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先后出版《中国散文小说史》、《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等著作30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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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8 i1 M6 ~( P 桐城乃清代最大的文派,前后绵延两百多年,传人遍及全国,其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评价之分歧,在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桐城作为一个文学流派,道统上尊崇程朱,文统上继承唐宋八大家,讲“义法”,讲“神气音节”,讲“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自有一套看家本领。才气有大小,学识有高低,同是桐城文章,也可能风格迥异,但大都能做到清通畅达、雅驯简洁。至于其弊病,也正出在这“义法”与“雅驯”上。
- S( g0 I1 g8 F4 `( ^- T “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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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派以“桐城”名,因其创始人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等都是安徽桐城人。《南山集》案发,戴氏被诛杀,客观上使得他的文章流传不广,对文派形成影响不大;再加上避忌,清人为桐城溯源时不大愿意将其列入。方宗诚等编《桐城文录》,将戴氏附录于方苞之后,已是相当大胆。戴、方二位文学观念相近且关系密切,故近人研究桐城文章,多将其相提并论。
9 I2 R: @* H( E 桐城立派,实始于姚鼐。其《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借他人之口,称颂方、刘为代表的桐城文章,顺便追忆从刘学文之经过,明显有举旗立派的意图。私淑桐城的曾国藩,将这一层意思说穿,强调姚在桐城派的中心地位:
0 f: @- a; ` v% r5 R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槐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欧阳生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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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氏对姚氏推崇备至,列其为古今三十二圣哲之一;可为求均匀对称,将其与许慎、郑玄同列,而不与韩柳欧曾并称,实在高估了姚氏的经学成就。一般的说法是方、刘、姚三家“皆足继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轨,与明归熙甫相伯仲”;至于说三家为儒“足以衷老庄之失”,为文“足以包屈宋之奇”,已属派中人的高自标榜,不足为训。不过,方东树、曾国藩等的极力鼓吹,对建立桐城门户,乃至虚拟与“道统”相对应的“文统”,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一时间,俨然天下文章,独尊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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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文派,便成门户,虽说易于震动流俗滥得虚名,可也招来许多诟骂。因此,立派者理直气壮,追踪者则进退维谷——唯恐自家面目完全被文派的“门户”所淹没。被列为桐城重要成员的吴敏树,便曾辩驳“文派”之说;而揭桐城之帜以号天下的林纾,也大谈“夫桐城岂真有派”。其实,桐城文派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桐城文章只有一副面孔。许多集合在桐城旗帜下的作家,还是颇具自家面目的:更何况两百年间文派亦随风会,风格多有变迁。
+ x9 j! J/ b: Z 倘以文章风格论,桐城三宗方、刘、姚自是主干;姚门四大弟子梅曾亮、管同、方东树、姚莹,对桐城文派的形成及推广大有贡献。桐城诸君为求清真雅正,弃韩愈的奇崛而取欧阳修、归有光的平易,末流才气薄弱,难免寒涩枯窘之讥。湘乡曾国藩私淑姚鼐,取其俊洁雅驯,闳以汉赋之气体,以救桐城拘谨之弊。曾门也有四弟子,张裕钊、薛福成、黎庶昌、吴汝纶都是兼擅事功与文章,所谓“天下文章在曾幕”的说法,已经暗示自曾文正出,“桐城文章”即被“湘乡文章”所取代。此前,尚有“阳湖古文”,间接受之于刘大櫆,而又不为桐城门户所限;其“闻见杂博,喜自恣肆”虽为章太炎所不屑,毕竟别具面目,同样值得一说。
