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明月在，曾照桐城派（3）

江山如画苍穹笑 · 发表于 2015-2-11 14:16:46

本帖最后由江山如画苍穹笑于 2015-2-11 14:14 编辑

开篇谢言：十分感谢觞客子先生，无私提供了诸多宝贵资料，楼主已做好打劫他硬盘的决定了


                                    第一滴血（上）

归先生挥一挥破袖，轻轻地走了。比他衣袖还破的，是大明朝腐朽不堪的江山，崇祯也曾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但终究逃不过历史必然中的那一点点偶然，守住了关外的群狼，输给了关内的流氓。

偶然之下，流氓赢了，流氓嘛，他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于是，另一个偶然又出现了。1644年，
这是一个诡异的年份，小李子逆袭之路跑偏，江山美女一把抓；小桂子冲冠一怒为女神，为夺红颜拜干爹；干爹大
清喜中五百万大奖，铁蹄入关接手中原大地。

不服来砍！在当时绝不是一句逗比的话，十日三屠，血腥河蟹，抗清拒降者株连N族，N≥9，家里宠物狗都不放过；
要发型还是要小命？选择想安静做个美男子的就送你温柔一刀，简单粗暴，清风吹过青丝，明月照着头颅。

大清朝正式踏上中国历史舞台，一个毫无美感的时代，一个奴才是褒义词的时代——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写穿越文
的作者如此钟爱大清朝，但凡了解一点历史的，但凡对美如画有一丝向往的，但凡有一点审美良知的，也TM毫不犹
豫选择唐宋啊。

这个时代丑是丑了点，幸好丑的还有点味道。这近三百年令人发指的黑暗料理里，出现了一股口感小清新的蛋黄派
。顺治十年，蛋黄派的烤箱出现了：

学霸与科举那些事儿

1653年，钟灵毓秀的桐城，戴名世降生，祖父给他取了字“田有”，大有“来福”、“有财”的土鳖范儿，还是老
爹有文采，立马在名字上扳回一局：“名世”。

次年，小小戴名世悠哉乐哉过着生日的时候，虎躯一震，千里之外，紫禁城中，景仁宫内，爱新觉罗玄烨出世。一
位未来天子，一位天之骄子，相隔一年，同月同日出生，命运的剧本就此展开....

戴家是一个私塾世家，戴名世作为长子，对他将来既“有田”又“名世”的期望自然满满的。遵循着易子而教的优
良传统，在五岁的时候，戴名世被送到一个亲戚家读私塾。

戴名世的学霸潜质很快显现出来，同学堂的其他学渣还在死记硬背的时候，他已经和先生谈笑风生，对四书五经里
一些典故发表自己的看法。

对经典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是古往今来学霸常干的事，戴学霸却又稍稍不同，他不仅仅是对文章中句子理解发表个
人看法，还对先贤的行为及言论进行剖析，甚至表示不赞同。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要知道，在古代，一旦你踏上文人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科举就像磨人的小妖精时时诱惑着
你又拒绝着你，从童试到乡试，再到会试、殿试，衣服脱了一层又一层，她就在你前方，似乎触手可及，却往往一
辈子也摸不到。

那么，问题来了，科举达人哪家强？资深学渣本着喜闻乐见的精神来扒一扒：寒门学子在一般情况下，要想在科举
中拿高分所必备的几大要点：

第一点，最直观的，要有才。这个有才不是一般的有才，大天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学生狗也是历来超级群体
之一，基数一多，竞争就越加激烈化。

古代科举就那么十几本书，加起来也就大几万字，读个几十年，背个几十年，科举指定书籍也都能硬记下来。在这
种环境里，其实不好分出高下，考到山穷水尽处，机智的领导们大笔一挥，各级试卷纷纷开始创新：

例如截搭题，类似现在网络上上句“后宫佳丽三千人”，下句“铁棒磨成绣花针”的恶趣味...
例如脑筋急转弯题，画上一个每本书里都有的“。”，问你圣人什么意思？
例如出卷老师WQNMLGB题，清末的时候，考官曾出过一道试题“项羽拿破仑论”，导致神回复不断，某一牛逼考生开
篇破题：“扯淡，项羽能力拔山河，怎么会一个破轮子都拿不动？”，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领导们一创新，死读书的文人傻眼了，不是说好读书不求甚解吗，不带这么玩的。这时候，那些对经典啃的很透，
句句理解什么意思的天才们开始发挥了，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往往严肃中带着一丝俏皮，这种灵光一闪的表现，
是一种天赋，是真正的有才！

