’,但百姓官员尊宠优秀知识分子的风气并没有改变。而我父亲也是在县级范围内有名的才子,我们家境虽困难,但大家十分关心与尊重父亲。父亲与之交往的多是文人和自己的学生,所以我从小感觉和接触到的都是一种单纯的世界,对社会几乎没有什么了解。我的精神世界亦显得过于单纯。
“由无忧无虑从不知应当怎样做人甚至不知‘我’是怎么回事的少年变成众人注目的中心后,我有些不知所措。这似乎超过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开始注意和关心‘我’自己了。赞誉并没有使我骄傲,反而使我从内心怀疑起‘自我’了。我发现自己并不完美,甚至是很自私。比如说:我手头上有几本好的学习资料我就不愿借给别人。我知道不好,但无法超越自己,这使我很苦恼。
“在对自我怀疑的同时,我对我所受的思想教育体系第一次产生了深刻和根本的怀疑,这是少年人思想第一次觉醒,同时亦带来了我青少年精神世界的危机。
“处于生命本能,我对当时教育所宣扬的为革命事业勇于献身的说教本能地感到恐惧。那些人十几岁,二十几岁就慷慨将自己年轻地生命变成一堆白骨,把活生生地生命变为虚无,我从内心深处感到畏惧和永远不能接受的,至少自己不愿也不能做到。我当时可接受这套说教中为别人做事为别人谋幸福的理念,但无法接受为其抛弃生命的理论,难道生命不应是为自己才有意义吗?生命只有一次,那尽头只是无边黑暗,如果我都不存在,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无论我们中有的人如何嘲笑这套理论对青少年教育如何空洞,如何令人难以接受,如何不符合人性自然规律,但很少有人想到这样理论会在一个敏感的少年内心产生强烈的冲击和痛苦——没有人敢于向我们指出其不合理地方,因为这个理论就是就是要改造社会和人性,他们声称这是培养下一代的接班人的理论和思想,显然这个理论违反人性部分没有人做任何接近人性的过渡性教育,其结果必然在像我这样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孩子心中引起强烈的思想混乱和不安。我内心尽管有深刻的怀疑和反抗,但决不敢说出。但有个别同学微微嘲笑这样理论时,我会像‘卫道士’一样,会强烈反感,与之激烈争论,似乎比任何人都‘革命’——人的心态是多么奇妙,加入这种争论似乎并不是为了向别人表示自己‘革命’,我当年是那样单纯,而且一辈子也不知装假,与其说是在与别人争议,还不如说自己作为一个被这套理论教育出来的自己同一个出自生命本能捍卫自己尊严和权力的质朴的自己宣战、争论。那些朋友和同学微微带刺的语言无疑揭示了我自己内心深处同样的东西,这引起了自己的恐惧,对别人和自己的叛逆的恐惧。如同我初中时代一次在班值班时,听到高年纪同学讨论两性之间的性关系时,这引起了我多么强烈的愤怒,但事实上我对这些知识渴望了解的冲动极为强烈——这就是一个少年成长期的逆向掩饰,直到成年后我才意识和正视这一点。
“人是如此奇怪的一种动物。记得我的一个老师几乎被政治运动整得家破人亡,当‘四人帮’倒台之后,宣扬张志新的电视剧都引起了她极度地愤怒,说这电视剧描写共产党的监狱比国民党的监狱还坏。我深知我老师的为人,她是一个正直的人,她的愤怒是发自内心的——这是被教育出的人对自己本能的背叛,双重人格。教育有时会使我们失去本性,或掩盖了我们自然的本性。
伴随着对革命理论的怀疑,我陷入了深深犯罪感之中,同时为自己所谓的不纯洁的思想感到畏惧和深深的自卑。一面庆幸自己不是长在战争年代(甚至为自己感到幸福),另一方面总是把自己推向这样一个假设:如果自己在战争年代被敌人抓住,不想出卖朋友,然而我又是那么热爱生命,除了逃,还有什么选择?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像刘胡兰和舒拉那么年纪轻轻就能抛弃一切,无畏地面对死亡,可是死亡不就是将自己变成一堆无意识的骸骨吗?那些爱和激情对生命感知不也同时消失了吗?这种献身对自己有什么意义?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教育引起少年人这样的思考是多么残忍的事。一个少年这样思考完全超过了一个少年人所能承受的能力和理解力。这样思考带来的自卑使我本该享受欢乐的岁月变得沉重起来了。
