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画廊水磨湾

晓荷 · 发表于 2015-3-8 14:00:54

一

昨夜下了一场雨，园子里湿漉漉的，一心想着水磨湾，想着昨天见的那棵水杨柳，颜色一定又深了几分，是偏鹅黄还是偏嫩绿?!必定是水灵灵的，如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巧笑嫣然地立在水磨湾的蒙蒙细雨中。那棵才米粒大花苞的野山樱，花苞应该更为圆润了，粉红中透出粉白，粉白的边缘玉一般娇柔的花瓣正慢慢舒展，马上就能看见明黄的花蕊了......一朵花在雨中缓缓打开，就像一个人撑着伞慢悠悠地行走在水磨湾的样子，那个人长成什么样，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她要是敢于在这寂静春雨中行走，涉过乱石嶙峋的河滩，伴着哗然清亮的流水，遇见开满旧纸般小花的迎春果，和一树洁白的山茶花对视......她肯定和水磨湾一样，安安静静地，美丽极了。

紧接着，山樱小小的叶子会从枯瘦的枝干上冒出来，从沙沙响的旧叶的腋下钻出来，稗子大，芝麻大，米粒大，小鸟的嘴尖般........一定会有一只或者一群翠鸟立在枝头，对，只能是翠鸟，只有它的明媚才能配得上山樱的素净。一定会有一阵山风吹过枝头，一定会有流水呼喊这些贪睡的年轻生命，翠鸟震翅，呼啦啦，呼啦啦，水磨湾的春天瞬间就绽放了。

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痒痒的。

我想成为那个在雨中持伞而行的人。我想在雨中伴着一朵花一棵树，伴着满山枯黄的栗树叶子，伴着婉延起伏的山峦，伴着路边的水芹菜，伴着水边明朗标致的枫杨，伴着山谷深处小鸟的唧唧鸣唱......一起走进水磨湾盛大的春天里。然后，我还想走进水磨湾浓荫匝地的盛夏，还想走进水磨湾高阔的秋水长天，还想在冬天有雪的夜晚，一步一步涉过水磨湾清浅河流上的石头步子。

冬夜的月亮必定很小，天空必定很低，我伸手，月亮就会滑到我的掌心，我把它放在水磨湾薄雪的流水里，让月光顺着流水转啊转啊，转得整座山谷都是银色的月光。月亮看一眼树上的白雪，白雪慌不择路，扑簌簌就掉下来了，扑簌簌的，扑簌簌的，惊醒了梦中的兔子，兔子抬眼看天，明晃晃的，踱出洞外，伸伸胳膊踢踢腿，在树林里写了一行又一行谁也看不懂的诗。

这一刻，必定安静。唯有落雪和月光。唯有月光和落雪。唯有兔子幽黑的双眼随着落雪，流转。

月光越过流水的兜兜转转，滑过观音岩的秀美翠屏，跳上红衣观音的额头，给白衣观音一个俏皮的唿哨，在韭菜坝上停下来，嗅了嗅泥土深处韭菜的清香，在老虎蹭痒的巨石边凝视对面黑黝黝的山峰，在谷口的三兄弟石边想起一些故人，以及他们曾经吟唱过的那些诗句......它站在仙人桥上，伸手抖一抖沉睡中金牛的缰绳，金牛一撅尾巴，就跃进溪水那边的牛栏，再也不出来了。

二

水磨湾很小，如果龙眠山是一幅大的立轴，水磨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册页，十里画廊徐徐展开，也不过是闲山野水杂花自开，并无奇峰异景可观。

站在五岭头俯视，水磨湾两岸的山峦就像两条平行的波浪线，一波一折就到了龙眠山的另一侧。又像互相咬合的锯齿，一张一合中，就连起了中义和龙眠两座山脉。

很多年前的冬天去舒城晓天，车子上了五岭头，看窗外重峦叠嶂，云蒸雾绕。彼时朝阳初露，山峦和树木都发出温暖的光芒，山脚下的村庄，青烟袅袅，气定神闲。

忽然就生出羡慕，生出无尽的好奇心，想着那井然有序的山的远方是哪里呢？那飘渺的雾的尽头，是不是神仙的所在？

某个秋日和友人一起走进水磨湾，实地丈量了梦中的景致。顺着石板桥往东顺溪流而下，水面宽不足两米，清澈见底，游鱼翕忽，三三两两的鸭子和鹅浮在水面，连平日的“嘎嘎”声也没有。水中菖蒲密布，清香袭人。益母草正值花期，紫色的小花，开成一团一团的云雾，把河水渲染得斑斓沉静。路很窄，仅一人可行，走着走着，路就不见了，一汪明亮的溪水横在眼前，一溜的三、五、十个大大小小的石头步子钉在水面，一二三，四五六，还没开始数呢？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了过去。