第二点，最无奈的，要看脸。中华上下五千年，整整一部看脸史。科举这个看脸不单指长相，要求更高，唐代《选
举志》就曾明确提出选才几大标准：长的高帅、普通话好、字写得漂亮。

在一项上吃亏的天才们比比皆是，明代的王艮，就是挑衅王阳明的那位，丑到一定的深度，本来殿试第一，可以拿
状元的，建文帝嫌他长的膈应，只给了个第二；清代的龚自珍因为官方要求的“馆阁体”写得不好，屡试不中；而
整个古代，岭南一代的学子在殿试上成绩都非常不佳，究其原因就是普通话不好。

任何时代，任何事情，都是需要看脸的，多么痛的领悟...

第三点，最根本的，身体好。科举为了什么？选拔官员，官员干什么的？给皇帝老儿卖命干活换荣华富贵的。你一
病秧子，书读的再好，大脑再灵活，干一天休三天的，没事还得个会传染的流感，领导会留你在身边？

本着这种选拔人才的精神，古代科举有意无意拉长了考试的时间，甚至连极其优待学子的宋朝，考试环境竟然也是
比较恶劣，很有刻意为之的感觉。

昼夜不分，连续几天几夜的考试；鸽笼号舍，吃喝拉撒都在其中；一任舍外风声雨声，笔下国事家事天下事。堪称
科举版铁人三项，是对体力、耐力、抗压力以及精神集中力的一个综合考校。

考试当中题目太难，精神崩溃撕卷子的；不幸坐在臭号（厕所）旁，熏晕过去的；倒霉坐在火号（厨房）边，中暑
半天没人发现的...各种奇葩事件。在古代，身体不好，还是回家种种田算了。

第四点，最重要的，法圣人。圣人是什么？对每个人含义不一样，对历代统治者来说，圣人不是人，是工具，需要
用到你的时候，你是大成至圣先师；需要拿你做反面教材的时候，你是牛鬼蛇神的代表孔老二。其实这两者没有区
别，在于统治者怎么用这个工具。那古代统治者是如何利用这个工具的呢？

孔子曰：要仁，社会需要和谐；要礼，贵贱应当有序；吧啦吧啦....
吾皇：孔子说的对，鼓掌
孟子曰：我来补充两句，民贵君轻...
吾皇：信号不好，没听见，再次感谢孔老的发言，大会圆满结束

所谓法圣人，就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统治者有利的言论作为学子的科举制定书籍，对统治者有利的
事迹作为学子的行为评论标准。

清楚了统治者制定游戏的准则，你就明白了法圣人对于科举考试的重要性。

第五点，最意外的，看运气。运气这东西你可以不服气，但千万不要不相信。

就像上面提到的，坐在厕所旁边熏晕过去的哥们，如果换个地方坐，说不定就考上了。又譬如道光某年，原拟定的
状元是史求，道光帝一看，名字不吉利，太三俗，勾去不取，这哪说理去，点背不能怨社会啊

也有运气爆棚的，倒霉哥史求被道光勾去了，那状元就要在二甲里选啊，道光一眼扫下去，诶，有个叫戴长芬的，
恰巧又是第九名，道光龙颜大悦，天长地久，代代芬芳，就他了！

还有各种妖孽考官，丢试卷看远近录取学子的，摸鼻烟壶录取学子的，一堆试卷拿个竹签子戳下去刺到哪张为止就
选谁的...，各位考生，自求多福吧，考前挂个工藤新一的海报还是必要的。

扒完科举那些破事，回过头来看一看戴学霸，为什么我说“对先贤的行为及言论进行剖析，甚至表示不赞同”这一
点值得玩味，明显不大符合朝廷最看重的第四点“法圣人”的精神，除此之外，“看脸“这一项上戴名世也吃了个
小亏，吴彦祖的身高，郭敬明的体重，王力宏的脸型，王宝强的肤色，目测至少跟帅无缘，后人也曾记载“戴名世
平日话不多，走路时经常思考问题，调皮的邻居小孩子拿石头在后面丢他”，我觉得多多少少有长的不讨喜的因素
在里面。