! ~' Q0 m2 G" { S 自从桐城开派,方、刘、姚三宗比较便成了有趣的话题。一般说来,方苞深于学,故论文主义法;刘大櫆优于才,故论文重品藻:姚鼐才学俱佳且以识胜,故力倡义理、辞章、考据三合一。同样认可桐城三宗,因个人才性、趣味及承传等关系,也会有所褒贬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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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有物,言之有序
方苞乃桐城开山,其“义法”之说是整个文派的根基。关于“义法”,最完整的解释在《又书〈货殖传〉后》: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义”既包括事理寓意,也包括褒贬美刺,古今论文者罕能置之不顾:容易引起争议的是“言有序”的文章法度。方苞偏重记事之文,故强调“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之所以说“最精”,因其“变化随宜,不主一道”。韩愈法度森严固然值得摹仿,而史迁文无定法神龙变化更令人向往。如此讲“义法”,兼及常法与变法、死法与活法,自是通人之论,谁都不会反对。可落实到具体语境,不能不有所侧重。明末文体杂乱,或芜蔓繁冗,或纵横怪异,或放恣佻巧,入清后多遭非议。方苞为补偏救弊而讲求“义法”,其实不能不偏于“常法”,也就是由藏才敛气而趋于“澄清无滓”。这一点从其对柳宗元、归有光的批评可明显看出。二人都是方氏极为推崇的古文大家,可仍然有“辞繁而芜,句佻且稚”“近俚而伤于繁”的讥评,余者可想而知。后人赞赏方氏之为文气味高古,或者嘲笑其才弱故能醇而不能肆,都与其去繁辞求雅洁有关。
方苞的“义法”兼及有物与有序,刘大櫆则对“文章能事”更感兴趣。《论文偶记》将世人喋喋不休的“义理、书卷、经济”一笔带过,而专注于大匠运斤之手段。讲文贵奇、文贵高、文贵简等,虽有见识,毕竟都是老话。刘氏特异之处在突出文章的音节与神气:“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刘氏文章气肆才雄,波澜壮阔,兼集庄骚左史、韩柳欧苏,与其师事的方苞之雅洁大不相同。这与他平生怀才不遇,故多悲愤郁积有关。《马湘灵诗集序》中“湘灵被酒意气勃然”,作者则“泣涕纵横不自禁”。像《张复斋传》、《樵髯传》等借一二细节写人而栩栩如生,那是桐城派的看家本领,也是其学《史记》真有所得处。
自成体系,雅驯简洁
桐城文派的建立,姚鼐为功最高。溯源以建文统,讲学以立门户,姚氏不愧为桐城之集大成者。其义理、考证、文章三者兼收且相济,区分阳刚、阴柔两种文章风格,以及提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字诀,都是承继方、刘而又有大发展,桐城文论至此自成体系。
文章卓然足称雄才者,不只依赖才气,也关乎身世与地位。曾国藩非常佩服归有光之文不事雕饰而足昭物情,唯一的遗憾是其未能“闻见广而情志阔”。曾氏当然明白这不是能力或志趣,而是其没有“早置身高明之地”。倘若归有光、姚鼐一心追求雄奇之气阳刚之文,反倒让人担忧。这篇化柔为刚、雄厉喷薄的“大文章”,只能由“文治武功”的中兴大将曾国藩来完成。曾氏论学则于姚鼐的义理、词章、考据外,添加“经济之学”;论文则于《史》、《汉》、韩柳外,补上庄骚汉赋,这些都显其气魄之不凡,非桐城寻常书生可比。曾氏虽自称粗解古文由姚鼐启之,但其文章气势实非姚氏所能规模。吴汝纶和薛福成都曾论及桐城末流才气薄弱,能平易而不能奇崛,有待曾氏出而振之。薛氏的说法尤其精彩:
) ^9 y* C3 j, x, N$ w; S 文正一代伟人,以理学经济发为文章,其阅历亲切,迥出诸先生上。早尝师义法于桐城,得其峻洁之诣。平时论文,必导源六经、两汉,而所选《经史百家杂钞》,搜罗极博,《文选》一书,甄录至百余首。故其为文,气清体闳,不名一家,足与方、姚诸公并峙,其尤峣然者,几欲跨越前辈。(《寄龛文存序》)
这段话大致说清了曾氏与桐城诸公的联系与区别。只是如此调奇偶以取气势,需有曾氏那样的“阅历”与“经济”作后盾,方才能作成俊迈遒劲之雄文。否则,很容易成为虚张声势的“庙堂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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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兼好骈散杂取百家、取法桐城而又不为桐城所限的,此前还有恽敬、张惠言为代表的阳湖派。张、恽学文,只是间接受之于刘大櫆,而且自恃才高,不屑谨守方苞之“义法”。所撰古文,喜恣肆,多纵横气,笔调恢宏而芜杂,迥异桐城文章之雅驯简洁。阳湖只能算是桐城逸出的旁枝,不像湘乡文取而代之,成为第二阶段桐城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