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一日游

吴砺

乐山一日游

早上6点起床时，天突然下起了骤雨。

6点半面包车来接我们去旅游集合点。刚结束成都九寨沟三日游，今天又开始乐山峨眉山两日游。在旅馆中天不亮起床，紧跟旅游团星月奔程，结交一车陌生的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观天观地匆匆扫一眼，再回到平常单调生活中，这是现代中国典型快餐式旅游生活的一个片段吧。

对四川的印象是什么？首先想到是李白、杜甫、苏东坡在这里生活过和他们曾写过的诗词，都江堰，三国演义中的蜀国，抗战陪都所在地，还有四川吃的麻辣火锅。

我对四川印象最深的还是遍及上海福州哪些个头不高在城中打工做体力活讲着四川话的四川农民工，这是中国老百姓中最忠厚质朴最吃苦耐劳的一群。然而我对四川的地理知识几乎一无所知，尽管我去过九寨沟重庆成都。

早上七点。旅游大巴从集结地准时出发前往乐山。东方天空有一条黄云，不久露出了第一片晴空。导游说，四川所有的景点最佳旅游季节是在十月份，而不是现在的八月份。今天行程很从容，五小时游乐山。

成都市内建筑看上去与全国大城市没有什么区别；这几天看到的成都市郊区和江南地区郊区景色差别也不大。

又见到昨天从九寨沟返回时看到的成都平原上一条有宽直浅河滩我不知名的大河了。

七点三十五分。太阳在成都平原灰色的天幕中露出了白脸，旋即又躲进了云中。

天空一半为纯灰白色云层，一半为带着薄薄云层的浅灰色天空。

当太阳再次在天空的云层中变成刺眼的光团时，两边天空仍是平整灰白色，只是更白了一些，而东方天空一半铺上了淡白色薄鳞片状的云层，这薄云背景的天空也是浅水灰色，而不是通常的蓝色；靠地面的天幕则是均匀雾化了均匀的灰色，较亮，清淡遥远，甚至让我想起遥远的童年时的天空，令人伤感。

七点五十二分。再抬头，竟发现东方天空已被云层整个覆盖，只是太阳所在的位置呈黄白色，接着太阳在这云层中慢慢露出黄白色不太耀眼的脸，不一会又融入了云层中。整个东方云层变得白亮。

这过于平坦的成都平原，四周田野景色平淡，现在只有同样平淡天空在缓缓变色。

八点零五分。太阳在黄白色云层中再次露出了一次脸，随即又躲起来了。东方靠地面的天空变得更黄更白了。

公路两侧一直是绿色护林树墙，永远的浓绿。东方地平线上方天空黄白色变得有些浓烈，而更上方天空变成了浓淡不均的灰白色花脸。

永远的绿野，永远的灰白色天空，永远的匀速大巴，在水平大地上的匀速，世界只有汽车发动机轻微的嗡嗡声，但生命正在流逝，此刻你的心能触摸得到那飞走的时光。

八点十三分。护路树墙一段变矮，露出成片的田地，东方地面上出现丘陵上墙一样绿色森林起伏的轮廓。

八点二十九分。大巴在路边站点上休息，十分钟后又开始了行程。大地上的形貌开始变化，连续出现低矮的丘陵，丘陵上面长有细高白色树干的经济林。高速公路不时切开几米高土丘，路两侧留下新鲜的红土横断面。这一带真像我的老家安庆一带的地貌，不同的是安庆的丘陵上全是野生灌木和松树自由疯长，而这里山丘上几乎全是人工种植经济林构成细高密密的树墙。

八点四十一分。大巴结束纯绿色大地上高速公路近两小时的行程，转走国道。不到乐山大佛离这里只有十八公里了。

这条国道路面已有很多裂缝，但路面和路面两侧收拾得很干净，导游说这里是苏东坡和郭沫若的故乡。

九点一刻。下车观光。

走在浓荫树木覆盖一段不长的江边马路上，左边江面有上百米宽，江水呈淡黄色，马路左边一侧是五六层楼高的几乎垂直的红色砂岩墙面，平淡质朴，甚至让人感到莫名的亲切。

看到这红色砂岩断壁，我明白了古人为什么在这里雕出那么高大的佛像，砂岩容易雕刻啊！

导游说这里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合点。马路边上是岷江，对面另两条戏剧性地转了近三百度弯，在大地上画了一个美妙的弧线后真切入岷江，你能看到锐角沙洲上高楼群，它们也在沙洲上形成了弧形建筑群。