戴名世平日看书经常废寝忘食，老妈怕他读成高度近视，没事带他回娘家转转，小小放松一下。戴名世的外祖父方
旭也是个妙人，文采极好，且大有飘然脱尘之味。桐城人都喜欢嗑个小麻将，方旭不喜欢，他喜欢喝酒，是个酒仙
，起来就喝，喝完就睡，睡醒写诗，颇有东晋隐士的风范。十五岁的时候，戴名世去祖父家玩，方旭收到一封南京
传来的家信，看完哈哈大笑，饮酒大醉——远在南京，方旭又添了一个孙儿，名叫方苞，字灵皋。

戴名世作为一名合格的学霸，性格比较高冷，不喜热闹，一众学渣自然无资格做朋友，他青少年时期玩的比较好的
几个朋友，也都是尖子生。其中一位叫刘辉祖，是大名鼎鼎状元刘若宰的孙子，性格好，见谁都傻乐呵呵的；一位
叫左云凤，名字比较酷，人更酷。

左云凤的来历就更大了，他的爷爷是东林党铁血象征的灵魂人物——左光斗。左云凤其人比较迂腐，比戴名世还要
孤僻的多，经常研究一些道家的学说，道家的经典历来小众，且注释比较少，含混晦涩。方苞后来读他的文章，回
了个帖子“不知其所从来”，大约意思是“这货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

左云凤的出现，对戴名世的影响非常大，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影响了一生：

在左云凤的家里，戴名世看到了左光斗留下的血书，看到了左光斗的手书《遗编》，读懂了这位斗士的伟大和铁血
，读懂了家乡先贤的正气和不屈，年轻的心，永远印下了左光斗铁骨铮铮的身影。一如后来的方苞，遇到了生命中
的归有光。

青少年成才时期的这种崇拜是没有轨迹的，也无从考证，往往是一种突发其来的事件。好比你天天读语文课本上面
孔子多博学，潘安多帅，你也不会成为他的粉丝，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位语文老师，丢掉课本，儒雅的在课堂内踱
着清秀的步伐，用他磁性的嗓音不急不缓的背诵着一篇优美的文章，面上含着微笑，阳光温暖地撒在教室内，那一
刻，会永远定格在你的生命中。

伴随着对左光斗的崇拜，戴名世对明朝的历史也很感兴趣。当时，明史还未修成，其中一个原因是晚明的资料涉及
到大清朝的内容比较多，官方非常敏感，如何权衡尺度还没把握好，所以一边收集一边捣毁民间的资料，待择日补
修。而戴名世凭着自己的爱好，四处收集藏书，贸然触及到这个极其敏感的区域，已经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此时，比戴名世小上整整一岁的康熙，已然于少年天子搞定权倾朝野的鳌拜，正式君临天下。小桂子，哦，老桂子
知道时日无多，拉了耿精忠和尚可喜，组成铁三角和康熙开练，三番乱起。

南方打的昏天暗地，桐城没受多大影响，不过终归是战乱，戴名世一直没出远门，老老实实在家读书，偶尔到舒城
溜达几圈，或者到老爹教书的庐江去逛逛，龙眠山拜访拜访高人隐士，小亭子里坐坐，穷是穷了点，不过倒也惬意
。此期间，戴名世还自娱自乐的写过一篇文章，叫《穷鬼传》，颇有创意，一副穷逼屌丝自黑的心态。

到戴名世二十六的时候，老桂子见他的陈圆圆去了，三番之乱接近尾声。次年，戴名世开始参加童试的第一试县试
，童试三个阶段：县试，府试，院试，都及格了就是传说中的...大秀才，这对学霸来说是简单任务，轻松拔了个头
筹回来，文章还被加了精华，编入当年文集。

等等，楼主，你出来，戴名世这篇文章言辞激烈，大肆抨击官场弊端，竟然也能过？说好的“法圣人”呢？说好的
“和谐”呢？吐你一连翔

各位仁兄，不要激动，冷静！科举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太多了，越是低等级的考试，越是以“有才”为第一要素，只
要你有才，骂娘都不要紧，都给你选拔上去。然后，再往上，往上，都是有才的人聚到一起，开始各方面的综合评
比了，这厮长的太挫，不要；那货性格太狂，滚粗；那哥们这文章你写的吗，大理寺请你过去喝咖啡...是这样一个
流程。