流水撞石，风吹鸟鸣；秋阳照水，波澜动心。

三

山路突然陡峭，爬至山顶回首，分明是一座形似牛头的小山！曰：金牛架勒处。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玉皇大帝巡视人间，看龙眠山中农人耕田太累，遂大发善心，派了一头金牛下凡。这金牛在天上过的是花天酒地的神仙日子，哪里能消受在田间地头弯腰撅屁股的活计，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干脆是啥也不干到处溜达，更可恨的是，这家伙以为山高皇帝远，就想着在此作威作福了。只见它两只犄角往地上一抵，就刨了个大坑，四脚来回踩踏踩踏，四周一划拉，就成了一个天然的牛圈，门前溪水潺潺，屋后松风阵阵，渴了有山泉，饿了碧草满溪，孤单了怎么办？龙眠山中美女如云啊。这金牛高兴时能呼风唤雨，生气时能撒豆成兵，当地的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任由它为非作歹。有大姑娘小媳妇的人家都偷偷送出山外。一时间人心惶惶，谈牛色变。

且说这山中有两座观音庙，观音岩供的是白衣送子观音。由观音岩而下约两里处，供的是红衣观音。

观音岩有千年历史，门前石桥，桥边歪脖子桃树一棵，寺庙依山而建，山如孔雀开屏。门前有瀑布，高约数丈，飞珠溅玉，观之沁凉，水底青苔密布，沿石壁而下，菖蒲横生。初一十五乡人在此取水，据说饮之可治百病。庙后有一巨石，上书：“观音岩”。

且说观音菩萨见金牛这般危害百姓，遂请示玉帝，玉帝派下天兵天将，决定收了这金牛。观音菩萨又一想，这金牛本是良善之辈，何不感化感化，润泽这一方水土呢？这金牛原是登真老君的座驾，因犯了和天蓬元帅一样乱采花草的错，被罚下凡间的。观音如此这般这般与登真老君言金牛在人间之所为，老君胡子一甩，一个腾云驾雾，立于龙眠山巅，云帚一点，这金牛就乖乖地趴下了，云帚再一点，一付牛勒就架在牛背上，老君命它日夜劳作，耕田不止。自此，龙眠山下良田万顷，农人安居乐业。

登真老君细看这龙眠山水，呀，没想到这小小地方自有一番乾坤啊。远观山尽山复起，宛若龙眠行。近看山如屏障，如笔架，虽是小山水，却有江南之灵秀仙逸。山间云雾缭绕，百鸟齐鸣，分明是炼丹修炼的好所在。于是就在这牛圈所在地设炉炼丹，闲时骑金牛逍遥山间，和百姓下棋喝酒，吟诗唱和。闷时脚踩祥云，龙眠山水尽在眼底。山间奇花异草，炼丹原料信手拈来。这日子，怎一个自在了得。

后人把登真老君炼丹的地方叫登真坞。“山开稍有路，水放亦成川。游人得所息，真意方澹然。”这是苏辙题李公麟《龙眠山庄图》中咏《登真坞》的诗句。“依岩开翠屏，临潭置苔石。有所独无人，君心得未得。”这首诗，写的就是和金牛山，登真坞一字排开的观音岩。

如今，金牛山还在，登真坞还在，观音岩还在，淡墨轻描的李公麟，潇洒风流的苏轼兄弟，诗书画三绝的黄山谷，已杳杳远也。

四

水磨湾的特点，在一个“磨”字。一座座山峰对峙排开，目测不过三、四里地，何以云十里画廊？自然是其中山重水复，山路斗折蛇行，究其形状，如磨米磨面的石磨，但听水声汩汩，却是兜兜转转，循环反复，千回百转之后，水流才绕过石磨，流向山外的龙眠河。