阳光稀薄的照在江面上，江水至少有三色，靠路边淡黄色，最远处红黄色。

走到前方，江边有约二三十层楼高卧伏的雄狮形状的山崖。这是乐山大佛公园入口处。

公园入口很特别，山路是在沿江红色山崖中刻进去的，路右侧防护墙是刻出的岩层外壳，让你感到很特别。

左边的崖壁上凹刻的小佛像第一尊没有头，不知是风化了，还是被红卫兵之类的历史人物给砸掉的。

绕江边山崖上有若干不大的佛像，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砂岩上古人雕刻的大字如“落霞晚翠”，特别有力有气势。

过山门走上崖体平台，第一眼可看到平台凹下去地方，乐山大佛露出半个侧面头像，大佛面孔上的神情是平淡平直的。在照片和电视中我已很熟悉这尊佛像，见到它的真身也平淡平凡，如这里的岷江水。

游客排队在崖边与大佛头像合影，这是真正到此一游照。这佛像太平凡太平和，你见到他，像见到一个熟悉的朋友在静坐打禅，你绝无在九寨沟的惊艳或进入西方大教堂时感受到的自身渺小和对上帝的畏惧感。

这个下凹崖体中的大佛坐像身高七十一米，约二十四层楼高，但下降到江边大佛脚下的台阶道路很窄，导游说现在排的队伍长约一千二百米长，需花二三个小时排队才能走到大佛脚边。

同行游客都放弃了走到佛脚边的安排，选择了看一眼大佛到公园其他地方参观。只是我绝对要到大佛脚下看一看。

我从佛身后的位置开始排队。从这里可以看到两条江一个急转弯形成了一个弯曲虾身状的沙洲。

大佛身后平台上有新建色彩很浓的庙宇.路入口方向悬挂的大尺寸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放中央电视台制作几期介绍乐山大佛唐代建造者们的历史故事录像，排队站在这里缓缓蠕动的队伍中正好给我补上这个历史课。

我们站在岩石平台上，人眼与大佛眼睛大致等高，佛头顶上已长张有小草.

电视片介绍说乐山大佛是一尊弥勒佛。唐代崇拜弥勒佛，佛经说弥勒佛出世就会天下太平，弥勒佛是能带来光明和幸福的未来佛，这使后来的中国皇帝觉得这个弥勒佛抢了自己的风头，自然不为当权者所喜，于是民间寺庙开始将他变成一个布袋弥勒佛，一个笑口常开，大肚能容天下事的布袋和尚形象，于是弥勒佛变成了肥胖、乐观开朗、热爱现实生活的俗人形象，不再与皇帝竞争老百姓的宠爱，从而长存了下来。

一个崖体石头被人类赋予了神的灵性。

当队伍终于向前走到大佛侧面台阶下降三四米处有一个观景平台，我从这里可以看到大佛正面了。

乐山大佛的神情让我迷惑：他的头像使我想起了三十年前我在无锡游玩时买的当地特色工艺品：上彩泥人张的小型泥塑，尤其是眉目，似乎都是黑漆描画出来的。大佛脖子很粗，几乎掩没了下巴，脸部表情是宁静的，目光是若有所思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这又让我想起了唐宋流传下来的文人画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这大佛是唐朝的一个智者，一个知识分子沉思中的思想者坐像，只是头上发髻保留了印度人的发型。

大佛下巴转折得棱角分明，脸上隐隐约约有点悲苦之情。

大佛的设计者似乎并不是要镇住三江汇合处的大自然的恶龙，更多是想要用大佛感化此地的江神，让他们像大佛一样沉静安详，从而让这里百姓免除洪水的灾难。

大佛的脖子下的前胸平坦光洁，像儿童戴的塑料胸兜。两肩潮湿发黑，零星分布的青草和青苔，双手顺势扶膝，我总觉得那不像人类的手，甚至像动物的手爪，手臂上有青色苔藓，陈旧而自然。整个大佛端坐在三面红色岩壁之中。

两只小鸟一白一黄像纸片一样从佛前飘然而下，落至大佛的膝上，美的像佛国中的小飞天或精灵，使我产生了非尘世空灵之感。

我似乎被大佛坐像感动了，但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打动，真不愿马上急冲冲离开这里。

向西是三江汇合处。岷江从大佛坐像前横流而过，两江从西北向东南方向走来，在大佛前与岷江相切交汇，两江的画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弧线，其中靠北岸的佛山市建筑宛如一朵张开的百合花。

唐代大佛建造者永远想不到大佛面前佛山市是今天这样的模样。

我突然心生疑惑，吴承恩写《西游记》为什么非要唐僧亲自去取经？孙悟空几个跟头不就可以取经的地方，为什么要费那么多的周折？吴承恩对待佛教的态度似乎与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对待骑士文学的态度差不多？唐僧可以与堂吉诃德相提并论吧？