举人之下，才为首选；举人之上，综合评比。所以，历史上很多牛逼的大才子都是卡在举人这一关，因为举人之下
，是才华的天下，如白衣卿相柳三变，桃花庵主唐伯虎，考取举人一路势如破竹，却也永远卡在了这一关。

跟这些大才子一样，童试三小考对戴名世实在没啥可说的，二十八岁那年，戴名世成了戴秀才。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翰林院侍讲学士张英入值康熙的南书房，南书房招兵买马，康熙的私人智囊团正式走上舞
台，成为时政焦点。

这一年，戴名世的教书匠父亲在枞阳病逝了，只有四十六岁，留下诗作百余卷，和一家子贫困的老小。

一时间，向来沉默的戴名世变得更加消沉。往后的几年，除去读书之外，更多的时间取静于桐城周边的山山水水之
间，这是一种对人生的迷茫，更是一种对世俗的逃避。

直到1684年，重新调整好心情的戴名世，于三十一岁乘船去南京参加平生的第一次乡试，八天三场，榜下，未中。
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参加乡试的戴名世倒没有显示出多大失望，骑着一匹破马，到南京附近的明孝陵逛了几天，
非旅游旺季，天高地广人稀，戴名世且行且饮，一路快哉。

一个多月以后，康熙南巡，祭明孝陵，向天下汉人一显帝王气象，俗称霸气外漏，也就是电视剧《康熙王朝》上面
陈道明站在朱元璋墓前拍着石碑装逼的那个场景。不过电视剧上时间弄错了，康熙第一次南巡就在1684年，而台湾
在前一年就收复了，所以电视剧上祭拜过程中传来台湾捷报的情节明显是个BUG。

这两人一前一后，擦肩而过，一位第一次在全天下人面前装逼，完了满意地回北京了，一个第一次出远门大都市几
日游，完了满意地回桐城了。

江山如画苍穹笑 · 发表于 2015-2-11 14:17:17

本帖最后由江山如画苍穹笑于 2015-2-11 14:19 编辑

拔贡和翔味的冰淇淋

回到俺们这小破地儿以后，戴名世女儿出世了，初为人父，得挣奶粉钱啊，幸好家族有传统，在教育行业混得开，
没多久，戴名世就找了份私人家教的工作，一边混饭一边读书，苦逼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

诶，就在这时，出现了一只鸡肋——江南拔贡，拔贡是个什么玩意呢？就是朝廷在未中举的秀才们中再拣点沧海遗
珠。但康熙对这次拔贡十分重视，因为此刻的大清朝，实在缺人才啊！

大清从1644年入关，到1686年才刚刚四十多年，不少明朝的知识分子国破之后披发入山，整个家族隐世不出，拒为
朝廷效力；后又除鳌拜一党，站错队的人才被忍痛清理了一批；接着三番之乱，老桂子举了“兴明讨虏”的义旗，
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作死的货过去，这些货有部分后来被大赦，但成分不好，也不能再重用了。几下一弄，搞的康熙
郁闷不已，大雪封山，帝王家也没有余粮。进士每三年就那么多，还要刨去回家丁忧的，突然英年早逝的，用着不
顺手的...没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招揽提拔人才吧。

康熙首先破格提拔身边的人才，譬如张英，入南书房前，刚刚丁忧回来，康熙就给他了个翰林院编修干着，那时的
张英还是庶吉士，其实按先例是不够资格的。但这种小打小闹对缺人才的大环境基本属于杯水车薪，康熙一咬牙，
顾不得先满后汉的原则，开始广撒网、精挑选，于是促成了这次拔贡。

拔贡又分为XX、XX、XX、XX、XX五贡（不需要知道是啥玩意），在品行兼优的秀才中选，也是出考题、查成分、看
长相的，但相对进士、举人名额要多上许多，所以机会也是大大增加。被选上的称为“贡生”。

不少史料上这么评价贡生：“与进士、举人同为入仕正途”，恩，这话是没有错，但历史这玩意得分析，你想一下
，科大的，合工大的，和新华学院扩招的，毕业以后都能找到工作，但找的工作能一样吗？工作以后提拔的速度能
一样吗？合工大的出现个把狠人，混得比科大的好倒有可能，新华学院的想逆袭科大的那就很有难度了。