水磨湾的美，美在一个“磨”字。山外日新月异，山中一日千年，一路走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有经年的石头和流水磨合出天籁之音。独有脚下的茅草和昆虫磨合出天然自在。独有一座座山峦在岁月中此消彼长。独有水磨中悠然流淌的岁月绵长。乱石纵横，草长莺飞，水磨湾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远古的，也都是现在的，水磨湾一路走来，走了千万年，依然脚步轻盈，青葱可爱，像个不谙世事懵懵懂懂的少年。

我常常在水磨湾想到尘世，想到在灯红酒绿的日子里，我为什么会惴惴不安？为什么在自己一层又层加固的城堡里，心不能自由飞翔？为什么笔直宽阔的大道上，常常心生迷失？为什么莺歌燕舞的欢庆里，总有蝴蝶飞不过大海的苍凉？

也许水磨湾并不美，只是在一次次的行走中，它磨平了我心中的棱角，收留了我尘世的惶恐，那些纷繁芜杂的心绪在水抱山来，山随水去的辗转里，已悄然流逝。那些鸟鸣和流水，和着年岁渐长的淡然，静静地，静静地沉淀心田。

五

我是踏着立春的节令来到水磨湾的。确切地说，是又一次来到水磨湾。从龙眠进山，至黄燕村往西，过一座又一座石桥，跨一道又一道流水，路尽处，才是水磨湾。只能用双脚丈量的水磨湾。

我不知道自己来了几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就像践一场前世的旧约，一次，一次，又一次，总想在山中找到些什么，也或者，我曾经在前世丢了些什么在这清澈见底的河流里，在河流深处的洁白沙子中，在沙子中沉睡的五彩游鱼的触须里，在水底漾成一圈一圈如太极图般的落叶里，在落叶之上的碧水里，在碧水之边的菖蒲里......每一次来，都充满惊喜和感动。每一次走，都想着何日再来。每一次回首，都是无限的憧憬和安宁。

野茶树开了粉红的花，每一朵粉红里，都住着一只蜜蜂，肥硕笨拙的样子，在我抚摸花朵的一瞬，便轻灵活泼起来，“呜呜”几声，盘旋而去。杨柳的枝条细密温婉，如一缕青烟，追随我们一程又一程。大片的树莓落尽了叶，银白色的藤蔓交错铺叠，如同一幅抽象的钢笔画。最好看还是两岸山峦了，似乎伸手可及，却又高耸云天。树木萧瑟，巨石嶙峋，远山含黛，天空高远，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不过这画中有鸟的鸣唱，有鹰的盘旋，有流水潺潺，有山风阵阵，有我们一行如音符般点缀其间的男男女女。

有人看见厚实的草地什么都不说就四仰八叉地躺下了，我知道，他第一眼看见的必定是水磨湾明晃晃蓝盈盈的天空，第一次嗅到的必定是水磨湾自泥土深处散发的春草的气息，第一次听到的定然是山风摇撼松树的呐喊，他的大脑会短暂地空白，紧接着，是空白之后的丰盈和感伤。遇见美就像遇见日思夜想的某个人，那个人也许不存在，也许存在着在不知不觉间就丢了，丢了的人突然而至，欢喜不禁，感伤满怀，唯有无语对群山。

有人拾到儿时的石片，啪啪啪.......蜻蜓点水般飞出一个个水花，水花一个接一个漾开来，整个河面都在叙说着儿时的句子。在水磨湾里，遇见那个儿时的自己了，记忆一旦被打开，就想高歌，就想说点什么，就想对着群山高呼：喂..........水磨湾.......

春水碧绿，杨柳发青时的薄绿，水中的蝌蚪似乎睡着了般一动不动，以为是杂草枯枝，突然间枯枝动了，原来水底到处是蝌蚪。拿了树枝轻轻一扫，蝌蚪们惊慌得如花枝乱颤。蝌蚪沉入水下的时候真好玩，头直直地朝下，尾巴摇啊摇，摇啊摇，摇到水底，伏在沙上，变成落叶。

有人试图捉一只蝌蚪，眼看着捉到了，往起一捧，空空如也。有一次真的捉到了，蝌蚪在手心一弯一绕，手一抖，又掉水里了。算了，让一只蝌蚪在掌心游泳，就像我试图用文字记录完整而美丽的水磨湾，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