这里台阶真够高的。一个三岁小男孩对着台阶上的废物箱尿尿，这让我不由自主地的想起了《西游记》中孙悟空在如来佛掌上尿尿的情景。

吴承恩当年似乎在戏说佛教。或许佛教真不可以较真，不杀生是对僧人要求的，而是众人不杀生吃肉就营养不良。柬埔寨是佛教最盛行的千年国度，上世纪七十年代红色高棉掌权只有几年，据说就杀了200万人，杀了全国三分之一的人口。佛也只能无可奈何：佛教能够感化善人，对恶人却无能为力。

“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本地人称乐山大佛为“大佛老爷”，乐山大佛成了乐山人一个大家庭中的一个成员。“大佛老爷”这词听的让人觉得亲切，也将大佛人性化了，似乎完全没有了盲目崇拜，多少也有点戏说与调侃大佛的味道。

排队的人站在石阶上下移，比蜗牛移动还慢。这里游客很少有人盯着大佛看，绝大多数都是在盯着的手机相机和自己，只是为了和佛合影。

终于走完崖壁上的台阶，来到大佛的脚下。

大佛前有“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名录” 的评论：“堪与世界其他石刻如斯芬克司和尼罗河帝王谷与之媲美”。

不同的是，这里大佛与尼罗河帝王谷的整体规模相差甚远。一个是举国之力千年制造，一个仅是一个和尚和两个官员三代人的努力，九十年努力制成，不过两处雕塑的材质都是红沙岩，与那些时代制作能力相匹配。

大耳朵，粗脖子，这尊佛像与现在中国寺庙中佛神情及形象不大一样。“ 鼻子都黑了！”我身边一个五岁大班的小女孩对她妈喊道。

我总感到大佛的神情中含有一丝悲伤，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但若你想象此刻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中，天地立即变得无边无际‧‧‧‧‧‧

大佛脚下侧壁小佛像头全都没有了，这应是千年风化而磨平的。

雕刻一尊如此高大佛像端在红色砂岩之中，面对这里万年不绝的江水，这是多么伟大的构想和宏伟的设计呀，这才是佛显示自己伟大的最佳地点啊！

太阳正在大佛上方的Ｕ字形天空中央，岷江水在大佛底盘台阶前汹涌激荡，呈现它未被平原泯灭的岷山上带来的野性。

仰望大佛，你觉得他的粗腿也很有诗意，他的手与腿都很抽象，很简洁。

从右侧崖边通道向上返回，我再次为侧崖上红色砂岩切割出的通道深深地感动，它让我再次想起了古埃及砂岩中切凿开出的神庙崖壁中幽幽通道!，鲜艳细腻的岩墙在这一刻激起了我心中多少的诗意啊！

当我登上与大佛头部同高的寺院崖边平台时，再次从左边崖边侧看大佛头像，我看到了大佛对我们人类流露出一丝怜悯悲伤的神情，心中涌起了一丝感动，有点想哭。

佛教与基督教创立者最伟大之处是在未来的天国中第一次确定了人类每一个成员人人平等的崇高理想，他们试图消除人类从动物进化过程中带来的等级制度，只是两千多年前人类经济能力和创造生存财富能力十分有限，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他们的伟大理想，他们也深知这一点，他们只能将这个理想假托于未来的天国，从而引导我们人类在人间逐步实现他们人人生来平等的伟大理想。

现代社会中我们人类事实上已在人间通过国家制度和公共福利部分实现了他们人人平等的伟大理想。

佛教与基督教创始人同时也教导我们，人类要降低自己在现实中对自己幸福的期望值。我们作为世界最大灵性也是最敏感的动物，自然对自己的痛苦与死亡无法接受，总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一切如自己的意。佛教和基督教让我们认识到我们只是大自然一部分的本来面目，那就是人类同样会生死无常。大自然生老病死也是人世常态，我们只能顺从坦然接受，要消除对生活期望太多带来的不必要痛苦。

在一个鱼米之乡千年富足的人人希望永远活下去的成都平原，在道家的发源地，在老百姓希望长生不老的地方，耸立这个世界最高的佛像，这个教导人们消灭人世多余欲望的大佛，似乎有某种讽刺的意味。

这里老百姓称这个世界最高大的大佛为“大佛老爷”，或许正是这里百姓对尘世无限眷恋和对佛所说人间是苦的认同和排斥在心头相互纠缠的反应吧？

                                   

                                  吴砺

                                                                                                                                                                                        2016年9月5日