纵观清朝，七品官员中，贡生的比例高达40%，看着好像很牛，那是因为举人、进士主要都在五品以上混，贡生能混
到四品以上非常罕见。

对于孤傲的戴名世而言，这种层次明显远远不够，拔贡对他说虽然是一块冰淇淋，不过有点翔味，不吃饿肚子，吃
了皱眉头。

但先弄点吃的到肚子里，总是没错的，1686年，戴名世顺顺利利把冰淇淋吃到了嘴，经过江南拔贡，成为一名贡生
。不到二十岁的表弟方苞听说家乡有朝廷组织的大型抽奖活动，从南京喜刷刷赶了回来，运气不好手潮了点，没被
选上，错过了冰淇淋大奖。来去匆忙，两人也没见上面。

成为贡生以后，除去能领取微薄的一点津贴以外（每个朝代每个皇帝不一样），最大的好处来了——入太学读书，
太学是什么地方？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相当于中央党校和中科院的结合体，吾皇心情好都过来溜达一圈的地儿，上
厕所找你借厕纸的哥们可能将来是位极人臣的潜龙，食堂吃饭坐你对面跟你聊妹子的家伙可能日后是一飞冲天的鲲
鹏。

次年，三十四岁的戴名世，处理好家务事，载着一马车书飞奔京城，正式入太学读书。戴名世来到京城以后，运气
不错，很快与张英联系上了，两家也是亲戚关系，张英对这个家乡后起之秀很照顾，让他住在自己家，房租不收，
水电全免，包吃包喝，又不想戴名世尴尬，让他闲余时教自己五个儿子中的老三老四读书，算是酬劳。张英为人处
世，实在够意思！

当时的张英，跟康熙关系已经非常密切，戴名世能住在张英家里，不少人颇为眼红羡慕。戴名世感激之余，却不流
于表面，平日相处不卑不亢，尊重放在心里，口头上没有一句马屁的话。

张英家还住着一个叫吴天驷的，是桐城麻溪吴氏族人，跟张英家也是多种亲戚关系。吴天驷挺有才，人也不坏，就
是嘴甜，嘴太甜，张英和戴名世两个人都不太喜欢这一点。有一天，严谨的张英和孤傲的戴名世心有灵犀的说了一
段对口相声：

张英从外面出差回来，一脸疲惫，往沙发上一倒，嘴里叨叨咕咕：“今天骑了一破马，累神了”，吴天驷立马凑了
过来，一脸媚笑：“叔，我给您捶捶腿”，张英心中不喜这种氛围，但都是场面人，也没拒绝。

转身望了望旁边的戴名世，随口问了一句：“田有啊，世间恶人有许多种，你认为哪种是巅峰？”

戴名世淡淡回了句：“拍马屁的人是首恶，不解释”

张英笑道：“不对吧，是因为有人喜欢这个调调，才会有人去拍，因此，我觉得喜欢被拍马屁的人才是首恶”

吴天驷在一旁听着觉得不对劲，这尼玛貌似句句冲着自己来的，一边捶腿一边故作轻松的辩解了句：“呵呵，这个
世界上谁不喜欢被人拍马屁啊，人在江湖，谁又能不去拍别人马屁呢？”

戴名世仰面看天：“我不是拍马屁的人！”
张英眼神烁烁：“我是不喜欢被人拍马屁的人”

.....话说张大人、戴学霸，大家都是亲戚，你们这么玩真的好吗？

随时相处时间渐长，张英对戴名世也是愈加喜爱，一向严谨少言的张英甚至有次破天荒地点评了戴名世的文风：“
田有，你的才华不需老夫多言，但有一点，你的文笔过于犀利狂放，易有失控之时，且文章思想主观性太强，这对
你日后继续考取功名怕是有所不利”

不得不叹服，张大人的眼光真是毒辣到极致。在太学读书的期间，戴名世又参加了一次乡试，自我感觉不错，以为
考取举人功名水到渠成，结果一如张英所料，榜下，依旧未中。这一次，戴名世有点茫然了，第一次在南京乡试不
中无所谓，毕竟试水阶段，第二次不中，恐怕就得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了。