“无论我多么的单纯,我当时也绝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些思想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哪怕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出于恐惧,担心这样的思想一说出,我会在这个世界被孤立起来了。当时我敬慕我的同学们,似乎他们从不知思考这些问题,他们总是那么快快乐乐地玩啊,学习啊,似乎从不知世界存在这样的问题,然而我却被不公平地孤零零地遗弃在这思想的黑暗之中。
“令我最为困惑的问题还有什么叫敌人,什么叫人民,我们为什么要仇恨 ‘敌人’,我们全部的教育是让我们对敌人像冬天一样冷酷无情。
到今天也许人们才认识到兴风作浪于二十世纪的所谓‘思想’对人类对普通人民巨大的侵蚀性。无情消灭指定的异族,消灭被指定的敌人——而具体实现这一点则的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人民!善良并不源于人类的本性,而源于教育;残忍并于源于人类的本性而源于教育和放纵包容人类的恶。群众往往变成如此无知的群体,如此之脆弱。
“我的怀疑来自非常质朴的思想,我被自己这些怀疑吓破了胆,我自认为自己变得很反动了。我特别害怕自己这些‘反动思想’,我无法说服我自己,努力使自己更革命,可这样反而使我滑向更深入的思考,如同陷入了流沙,越挣扎越陷得深。别人讲得越是正确越是要怀疑,别人说他反动,我就会本能同情,为他找出反动的理由。我不由对自己开始绝望,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生怕有一天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什么反动的话来,我变得越来越忧郁。思想变成了不可控制的野马,越想拉住缰绳,马跑得越快。
“没有人能了解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我已将自己封闭起来了。生命本能使我决不敢向任何人吐出半个字,我害怕自己梦中会不会说出这些反动的话来!
“也许大家现在会嘲笑我的无知。没有这样经历的人很难理解一个少年在怀疑和背叛正统思想后引起的自身的恐惧,如同一个西方的少年怀疑基督之后一定会引起内心的巨大的恐惧,因为他变得背离了大众,这样孤独本身足以将一个心理脆弱还远为形成自己世界观的少年击垮!
“这些问题开始像幽灵一样时常闯入我的心灵使我失去内心平静。在老师和同学的赞扬声中,我开始深深的自卑了。‘我是一个当不了英雄的人,而且还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更糟糕的可能还是一个因怕死而出卖朋友的人。’我也奇怪,为什么我过去从未想过这些问题,看书归看书,但从未将书中内容与自己联系起来过。为什么现在要想这些问题?我内心一直处在这样深刻的危机之中。虽学习生活照常进行着,而我内心已处在一种自信心崩溃的边缘。
“一件小事终于引起了我少年时代最凶猛的精神痛苦和危机。高一学期结束了,我毫不例外地被评上了“三好”学生。在授奖大会上,学校还安排了一个小插曲。一个学生因偷了别的同学的书包被责令在学校大会上作检讨,同时被开除出学校。现在看来,这对一个还是孩子的少年人是多么残酷而苛刻,但在那个时代都显得那么自然。我这时突然从记忆中浮起了我在初中时和伙伴们偷铜钟的事。我眼前顿时觉得一片黑暗,如同一脚踩空,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别人仅因偷了一个书包而被开除,而我过去也偷出过学校东西却在这儿领奖。我记得我当时多么冲动要讲出我初中也参与过偷学校东西的事,我恨不得我当时不曾存在过,但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讲出来......