戴名世一边琢磨张英的话，一边认真在太学读书。1688年，经过一年多学习，戴名世肄业，同年，被派往山东青州
任教习官。

从第一次去南京几日游，到北京长住太学读书，再到公派山东任职，戴名世的足迹开始踏遍大江南北。在山东，戴
名世游历了烟波浩渺的蓬莱仙岛，登上了一览众山小的泰山，拜谒了曲阜孔子圣庙...胸怀万卷书的戴名世，经过千
里路的洗礼，性格和文风也在不知不觉当中起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之前的三十多年间，戴名世活在左光斗的东林遗风之下，铁骨清傲，愤世嫉俗，文章纵横开阖有余，游刃收放不足
。提笔之时，总是不知不觉当中将自己代入到那个为国尽忠亦为国而冤死的左光斗身影之下，因此，对朝廷总有一
种不满的对立情绪，科举考卷多言辞激烈，针砭时事。平日生活之中也是少言寡语，虽偶有几个朋友，但绝不算多
。

在见识了太学浩若繁星的天才、潜龙、鲲鹏之后，在见识了张英低调、冷静、公正的为人处世之后，在见识了祖国
河山的瑰丽、雄伟、多姿之后，戴名世开始意识到，生活有很多种，人生有很多种，同样的，文风也有很多种——
我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属于自己的人生，属于自己的文风。

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成熟。

渐渐成熟的戴名世开始尝试着改变自己，尝试用心去结交一些朋友，尝试去理解不同的为官之道，甚至尝试着去写
诗...嗯？对的，你没看过，就是去试着写诗，忘了提了，我们的戴学霸其实也偏科，散文屌炸天，写诗不咋地。在
山东任职之时，和朋友在一起厮混，喝多了也搞几首小诗，前前后后写了几十首。楼主看了其中十来首，这个...这
个..确实...，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给个中评吧。大清唯一在诗词方面能撑场面的纳兰容若在三年前已然病逝，剩下
的人么，半斤八两的水平，高不到哪去，低不到哪去。在山东的任职期间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对戴名世来说是一
个不折不扣的试转型期。

1690年，三十八岁的戴名世回到北京，补正蓝旗教习。同年，第三次参加乡试，却第三次落地。这一次，他的发小
好友，就是见谁都傻乐呵呵的刘辉祖考中了解元。戴名世在恭喜好友之余，也有点落寞，一个人在北京大街上闲逛
，被一算命的拉住了，从来不信命的戴名世竟然停下了脚步，问他：“我科举一直不顺，你帮我测测前程吧”，算
命的盯了他半天，说：“嗯，你丫确实是穷命”，戴名世心中一沉，又问：“你的意思是我一辈子都做不了官咯？
”，算命的竟然摇摇头：“不是的，你能够做官，但...依旧是穷命”，戴名世听完也晕了，这几个意思？太TM伤人
了。这好比你问禅师“我这辈子能不能得到女神的爱？”，禅师说“不能”，你失望的时候禅师又说：“不过她会
嫁给你！”，问其原因，答曰“喜当爹”...

郁闷的戴名世连逛街的劲都没了，回家倒头大睡。这一段时间，戴名世正处于一个瞻前顾后的转型阶段，加上第三
次落榜的打击，和算命的补刀，整个人都不好了，感受到人间满满的恶意，累觉不爱。

幸好，没多久，小表弟方苞也来到了北京，入太学读书。两人一见如故，方苞一读戴名世的文章，立马醉了，以前
方苞最钦佩自己的哥哥方百川，如今这个表哥貌似更牛，屁颠屁颠地跟在戴名世后面，不时将自己写得文章拿出来
交给戴名世点评指正。

有一个小粉丝跟着后面捧，戴名世也是立马心情大好，认真指点方苞的行文技巧，聊人生谈理想，一起数月亮看星星，
相处极其融洽。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1692年，戴名世祖父病逝，戴名世离开京城，回家丁忧三年，两人挥泪相别。

江山如画苍穹笑 · 发表于 2015-2-11 14:18:43

本帖最后由江山如画苍穹笑于 2015-2-11 14:21 编辑

修月开山河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破马，再回故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戴名世看着依
旧破落的老屋，十年前，父亲走了，而如今，祖父也走了，只剩下一屋子的藏籍和满满的书香。

处理完祖父的丧事，戴名世把老屋好好整理了下，准备安下心来把年轻时所写的一些文章筛选汇集成册。哪知次年
春天，朋友孙勷请他去福建在自己手底下帮忙一段时间，因为是丁忧期间，是不能参加科举，也不需要工作的。此
次去福建，基本上是已私人名义去做义工，来去一年多，才又回到故乡桐城，终于闲定下来，戴名世开始整理旧日
文章，重新梳理自己的文风，以寻求文之大道。

1693年——1695年，这是一段可以载入桐城派史册的创世纪元年！

在这期间，戴名世正式提出了自己了文论思想，楼主喜欢霸气的称之为“十字真诀”：精、气、神、道、法、辞、
自然之文。

接下来，便来探一探这套绝学有何玄妙之处？本套功法共分为七层，请各位少侠修炼时循序渐进，以免走火入魔：

第一层：精！何谓之“精”，精到极致便为“简”！

文章、诗词一定要用含混晦涩的字去写才能高大上，才尽显逼格吗？显然不是，从李煜的《虞美人》、张若虚的《
春江花月夜》，到李白的《将进酒》、苏轼的《水调歌头》，再到李清照的《声声慢》、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这些中国文学史上代表最高成就的作品，恰恰是每个字、每句话都是楼主这种半文盲可以理解、读懂的。

记得还有个典故，白居易年少的时候有点傲，有个人故意整他，拿了一本书给他看，上面全是生僻字，白居易大吃
一惊，竟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又怎样呢，白居易的诗词上可以令名士顾况拍案叫绝，下可以让卖水果的老婆婆
看得津津有味。而那个天天玩弄生僻字的家伙，早已不知道风干在历史的哪个角落里了。

这就是语言的精，文字的简，不事雕琢，而自然质朴，意味深长。

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桐城人，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以玩弄文字的繁杂和多变为荣，那就不要扯什么桐城派传
人了，你早已偏离了桐城派的立派之本！

第二层，气！气是什么？是气势，是作者的气势，是作者赋予文章的灵魂！

打个比方吧，《中国好诗词》节目开播了，丢把破剑给台上，评委转椅转过去，开始盲选：

第一位选手上场了，开口便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尼玛，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不用回头就知
道肯定是那个穷逼+苦逼的杜少陵

第二位选手上场了，上场便喊:“导演，给老子拿酒来！”，咕噜咕噜喝完，长啸一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吓尿了，狂到没谱，是那个牲口李太白无疑

第三位选手上场了，一声轻叹：“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嗯？贵气中带着一点点穷途末路
，应该是后主了。

第四位选手上场了，“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啪，i want you”，评委纷纷转身，“拜见太祖！”

..........

每一篇作品，都有自己的灵魂，那是作者赋予的气势，可以真真切切的去感受到。天下之气分万千，有贵气、傲气
、霸气、俗气、官气、灵气...弱水三千，取之一瓢，那便是属于自己的气。出自你手的作品，就会深深的印上这种
气，如果没有这种气，就是没有灵魂的作品。

第三层：神！神是气的更高层次，如果说气是灵魂，那么神就是灵魂的深度了，我称之为“境界”。

继续以上面四位选手的诗词为例，都是以剑为题，只有李白没有提到“剑”字，但恰恰是李白的境界最高，属于“
诗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其次是杜甫，将“赚着卖面粉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的心态发挥到极致，却也感
人肺腑，属于“感天动地”的境界；再次是太祖，太祖所蕴含之气是为霸气，一句““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
截？”，将这种霸气的境界推到顶峰，向世人传达了一种不服者就干死的姿态，属于“我为苍天，众生蝼蚁”的境
界；最后是李煜，李煜的气是贵气与书香气的结合体，但这一句诗词却有失水准，停留在“患得患失，不知所云”
的境界。

作品有气有灵魂，也仅仅是刚上路，有神有境界，才是作品高下的分水岭。

第四层，道！这一个“道”字自从从老子嘴里蹦出来，坑了中国文人几千年，凡是稍微有点逼格的地方，必须有这
个字出现。

无数后人都注释了“道可道，非常道”的这个“道”字，似乎都各有各的道理，但是很遗憾，一旦你解释开来了，
那就是属于你自己的“道”，而不是老子原文中的那个“道”了。

关于戴名世提出来的这个“道”，后人也有过许多注释，甚至形成过一个共同意见——“文章言之有物”，不过我
是不太同意的，我个人觉得戴名世这个“道”字表明的就是一个思想——你自己去领悟，领悟了多少，就是你自己
道！