“我记不得我多么惶然和痛苦地从学校返回到家中。我被一个巨大的犯罪感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我的全部的精神崩溃了。我被悔恨和痛苦折磨得像进入了无边黑暗的世界。我现在明白了一些精神脆弱的人为什么会被痛苦或自我悔恨折磨得精神失常。我那时精神快失常了。我们社会教育远没有西方发达,心理学以及心理医生在我们那个时代还是从没有听说过的名词。一个精神较为纯洁的少年会为他成年觉得十分好笑的事认真起来,那是无比可怕的事,也许是一个不可逾越的精神障碍......
“整个暑假,我陷入了的绝望之中,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提前转学,如提前转学我本可避开这场危机......我的世界开始扭曲了。我整天陷入了白日的噩梦之中,我觉得我是天下第一大的罪犯。我记得我看了《雾都孤儿》,我顿时觉得那个目光凶恶的教唆犯就是我自己。当时震动全县的事件是一个下放知青参军当了海军,他杀死了舰长,开始逃往南朝鲜,结果被抓回来了,被枪决了。我听了这个故事,就认为自己是那个知青。我听到了任何坏人坏事,就觉得自己是那个坏人,听到任何广播,我就会反过来思维,结果又认为自己思想变得更反动了。那个暑假,我不止一次地想写信给报社,希望他们帮助我从反动思想走回正道。我订了一系列计划准备好好地学习毛泽东的五部著作,好好改造自己反动的思想......那个暑假的夜我觉得是世界最黑的夜......
“没有比看到什么就认为自己是最坏角色更可怕了,看了电影自己就进入了坏人的角色,仿佛像演员进入反面角色一样,结果我足足有几年没敢看过一场电影,没敢看过一部小说......幸而有强大的高考压力,但高考的最后一年,我开始上课开小差了。
“暑假之后那种疯狂的自我犯罪感已大幅度减弱了,但我的精神世界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空虚感。幸好高考强大的压力仍在,上课时开小差,我回到家中思想被迫转到学习中,我的精神世界不再是那个只想为得到老师和同学们夸奖而努力去学习的稳定而单纯的精神世界了,而是开始了带着一种空虚和茫然的怀疑看待生命和生活了......
“一个充满 灿烂阳光的少年的天空开始蒙上了阴沉和灰色的乌云了......我整个青年时代从此都笼罩在这灰色的阴影之中......
“两年后我大学杂志室第一次看到了印象派画家蒙克的《呐喊》,我在那里几乎气都透不过来,它是那样深深地打动了我,激起了我内心深处最强烈的共鸣......
“一个瘦骨伶仃的像幽灵般的人双手护着双颊,哑然失声地绝望地在桥上呐喊着,天空中血红色的云层在血红色的天空波浪般流动着,而大地在黄昏的夜色中噩梦般的虚幻,它变成了黑色漩涡,仿佛把一切拖入更深的深渊。桥上还有其他不相干的幽灵般坦然而行的行人,而这行人坚定的漠然,更增加了呐喊者的孤独,整个世界呈现出噩梦般的真实......
“这也是我当年那个暑假心态真实的写照......
“还有,梵高的画也同样让我的内心剧烈疼痛起来。《向日葵》,那向日葵那样活生生的存在着,它甚是是那么的丑陋,可它是那样强烈地感觉着生命,拼命地向空中扩张挣扎着,试图将自己的灵魂脱离自己丑陋的躯体,它在空间那样孤独,然而它又是那样强烈地渴望着生活,渴望着爱,它是那样丑陋然而它又是那么真实那样的美。因为它是没有任何掩饰的赤裸裸的活着的灵魂......
“这些痛苦体验和回忆一次就足够了,我足有七八年不愿再看到这两位大师的画了,因为那是我少年时代那个暑假自己心灵的真实写照......
“我不知少年的我的这些痛苦是命运的偶然,还是命运的必然,是不是我天性中承受不了生命的热烈,必然归宿到以低调承受生命的一切?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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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砺,桐城人,生于1963年,1979年就读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大学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7年曾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任访问学者,其后在硅谷工作。回国后一直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已申请了五百多项国内外专利,并于2004年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过第一本散文集《西海岸之》。2011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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