想想不是这样吗？“清风明月挠我心”、“清风明月拂我心”、“清风明月偷我心”，你喜欢哪个？为什么喜欢？
你能从“精、气、神”中找到答案吗？不能，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微妙的感觉，如同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妞，胖的瘦
的，高的矮的，长发的短发的，有没有腋毛的...都是你个人的“道”，没有绝对的高低，只有审美的不同。

如果非要给戴名世这个“道”加一个解释，我倾向于“什么是美？”，即使强如戴名世，也只能教我们要学会美，
而不能教会的是审美，所以只能靠我们自己去领悟。

第五层，法！法就是技巧！戴名世提出的法分两种：一种是审题的技巧，一种是行文的技巧。

审题的技巧就是你想写什么，或者是要求你写什么，你得考虑清楚，要骂人，还是捧人？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
，在下笔之前就已经了然于胸。

行文的技巧，就是从下笔开头到结尾，要逻辑通顺，前后呼应，文章层次布置合理，文中脉络清晰，没有多余的废
话。当初戴名世指点方苞的正是“行文技巧”。

这是标准的散文学院派的学术思想，其实不算戴名世一家之说，而且也是针对散文流派的，对于诗词、史论题材、
纪实小说未必适用。其他门派的骚年谨慎修习吾派功法。

第六层：辞！辞就更简单了，就是字、词语、成语、俗语、典故、寓言等。

中国的汉字并不多，录入辞海的只有8w，而普通人常用的大约在4000，文人常用的也就在7000-8000之间。这简单的
字与字一结合，金风玉露一相逢，立马呈现爆炸式的突破，各种美如画的词语，各种意味深长的成语，各种家长里
短的俗语，各种流传千古的典故，各种发人深省的寓言...

在这浩若沧海的辞里面，如果没有选择，那就失去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如果选择面太窄，又会流于文风险隘的诟病
。针对散文的特征，戴名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尽量多用古之辞！

辞的发展是越到后来越多，包括发展至今甚至很多网络用语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所以，越往上古，辞的数量越少
，也更凝练，流传度更广，影响力更大，更接近正统。

古之辞与散文的特色也是一一对应：

其一，散文要美，古之辞美不美？诗经能你美出翔
其二，散文要凝，古之辞凝不凝？一部五千字的道德经，让你读五千年
其三，散文要洒，古之辞洒不洒？逍遥游带你装逼带你飞
其四，散文要巧，古之辞巧不巧？鬼谷子分分钟教你什么叫文字的魔方艺术
其五，散文要有内涵，古之辞有没有内涵？易经笑晕在厕所里

第七层：自然之文！

再回过头来，看看以上六层功法，前三层是思想和精神修为，比较玄乎，但却是文章的根本所在，决定作品的下限
；后三层是内功和各套招式，易解难学，是文章的血肉之躯，决定作品的上限。

一旦前六层融会贯通，达到了上限，便可以触摸极限的境界，这是文章的最高境界“自然之文”，万物万法始于自
然，万物万法应归于自然。

这四个字一目了然，过多解释没意义，借用现在的一句话来相互印证下：科技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你感受不到科技
的存在。天下大同，归有光与戴名世两代大家，相隔数百年，一前一后触到了自然之文的殿堂。

清瘦的戴名世凭栏风前，清酒一杯入锦绣之腹，七分化作水墨河山，三分凝为修月小斧，妙手一劈，便是桐城一派
百年辉煌！

后记：

关于文中科举、拔贡、戴名世文论思想等等都是楼主的一家之言，偏于陋识，仅供各位参考。

本来年前想把一整卷写完的，下卷南山案中涉及到文字狱的问题，想对中国古代文字狱作一个整体阐述，又开始收集
这方面资料，算算时间，恐怕不够了，先把上卷发了吧，算是对自己一个交代。

最后吐槽下大桐网的发帖限制字数，尼玛，这么点点字，要分三段发，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